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珵

蒼茫太行山,巍巍八百里。在它的南麓懷抱內,有一塊叫作侯兆川的腹地。當地為興辦教育,建設了學校匯聚的文化教育中心,其中,川中社區大學(以下簡稱“社大”)格外惹人注意。
這是全國唯一一所以幼兒園為依托的鄉村社區大學。一群幼兒園教師,在一位大學教授的引領下,嘗試喚醒落寞的村莊。這是一批末代中師生抱團取暖的動人經歷。她們用青春的光和熱,給那些被生活遺忘的生命傳遞溫暖,讓他們點燃守望鄉土的希望之燈。這是一場帶有幾許桃源色彩的鄉村教育實驗。負重前行的人們,頂著可持續性的質疑,起舞的姿態卻輕盈——那是理想主義者無可救藥的浪漫,閃爍著深海遺珠般可貴的光芒。
始于教育
“川中社大真正好,兒童節日老年到,我與社大同行動,社大教我老還童。”今年兒童節,在川中幼兒園和社大舉辦的慶典活動上,68歲的牛書民表演了一段自編快板。幼兒園園長、社大校長郭文艷聽著上口的快板書,看著臺下興奮的父老鄉親,思緒又閃回至故事的原點。
2012年4月,河南省輝縣市教育局以縮短城鄉教育差距為初衷,建成了川中幼兒園,卻為找不到合適的園長發愁。正在北京接受術后化療的張青娥——輝縣市教育的旗幟人物、郭文艷的老領導,主動請纓,并鼓勵郭文艷一同前往。前輩的執著感染著郭文艷,但她坦言追隨的原因絕非同情,“老園長有思想、有情懷,骨子里我非常認同她的觀念”。
與郭文艷情況相似的還有張靚。在眾人眼里,張靚就是團隊的“開心果”。走出校門后的10年間,她不僅當過教師,還有過一段銷售的職業經歷,因此分外珍惜再度投身教育的機會。“作為末代中師生,我們一直沒有參加招教考試的資格;2012年機會突然來了,我和文艷一舉考過,興奮難以言表,好像要把全部的力量都發揮出來。”
實際上,最初被張青娥帶到川中幼兒園的教師,幾乎都是郭文艷的同學。從4月份組建人員,八九個昔日同窗湊到一起,各自帶著年幼的孩子,興沖沖來到川中幼兒園,卻發現只有空蕩蕩的建筑。9月份開學,時間緊、任務重,姑娘們立刻感到壓力襲來。
那是一段記憶難以磨滅的日子。一大早搭車到園所工作;酷暑當頭,中午在工地上吃完飯后,只能坐在操場上僅有的樹蔭里休憩片刻;由于沒有宿舍,晚上還要折騰回山下。最忙碌時,她們連自家孩子也顧不上,有幾次一進屋,發現孩子們已經躺在紙箱板上睡著了。辦園初期工作瑣碎,特別是要整理占地60畝的種植園,加班成了常態,大家彼此安慰打氣,也建立起深厚的感情。
在“元老”團隊成員宋琪看來,相比于“體力活兒”,扭轉鄉村百姓關于學前教育的錯誤觀念,任務顯得更加艱巨。一些家長認為幼兒園教育無關緊要,距離稍遠一些便放棄讓孩子入學;也有不少家長只在意拼音、算數練習。在張青娥的帶領下,她們到附近山區挨家挨戶家訪,還把城市里的孩子組織過去展示才藝。郭文艷解釋:“目的就是讓當地百姓看到城鄉孩子在精神面貌上的差別,在觀念上愿意跟隨我們的步伐。”
隨著郭文艷和同伴們孜孜不倦地傳播科學的教育觀,孩子們走進大自然,在快樂中體驗、學習,小手拉大手,將更多家長帶入幼兒園的教育中,建立起對幼兒園的信任,“小學化”的負面聲音越來越少。“我們沒有迎合錯誤觀念,被它牽著鼻子走。”郭文艷自豪地說。
扎根鄉土
如果沒有與孫慶忠的邂逅,川中幼兒園的實踐或許只是聚焦在幼教領域,然而命運自有安排。
2013年,中國農業大學教授孫慶忠在進行田野調查時來到這里。多年的教學和實踐工作,讓他持續思考著鄉村的出路。“鄉村教育把孩子連根拔走了,撤點并校讓孩子享受優質教育資源,但給鄉村造成的破壞是無法挽回的。”鄉村的遠山近水,風光如此之好,但孩子們無法親近。怎樣讓鄉村教師安守?如何恢復鄉村學校原有的功能?鄉村文化傳播面臨“集體失憶”的深度危機,未來還有什么值得期待?這些問題久久困擾著孫慶忠,直到他在川中幼兒園看到和教師一道整理種植園的家長,才似乎找到了答案。
