摘? 要:19世紀中葉,達爾文創立了以自然選擇為核心的達爾文進化論。現代社會中,這一理論發展為社會達爾文主義。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在上部《清晨》中建立了一個遠離現代文明的化外世界,在現代文明對應下的鄂倫溫克人和諧自足的生活構成了對于社會達爾文主義一種無聲的反抗;在下部《黃昏》及尾聲《半個月亮》中處處顯露現代文明發展至今自身所顯露出來的種種焦慮感,瓦解了社會達爾文主義自身存在的合理性;在中部《正午》中顯示了作者對于傳統現代共融的美好構想,表達了在現代文明社會,我們應推崇的應該是一種更加多樣和包容的世界觀,而非社會達爾文主義指向的無休止的爭斗。
關鍵詞:《額爾古納河右岸》;社會達爾文主義;反社會達爾文主義;現代焦慮;自然回歸
文藝復興之后,現代科學的理性思維逐漸確立,達爾文于此時提出優勝劣汰、自然選擇的進化論。該理論在現代社會逐漸演變為社會達爾文主義,即將整個社會看作叢林,遵循叢林法則運轉,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遲子建依據自己的生活閱歷和生命體驗創作的《額爾古納河右岸》,流露出對浪漫自然詩意生活狀態的向往,對原始的生命強力的崇拜以及對人性中體現的巨大溫暖包容的肯定,構成了對社會達爾文主義無聲的反抗。文本還表達了對鄂溫克人在現代文明入侵下萬般無奈地求生存過程中的悲痛,對現代文明在自身發展過程中對少數民族文化傳承的忽略深深的遺憾,透露出社會達爾文主義推崇的現代文明的弊端正在逐漸瓦解自身。而在中部則表達了對于現代文明和少數民族傳統文化相互尊重、相互包容而構成的和諧共生局面的向往,這實際上也是對于人類文明向前發展的美好構想,對于宣揚優勝劣汰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強烈的質疑。
一、清晨——化外世界建立構成
對社會達爾文主義的無聲反抗
對于一件事物的反抗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激烈的咆哮,一種是無聲的反抗。前者看似更具爆發力和沖擊力,實際上也更容易淪為一種話語的發泄;后者看似表面風平浪靜、脆弱無力,實則在經過對事物和局勢認真的分析之后,更能洞悉事物本質,最終實現真正的反抗。在《清晨》一章中作者集中表現了鄂溫克人的生活方式、習俗傳統、人情倫理等各個方面,以一種冷靜客觀的視角審視這個少數民族的發生發展,字里行間流露出對于這個遠離城市喧囂的化外世界的欣羨,仿若世外桃源的淳樸質厚世界與社會達爾文主義指向的無休止淘汰世界兩相對照,從而對后者產生了一種無聲卻蘊含著力量的反抗。
在鄂溫克人原生態的生活中,人們處于一個凝固的人群體系里,對周圍的人事變遷有著長時間的觀察,因而對于人性有更為深刻的理解。當老達西從為周圍人厭惡憎恨,到被人們心疼理解,到最后復仇成功安詳地離去;當伊芙琳從平易近人簡單善良,變得絕望掙扎惡毒,在瑪利亞死后彷徨無措,消解掉仇恨帶著鮮花離開;當尼浩一次次為了那些“別人的孩子”而忍痛讓上蒼帶走自己的孩子;當尼都薩滿心懷愛、壓抑愛、放棄愛穿上神袍,到等待愛、追求愛、失去愛在舞蹈中葬送自己的一生……一幕幕都體現出人性中巨大的包容,人們對于苦難的承受和消解,對于幸福的追求和釋然,對于生死的理解,都充滿了無限的意味。帶著溫暖的希望降臨,又平靜歸于灑滿陽光鮮花盛放的山坡。伊蓮娜生活于這樣的環境中,聽風的呼嘯,和月亮星星說悄悄話,她較長時間里克服了在人群中的慌張和焦慮,把精力更多地專注于畫畫,專注于對人的發現和理解。對自然的敬畏與崇拜,很好地彌補了迅速發展的現代文明的一種缺失,并形成了一種良性的互補。因此,她的畫,她畫中的色彩及色彩的沖擊力令人震撼。正如作者在采訪中所說的:“對于作家來說,在一個相對安靜的環境里,有利于他們的寫作。因為遠離喧囂,會讓文學的情感純度更高。”[1]這世界上偉大的人往往不是去發現和迎合他人、服從世界,而是用最大的力氣來發現自己、認識自己并守住自己,凸顯出了其區別于眾人的獨特性,并由此超越時代,成為歷史星空的閃亮星斗。因此,與其耗精費神地在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引導下明爭暗斗消除差異融入主流,不如認真審視自己的內心和周圍的人事,將惶恐焦慮轉化為花開的從容。
