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收獲的是愛情

賀紹俊

三十多年前，宗璞打開了一個野葫蘆的口子，引導著我們去探尋野葫蘆里的秘密，一路下來，我們先是南渡，接著東藏，接著西征，而到北歸的時刻，也是我們要對秘密大揭曉的時刻了。記得當年有人問宗璞為什么這部小說要叫野葫蘆引，她笑答因為她也不知道葫蘆里賣什么藥。當然這不過是作家有意與我們賣一個關子，因為這部小說在她心中已經醞釀了一生，她是要將她少年時期跟隨父輩南遷大學并堅持大學教育的經歷寫出來。小說原型便是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在抗日戰爭時期南遷昆明，聯合創辦西南聯大的一段歷史。宗璞在小說中重點塑造了一批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形象，宗璞的書寫共分《南渡記》《東藏記》《西征記》和《北歸記》，隨著一部又一部作品的完成，仿佛就像在徐徐展開一幅歷史長卷，每一個人物形象越來越清晰豐滿，作者的思緒也越來越深厚。“野葫蘆引”的四部小說是一段歷史的自然延伸，從明侖大學南遷直至抗戰勝利的北歸，因此人們認為宗璞寫出了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史。這四部小說同時也是一個人的成長史。小說雖然采用的是第三人稱敘述，但還隱含著一個作者的主觀視角，這一主觀視角是通過小說人物孟靈己（呢稱“嵋”）實現的，嵋身上帶有作者本人的影子，宗璞正是借助嵋的眼睛，凝視著父輩們的身影，同時也反觀自身以及同輩們的言行，帶有明顯的自省意識。因此，這部小說除了書寫父輩一代知識分子精神形象之外，書寫嵋以及她的兄弟姐妹、同學好友作為年輕的一代，跟隨著父輩在顛沛、漂泊的生活中求學、成長，也是同樣不可忽略的重要內容。到了《北歸記》，嵋和她的同伴們已經長大了，成熟了，他們看世界的眼睛也更加敏銳了，自然而然地，他們就成為了這部小說里的主角。

《北歸記》仍然沿襲了前三卷的寫作風格，文字在平實中透出典雅氣，顯示出作者的古典功力。宗璞不追求故事的傳奇性和情節化，更看重生活細節的挖掘，有點像《紅樓夢》的寫法。這種寫法看上去是瑣碎的，完全有賴于作者的思想基調和寫作心態將其粘合為一個藝術整體。作者的思想基調和寫作心態越強大，作品作為一個藝術世界的整體性也就越完美。毫無疑問，在《北歸記》中，我們能夠感覺到作者具有強大的思想基調和寫作心態。如果說作者在前三卷所持有的思想基調是對知識和崇高精神的敬畏以及對父輩的景仰，那么到了寫《北歸記》，因為年輕一代成長為主角了，其思想基調也調整為對青春的謳歌和對未來的熱切期待了。嵋與她的同伴進入風華正茂的青春年華，愛情之花也悄悄地綻放。《北歸記》寫到了好幾對戀人的愛情，盡管表現形態各異，但都見證了在那樣一個艱難時期生長出來的愛情是多么的美麗。最先收獲愛情之果的是玹子。玹子與衛葑心心相印，在衛葑的影響下也追求進步的思想。這一天，已經參加革命隊伍的衛葑終于來到玹子家，說出了要娶她為妻的話。盡管長輩們都清楚衛葑作為一名革命者隨時都有性命危險，但他們仍然支持玹子的選擇，因為他們認為衛葑是一個“可信可托之人”，也是一個“有信念的漂泊者”。因此在接下來的敘述中，宗璞為他們倆安排了一場特別的婚禮。在一場跳舞會上，身穿一襲黑衣的衛葑突然走進舞場，徑直走到玹子跟前邀請她跳舞，他們倆一邊傾吐著心聲，一邊把優美的舞姿留給了眾人。嵋在旁邊感嘆道，這場跳舞會就是他們的一場奇妙的婚禮！玹子與衛葑不僅在選擇他們的愛情，也在選擇他們的人生道路，他們的選擇是嚴肅認真的。因此宗璞對他們的愛情書寫傳遞出一種莊嚴感和神圣感。寫嵋與無因的愛情則是另一種色彩。他們倆從小就一起生活在溫馨優雅的知識家園中，兩小無猜，青梅竹馬，他們的愛情就像是一塊純凈的水晶，因此宗璞便將他們倆互訴真情的場所安置在嵋的靜謐、潔凈的閨室里，相互表白了心中的愛后，他們一起信步走進小樹林，在淡淡的月光下暢想未來。這是一種晶瑩剔透有愛情。之薇與穎書在情感上比較靦腆，因而他們的愛情帶有一種羞澀感，有意思的是，他們倆都在追求革命，地下黨組織分別與兩人有聯系，但兩位戀人又各自保守著秘密，宗璞在敘述這一切時，流露出一種欣賞和嘆服。峨與家轂都崇尚科學實證精神，峨在人們眼里，脾氣有點怪，其實是她把心思全放在了自己的植物研究上，整天關在實驗室里做實驗。宗璞便為峨設計了一個奇怪方式來表達愛情。這是一個大雨天，峨來到了家轂的宿舍，她的鞋都被雨淋濕了，坐下來之后，她冷冷地對家轂說：“吳家轂，我們結婚吧。”一句話讓吳家轂驚得幾乎跳了起來。當他們一起去有關部門辦理完結婚登記手續后，“雨已經停了，天上正有一道彩虹。”這真是宗璞不動聲色的神來之筆——雨天，把大地洗得干干凈凈，彩虹預示著一個美好的晴日，這是對他們倆愛情最恰當的寓意。

宗璞的“野葫蘆引”具有自傳性，當她寫到《北歸記》時，一定會回憶起當年美好的青春歲月，因此《北歸記》的敘述少了彌漫在前幾卷的沉重，多了一份陽光和明快。但即使有這種變化，思想的分量并沒有減少。因為對于年輕人來說，他們的生活中并非只有愛情，還有他們逐漸成熟的社會責任感。特別在一個動蕩的年代，未來和希望充滿了未知數，年輕人都面臨著如何選擇自己人生道路的困惑。宗璞是把年輕人的愛情放在他們思考未來人生道路的過程中來寫的，他們的愛情之所以值得珍惜，也與他們選擇人生道路的嚴肅認真的態度有關系。他們有的選擇了參加革命，有的準備出國留學深造，有的要到邊遠的基層做最實際的工作，有的還跟隨父親去臺灣發展。宗璞在敘述中并不對他們的選擇作出正確與否的評價。盡管可以預料到，選擇不同道路的年輕人今后會有不同的遭遇，有的甚至可以肯定將命運坎坷。但宗璞一點也不愿意替他們后悔。在這里宗璞傳遞出她最基本的人生觀，即人生的價值不應該由外界的沉浮來判斷，而應該由自己的內心來判斷。因此，宗璞用詩歌《永遠的結》作為《北歸記》的結尾，宗璞告訴人們，不要滿足于人生某一階段的成功，因為人生有一個又一個的結需要我們去解開。所以無悔的人生就應該是懷著這樣的心態：“那就是新的挑戰/快樂地迎上去吧”。《北歸記》所講述的一群年輕人在父輩的影響下，在向時代和社會的學習中，都不約而同地懷著這樣的心態，這才是最可貴的品質。

從“南渡”到“北歸”，在物理空間上完成了一次大循環，在精神空間里則迎來一次大豐收的季節。年輕人收獲了愛情，愛情更是一種象征，它象征著人們快樂地迎接人生新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