孫慶忠向張青娥提出,何不創辦一所依托幼兒園的社區大學?盡管身體每況愈下,但張青娥始終將教育擺在第一位,兩人一拍即合。于是姑娘們接到了新指令——成立社區大學。
“一開始,我們也不懂社區大學是什么。”可老園長的命令如弦上之箭,郭文艷和同伴便從課程做起,設置了國學知識、科學育兒等能駕馭的內容。2014年5月30日,試運行半年后,社大正式揭牌。孫慶忠對全體教師明確社大的屬性:既不是家長教育學校,也不是農民技術學校,而是成人終身學習的公民學校。
這是一場罕見的鄉村教育實驗,前景光明,路途卻跌宕。最初來參加的百姓非常多,讓郭文艷和同伴們興奮不已,“可是慢慢就不行了,有時候只有六七個人,甚至更少”。姑娘們十分焦灼,自我懷疑占了上風;而張青娥離世,更給了年輕團隊沉痛的打擊。
老園長去世后,郭文艷挑起了園長的重擔,用拼了命的付出支撐著大家的信心。“文艷特別有老黃牛埋頭苦干的精神,讓你覺得如果不替她分擔都是一種痛苦。”張靚激動地說,感覺走入絕境時,兩個人抱頭痛哭,然后擦干眼淚繼續干。
“孫慶忠教授一直在背后鼓勵我們,‘別害怕,即使只有一個人,咱也要堅持下去’,讓我們覺得可以做得更好。”如今回想起來,郭文艷內心充滿感激。重整士氣后,姑娘們打開思路,聯誼會、游戲、評選明星學員……想方設法讓村民積極參與進來。“一些90后媽媽比較活潑,我們就設置舞蹈課程,甚至請她們來教大家;有的大爺對唱歌跳舞都不在行,我們就請他給大伙兒照相或者點評兩句。”即便是不識字的學員,只要肯走進課堂,感受輕松和愉悅的氛圍,也會慢慢融入。
漸漸地,課堂上的人又多了起來。宋琪發現,社大的學員就和幼兒園的小朋友“差不多”——好奇心強,向往學習,上課時目不轉睛地盯著老師看,眼神里盡是崇拜。隨著參與者數量逐漸穩定,社大的課程目標更加明晰,內容趨于生活化,先后開設了“生活敘事與口語表達”“書畫欣賞與創作”等24門課程,給夢想找到了扎根的土壤。
改變了誰
試圖喚醒鄉土的近2000個日夜里,一些人的生命正在被改變。
西沙崗村的郎曉云有一段深情告白:剛生完孩子的時候,家里生活壓力大,我就像得了產后抑郁癥一樣。以前心情不好時就到麻將桌前發泄,每天打麻將、種地、做飯,就是沒有智慧。社區大學正好彌補了這一欠缺,一個普通人也和藝術掛鉤了。
劉玉昌是2016年就加入社大的老學員。他是一名知識分子,退休后的生活讓他覺得“走上了絕路”。社大的出現拯救了他。每天送孫子上幼兒園后,劉玉昌便到社大寫作、創編詩歌,還獲得了優秀學員證書。有一次,郭文艷到他家拜訪,發現他竟把證書擺在了最顯眼的位置。也是在那一瞬間,郭文艷深切感受到這項工作的價值。“我們做的可能只是一點點,卻沒想到對他們的意義有那么大。”
類似的瞬間,猶如星光璀璨。
郭文艷和同伴們所看到的,是精神內在力量的生長。社大把這些被生活所壓迫、被遺忘的無依生命,從單調乏味和孤苦寂寞中稍微拉出來一點,讓他們獲得短暫的解放與自由。“有時候給一些文化層次不高的學員上課,我真的不確定對方能聽懂多少,”郭文艷說,“但我可以保證他在這里收獲了一些快樂,看別人的眼神是放光的。”因為社大,來自附近村里的農民從田壟間、麻將桌轉向課堂,發現生活還有詩意與遠方。
張靚坦陳,在經營社大的過程中,她們越來越真正理解孫慶忠創辦社大的意義。改變的還有孩子:來幼兒園參觀的人多了,孩子們更加自信和活躍。對于家庭來說,很多學員在讀書期間,化解了夫妻、婆媳之間的矛盾,使學校教育的功能半徑在鄉村社會中良好延伸。這恰是孫慶忠關注的核心點:依托社大,培育鄉村自信的精神場域正在慢慢形成,“以教育為切入口,鄉村的魂一旦有了,鄉村文化的存在就有了可能。”