作者以客觀冷靜的視角對鄂溫克人進行了描寫,不限于單方面的頌揚,還夾雜著自己的冷峻的審視和質疑。作者在描述鄂溫克人淳樸的民風民俗的同時,也描寫了人們的愚昧迷信、自私冷漠。但與現代文明相對照,每一種缺失又都帶有一種寶貴的品質。因為愚昧無知所以對自然和生命充滿敬畏,而所謂的自私冷漠如達西則顯示著人們單純的愛憎分明的價值觀,看似迷信實際上是弱小民族對自己神靈堅定的信仰。遲子建曾提到:“在我自幼生活的這片土地上,我明白了一個最樸素的道理:生生死死,永不止息。”[2]對于簡單的自然變化,如春去冬來、花謝花開,作者消失在文本背后,讓讀者自己進行論斷。而讀者最終會發現,看似冷漠無情、自私自利的人在內心深處也有溫暖柔軟的角落。人物形象立體厚重,整體的故事敘述也變得更加真實可觀,更具可信性。遲子建以一個接近真實世界的建構來論證兩種世界共生的包容,論證了差異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從而對消除差異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學說構成一種對立關系。
在激烈的社會變革過程中,幸福和痛苦實際的承擔者是作為組成社會的具體的人,這個社會可以給出一萬種理性的理由來解釋變革的時代中炮灰的飛濺是一種必然,但是作為研究人發現人體察人的文學,有責任來正視炮灰的聲音,來傾聽那些來自底層喑啞的悲鳴。社會達爾文主義舉著為現代文明更好發展的大旗,卻恰恰忽略了現代文明中平等自由的本質。
二、黃昏——現代文明自身焦慮構成
社會達爾文主義自我消解
科技的進步為生活帶來方方面面的便利,人們的民主、獨立、自由意識不斷提高,但也出現了新的問題:“從早年我們說的因自然原因造成的人類貧窮、饑餓和疾病,轉變成了今天因為發展和追求發展而造成的因改變自然而出現的災難和人類新的生存境遇。”[3]75現代文明以一種強大的不容反抗的力量迫使少數作出讓步并努力融合其中,但是我們“等來的不是那些豎著美麗犄角的鹿,而是裹挾著沙塵的風。”[4]大興安嶺上消失的一片片茂密的叢林、逐漸失去生命靈性的馴鹿、夏季越來越稀疏的雨、冬季逐年稀薄的雪,都足以讓我們認真反思文明的當下進程。遲子建在下部《黃昏》中飽含遺憾與凄涼地描述了鄂溫克人在傳統與現代中的夾縫求生存,在時代變換下的顛沛流離,現代文明所體現出的焦慮對社會達爾文主義完成了自我消解。
城市社會作為現代文明的產物,醫療、教育、公共設施的健全,為人們的生活提供了極大的便利,為人們對于自由的追逐、對于生命價值的追求提供了堅實的物質基礎。但與此同時,人際關系也愈加冷漠,現代人的戒備感逐漸增強,人與人之間關系逐漸物化。遲子建筆下鄂溫克人的自然生活狀態籠罩著一種神秘的安寧。對自然詩意浪漫生活的追求,對淳樸平淡和諧的人際關系的向往,對生命靈性自由意志的選擇,這些來自于生命的原始的強力給人一種別樣的觸動。現代化進程飛速前進,現代人卻又頻頻深情回望,從本質上來講這是因為社會達爾文主義隱約蘊含了一種終極烏托邦。這種學說認為,我們處于進化之中,只要進行不停地淘汰和“選擇”,就能夠邁進一個完美的時空。但這更像是一種永遠無法抵達的美好可能,讓我們能夠面對現實的無奈帶著希望前行。社會改革發展進步必然面臨陣痛與犧牲,令人不解的是如果說為了將來的幸福可以犧牲掉現在,“不惜以個人為貢獻”,則反而造成魯迅所說的“愈趨于惡濁,庸凡涼薄,日益以深,愚頑之道行,偽詐之勢逞,而氣宇品性,卓爾不群之士,乃反窮于草莽,辱于濘涂,個性尊嚴,人類之價值,將咸歸于無有”[5]的局面,這樣的改革就背離了其本來的宗旨,令人質疑改革的出發點究竟是人民幸福,還是僅僅國家機器的強大。
縱觀人類發展的歷史,社會達爾文主義更像是一種對達爾文思想的異化,曲解了達爾文的本意,反而為帝國主義、種族主義、社會不平等提供了合理化的溫床,直接指導了人類史上的幾次大屠殺,被后來的一些政治軍事分子所利用,導致了人類歷史上一次次的災難。日之夕矣,馴鹿在夕陽下的剪影由模糊到清晰,又由清晰變得模糊,被圈養的它們在山腳下目光迷亂,看不懂世間的風起云涌,參不透時代的瞬息萬變,它們等待著明天會有新的太陽從東方升起。
三、正午——和諧共融的悅納
而非血流不止的爭斗
褪去晨光的新生和稚嫩,正午的陽光有一天中最飽和的溫度和熱情,雖然免不了日薄西山的命運,但此時此刻達到的物我交融、萬物和諧運轉使這個時候的平靜多了一種對過往的滿足和對未來的蓄勢待發。遲子建在《正午》一章中對現代和傳統的和諧交融的描繪,也是對于現代社會及未來社會發展的美好構想,并非社會達爾文主義指向的血流不止的爭斗,而是萬物相攜相生、生生不息的悅納共生。
