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是父 離世是魂

車文

我相信每一個赤誠忠厚的孩子，都曾在心底向父母許下“孝”的宏愿，相信來日方長，相信水到渠成，相信自己必有功成名就衣錦還鄉的那一天，可以從容盡孝。

——畢淑敏

酷冬時節，寒假終于值完班，第二天，回家給癱瘓在床已有十八個月的老父親過生日，想著親手給父親做幾道菜。路上大哥打電話來催我別買什么東西趕緊直接回家，我就有某種預感。一路上我變得魂不守舍。

到家的第二天，父親住進了醫院，醫生給了我、大哥和媽媽種種暗示，在半信半疑中，我、大哥和媽媽在醫院里守護著父親，父親用異常的反應證實著醫生的暗示。往常我回家父親看見我就哭，只要一來客人也哭，可是現在看見誰都很漠然，父親的淡定讓我感覺很凄涼，難道父親……

醫生讓我通知遠在加拿大的二哥回來，離春節剩半個月，這半個月父親幾乎沒有進食，靠氧氣和輸液，大家都說父親在等二哥回來，在父親有意識的時候，我問父親想二哥嗎？父親搖頭，那一刻，心里萬分酸楚，“父母在，不遠游”，“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是何等的悲哀啊！在二哥回來的十五個小時之后，父親用喉嚨發出最后一個聲響告別了這個世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有沒有留戀，有沒有不舍，有沒有解脫，那一刻父親的模樣深深烙在我的腦海，眼睛和嘴都沒有合上，有人說這是有不放心的事和有要說的話，這些都隨著父親的離世而無處尋找答案。大哥用手托著將父親的嘴合上，二哥用手將父親的眼睛合上，這時的父親是如此安詳，沒有了生前痛苦的表情，淚雨滂沱的我不確定父親毅然離開人世是不是心疼一直以來照顧他的我的母親;我不確定決然離開人世是不是痛苦人生的一種解脫;我不確定父親斷然離開人世是不是懲罰我們這三個兒女在他生病的日子里沒有一日陪護在身邊……

這個冬天我有太多的羈絆阻礙了我回家看望父親的次數，比如工作忙、請假困難、評職稱、女兒生病，我知道這些都是借口。父親知道我工作忙請假難，連他的離世都選擇在我放假的時候，一想到這些眼淚就止不住。從小到大父親給我太多的呵護太多的寬容，或許是因為我是女孩，父親把嚴厲給了兩個哥哥，而把慈愛都給了我，嬰兒時期的搖籃是父親親手設計制作的，全世界獨一無二;幼兒時期的玩偶是父親親手為我剪裁的，全世界絕無僅有;兒童時期的羊角辮是父親每天親手為我扎起的……

父親在家里確實是非常嚴厲的，尤其對子女的教育上，但對我是個特例。我們哥仨的小學都是在父親的學校里讀的，如果哥哥與同學打架，那最慘的一定是哥哥，父親不由分說就是一頓暴打，還要跪墻根。我腦中總有這樣一幕：二哥被罰跪在墻角，我在一旁不懂事的竊笑。有一次我和班主任的妹妹發生了爭執，隱約記得責任不在我，班主任故意把我叫到辦公室詢問緣由，恰好父親也在，我嚇壞了，我一五一十陳述事情的經過，腦子里出現了二哥跪墻角的情景，可是當我用余光偷看父親的時候，我發現父親竟然在笑，結果是班主任認為確實不怪我，就把我遣送回教室。我知道父親對我完全是慈愛的。

然而那次父親是真的生氣了。上高中時住宿的我總是想回家，到周末歸心似箭，周五放學時雷電交加阻礙了我回家的路，那時交通并不發達，公共汽車已經沒有了，回家心切，決定和另外一名女生步行回家，十多里路，天越走越黑，雨越下越大，沒有傘，公路上偶爾有貨車經過，車上的工人發出刺耳的喊聲和笑聲，在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讓人不寒而栗，恨不能生出雙翼，回家的路怎么這么漫長。后來一輛吉普車停下，捎了我倆一段路，同伴的家更遠所以去我家，一進院我媽嚇了一跳，這么晚雨這么大怎么還回來了呢？我倆嘿嘿一笑，可是看父親的臉色，比夜色還深，怒目而視，一句話也沒說。父親這次是真的生氣了！我倆斂聲屏氣，悄悄進了我的屋，媽給我倆找干衣服，讓我倆洗漱，趕緊休息。第二天父親給我們準備了很豐盛的早餐，媽說父親一宿沒怎么睡覺。我知道父親是后怕，擔心有危險，其實我也心有余悸。

在父親嚴厲的教導下，我們哥仨都考學離開家然后各自成家立業，父親也退休了。因為我愛人在部隊，我和父母在一起的時間比較長，越在一起呆的久越是留戀，后來愛人轉業我才離開了父母身邊，那時牽絆不多的我只要有機會就回去看望父母，每次回家都不愿離開，也不希望父母下樓送我，受不了父母的眼神，一看就想流淚。可后來父親得了腦梗，五年后第二次復發，隔一年又復發，又隔一年連續復發兩次，父親再也不能下樓送我了，不管我希望不希望。再后來父親……

除夕那天在這個沒有禁止燃放煙花爆竹的城市里，街上人越來越少了，爆竹聲此起彼伏，醫院里只剩下我們一家人了，醫院照例在放假前裝飾了走廊為歡度春節，那氣球和彩帶很刺眼，這氣氛和我的心情格格不入，親戚也都回家忙乎家里的事去了，八點三十分醫生在隔壁看春節晚會，媽說你爸不行了，叫醫生。醫生過來搖了搖頭，說把氧氣拔了吧。我和二哥給父親穿上最后的禮服，八點三十九分，父親走的時候特別的安詳，我甚至覺得父親恢復了沒有病的時候的英俊。我看多了父親有病時那種痛苦的表情，突然覺得父親病之前為兒女操勞奔波了太久疲憊不堪，病后躺在床上太枯燥乏味，父親在人世間太累太苦于是決定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

父親下葬那天漫天大雪，我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為父親流下的眼淚，火化之前我們看了父親最后一眼，把父親深深刻在腦海，父親還是那樣安詳沒有一絲痛苦，二哥緊緊抱了抱父親，為父親整理了一下衣服，之后父親就越走越遠，但是我知道父親也從未離開過我們，正如我女兒說的那樣：姥爺在另外一個世界看著我們呢！在世是父，離世是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