從社大成立伊始,慶典便成了每年的“常規動作”。幼兒園的教職工、孩子們和社大學員紛紛走上舞臺,演繹出屬于自己的華彩,而每臺晚會背后是幼教團隊筋疲力盡又興趣盎然的籌備。“最初學員們不敢表現,我們就逐步給他們培訓排練,”保教主任房玉蘋記憶猶新,“第一次登臺后,他們激動得結束后都睡不著覺,邁出了人生的第一步,以后每年都更加自信”。
“通過社大這種終身教育的方式,讓教育中心周邊的農民從學校獲得正向的能量,繼而改變家庭生活,過一種體面而有尊嚴的生活。”孫慶忠如是總結。這種影響在不斷擴散,短短幾年,社大產生的效應輻射了周邊15個村落,一股被撬動的生機,正在侯兆川的上空勃發。
微光跳動
辦年刊,是社大成員心目中無比隆重的大事。每卷二三十萬字,從搜集素材到編輯出版,由郭文艷帶領著教師團隊負責,已經出版了4卷。拿到新刊后,學員們爭先恐后地傳閱,找尋著自己的署名文章。
一篇篇簡單而真摯的故事,記錄著學員的變化,也留存著教師們的成長。開啟實驗之初,孫慶忠便把幼師團隊的專業成長擺在關鍵位置,也只有教師產生足夠的獲得感,這場實驗才具備可持續性。他布置《陳鶴琴文集》的閱讀功課,將教師們的讀書感悟收錄在年刊里;制定“觀察日記—想讀書—會讀書—寫文章—寫專著”的“五步培養法”,希望每位教師到不惑之年都能夠出版一本教育專著。不懈努力產生回報,“河南省教育名片幼兒園”“河南省示范幼兒園”“全國終身學習品牌項目”……榮譽紛至沓來。
于她們而言,老園長的精神已化作砥礪奮進的鞭策,孫慶忠則是眼下的啟蒙者與領路人。每學期孫慶忠至少要來侯兆川一次,分毫不取;姑娘們給他塞的禮物,全部被他原封不動地退回來。教育是什么?教育是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
到山區從教,一周才能與家人團聚一次,大些的孩子在城里讀書,小點的孩子跟在身邊。這是川中幼教人的生活常態。家人的不理解也曾撕扯過姑娘們掙扎的心。然而,她們用反復的溝通、講述,讓家人一一接受和體悟這份事業的內涵。“如今每逢幼兒園有大型活動,家屬們請假都要來幫忙。”張靚笑著說。
孫慶忠表示,鄉村教育實驗絕不是以一群人撕裂自己為代價來換取鄉村的復蘇,“那樣毫無意義”。徘徊過、痛苦過,她們找到了自我的價值。“以前有什么事情,我都會放在心底,來到這里后整個人徹底改變了。許多事情壓在身上也不慌了,還會主動尋求思想上的成長。”房玉蘋對自己信心十足。性格內秀的宋琪在引導學員創作的同時,也通過年刊找到了表達自己的渠道。張靚在與大爺大媽的相處中,發現了陪伴長輩的方式。而郭文艷說,人的潛能無限,是她幾年園長歷練下來最深切的領悟。
“一所理想的鄉村學校,不僅要成為一所好的育人場所,還要成為改造鄉村社會的中心。” 著名思想家梁漱溟這樣描述。教育的持續發展能依靠純粹的理想嗎?大概并不能夠。但教育至少要有一點點理想之光。張青娥、孫慶忠、郭文艷、張靚、宋琪、房玉蘋……每個人都行走在各自的黑暗里,然擎起燭火,匯聚在一起便有了光,縱使微弱,卻是無法被忽視的存在。
“一路堅持下來,最重要的一點便是彼此扶持,共同撐起了幼兒園和社大的工作。”郭文艷的話,同另外幾位姑娘的態度如出一轍。相比于城市中的孩子,她們總覺得,山里娃更需要自己,需要更多教師的支持。
記得第一次聯系郭文艷時,她說外界稱她們為“川中脊梁”。可當采訪行將結束,這些姑娘們在腦海里的形象,卻更像擁有神奇魔法的精靈——青春洋溢,翩然起舞,播撒著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