社會達爾文主義,它將整個社會比作一個叢林社會,弱肉強食,如果想要存活就必須遵從這個規則,如果不去和其他人競爭并成為獲勝者,就必然走上被成功者取代并滅亡的道路。但是,理智思考就可以發現,成功和失敗并非不可折中。鄂倫溫克人在草原森林的原生態生活提供了另外一種生存、生命和生活的可能性,人們對生活感到自足,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交融,令人心生敬畏。如果我們只待在科學能夠認識的狹小但安全的范圍內,而不去探索模糊的邊緣地帶,作哪怕是徒勞的假設,我們就只能發現我們所能看到的現象,并且局限于這種發現。我們如果僅僅以已有的知識基礎來認知這個世界,那么得出的結論往往是不成熟的,這個世界還有太多的未知等待我們發現,我們要做的不是消除差異實現成功者的趨同,而需要在一個不斷發展的現代社會,在制度、法律的逐漸健全下用一種足夠包容尊重的眼光來面對世界的差異性,而不是以戰爭、武力征服的方式來實現文明的一體化。每當我們征服一個種族、征服一種文化,實際上我們也喪失了一種美好,一種全新的可能性。
要想融入到另一個世界或者變成另一個世界,就必須接受和服從另一個世界的原則,在和之前幾乎全然不同的叢林法則下,人們一以貫之的生活方式、工作方式、思維方式等必須隨之改變。但在這種劇烈的轉變過程中扭曲的是人性。“農村社會所保有的那點正直素樸的人情美,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成功的一種唯實為利的庸俗人生觀。”[6]在農村社會短短幾十年的發展中,人們的價值逐漸翻轉到一個程度,所謂思考、判斷,所謂勇氣、良知,都似乎不再是一種值得追求的價值。我們之所以生活條件呈上升狀態的時候幸福感卻呈下降狀態的重要原因即在于在社會快速發展時,人性中一些美好的元素因不適應新壞境被殘忍地閹割了。到最后,正如不停地游走在城市和鄉野、在兩種具有差異性的文化中所顯現出的痛苦焦慮不安的伊蓮娜。人們身上既不具備城市所需要的文明,又失卻了鄉下人的淳樸,變成了游蕩在城市和鄉村之間的邊緣人。我們所呈現的,不是一種重視長時間積累、凸顯本質性民族性的獨特存在,而是一種渴望立即見效的速成拼貼文化,混血和變異是現代社會的本質。“文明在進步,而鄉村的詩意,卻正在這進步中消失殆盡,或者發生著巨大的更替與墮落。”[7]社會達爾文主義在進行所謂的“優勝劣汰”的過程中,原本期待的美好并未實現,反而導致和不斷加劇人和社會的畸形異化,使邁向現代文明的進程更加步履維艱。
社會達爾文主義宣揚優勝劣汰,但是在人類社會倫理觀的衡量下優劣本身就是無法定義的,當一種存在形態以不傷害任何人的方式自然存在的時候,就沒有高貴和低賤之分。“生物界進化規律和人類倫理的進化是截然不同根本對立的過程。”[8]如果把自然界生存斗爭的規律套用到人類社會,那就必然嚴重削弱甚至毀滅使社會結合在一起的紐帶。鄂溫克人的生活方式和我們有很大的差別,但是與我們的生活又有潛在的關聯,簡單粗暴地以“力”為準則來改變原有社會運行的“禮”的原則,對于整個社會以及人類文明進程的發展的作用不容樂觀。遲子建在采訪中提到:“當初我們試圖把他們變為都市人,給他們在城鎮建造了同一模式的房屋,讓他們帶著馴鹿下山后,沒有多久,這些骨子里流著山泉水的鄂溫克人,紛紛擺脫束縛,帶著他們的馴鹿回到山林,又過起了老日子。”在他們的世界里,有自己向往的幸福歡樂,雖然生活方式、思維形式與現代社會有所不同,卻也沒有對城市的生活產生侵擾,反而還與現代社會形成了有趣的對照。我們可以時時刻刻從他們的生活中來拷問、訓誡自己的良知,形成一種良好的共存。
參考文獻:
[1]遲子建.慣于長冬[J].南方人物周刊,2015(15):94-98.
[2]遲子建.文學的“求經之路”[J].華中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2):7-11.
[3]張清華.中國當代作家海外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4]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5]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6]沈從文.長河[M].長沙:岳麓書社,2010.
[7]張清華.中國當代作家海外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8]翁美琪.赫胥黎對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否定——讀《進化論與倫理學》[J].讀書,1983(6):72-75.
作者簡介:郭璐璐,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寫作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