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耳 本名田永,1976年生,湖南鳳凰縣人。2000年開始發表小說。迄今已在各種文學期刊發表小說六十余篇,共計兩百多萬字。其中長篇小說四部、中篇小說二十部。作品多次被各種選刊、年選轉載。曾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獎、臺灣聯合文學新人獎等。現供職于廣西大學君武文化研究院,并為江蘇省作協合同制作家。
不覺又到五月,一天熱比一天。有天久貴忽然找上門,叫我操著相機去幫他一個忙。我問幫什么忙。他說耕田耨地用得著照相機?當然是要搞旅游。我說,你也湊了股份,和韓先讓一起搞?久貴語帶不屑地說,他搞他的,我搞我的,各拜各的菩薩嘛。
韓先讓我都幫了,久貴當然不能不幫。我也不多說,帶著機子跟久貴往外走。明魚開著個縣運輸公司淘汰下來的破中巴,見我來就招呼我上去,還發煙。以往本是用于載人趕集,這天趕界田垅,他專門放棄了生意,開車進城接我。看得出來,他是久貴的合伙人。
上了車,我就問,你們的旅游,要怎么搞?跟韓先讓商量了沒有?明魚就說這事怎么能說?旅游這生意,像是撿蛇,要看誰手腳快,手腳慢的你就站在一邊拿眼睛看。他倆突然顯得神秘起來,不肯跟我講實他們的計劃,只說等一會你就明白了——不許笑啊。
我又問起這幾個月來的游客多不多,他們就說有時像屙羊屎,稀稀拉拉地屙出來,一下子兩三個,一下子三五個;有時候又像屙牛屎,一來就來好大一堆,幾部大巴車把村小的那個籃球場擠得滿滿當當。總的來說,每天都會有人來,春季雨多,也沒見哪天斷過客。
我問門票賣好多錢一張。
……狗日的苕吊膽子真大,賣三十八塊一張票,吃人不吐骨頭。一說起這個,明魚就很憤怒,他說三十八塊能買半袋小雞飼料,或是買一腿狗肉燉一鍋。明魚開這中巴跑一趟,要不逢趕集,也只賺這么點錢。開車賺錢總要花力氣,但那些游客老遠跑來,主動把錢拿出來,買韓先讓印的門票,三十八塊一張。
但是,明魚也承認,是那些游客主動買的票,倒不是“苕吊拿刀子逼著他們掏的錢”。既然他們愿意掏那么多,明魚說:“我也就不好幫他們還價錢。”碰到險要路段,明魚就閉上嘴,這一條路無論走多少趟,都讓人不敢掉以輕心。雖然加筑了防護墩子,據說兩月前有個外地小車,硬是飆過一尺高的鋼筋水泥墩,沖到了坡下,扎進水田,也撞個稀巴爛的。
過了險要路段,明魚又止不住嘴巴,很自省地跟我說,你看我這張×嘴,老說人家苕吊的不是,也不對。
有一次,有三名游客從界田垅上他的車,來到鷺寨。事后,韓先讓主動找到明魚,給他返還了三十塊錢。明魚這才知道,由導游或司機帶客來,都有提成。明魚此前不知情,韓先讓主動幫他記著賬的,一分不少地給。看樣子,那三十八塊錢,也不全是韓先讓一人獨吞。
怪不得,明魚的中巴車還未出城時,開得極慢,見路邊有游客模樣的,他就停下車問,要不要去鷺寨。要是撿三四個游客上車,這一趟的油錢又找回來了。
到了鷺寨,我很快知道他們打的什么主意。他們領著我穿過村,經過真話坳,走過一段兩里長的田壟,再爬上一處無名小坳,往下看去,曲曲折折的一條江就鋪展在眼底。
久貴這才跟我說,呶,你看看這里搞不搞得起來?這一塊是韓先讓不要的東西,但我看,很多游客偏就喜歡往這里來,可惜路不好走。這邊坡下到江邊的路,人和牛一起走,天長日久,一條路全都被牛犁成稀泥巴了。很多游客想下去,天晴還好,一下雨根本不敢。
也確實,左手邊這條下坡的路我熟悉。小時候我就喜歡跟著久貴一起放牛,跟在牛屁股后面,大都下到江邊,一待就是大半天時間。夏天可以下河洗澡,水里一泡根本不想上岸,固不用說;其實冬天在江邊也有蠻多樂趣,比如圍成一圈燒一堆旺勢的火,餓了煨個紅薯進熱灰。有的生性促狹,紅薯故意不愿煨至全熟,半生就扒出來囫圇地吃,吃進去特別發屁,放出來能聽見山鳴谷應。過了年,家家都有糍粑,再去放牛,就不帶紅薯。插一根短竹棍到地上,把糍粑靠著竹棍豎擺,兩個面勤快地翻動,過不了多久就會熟透。糍粑一挨火,就會鼓脹起來,翹起來老高,他們就說,看,脹奶了,脹奶了。放牛的女孩就哧哧地笑,她們大都十幾歲的樣子,身體上也有著類似的變化。
我記憶中,放牛是很快活的事,但久貴肯定不那么想。他不光是放牛,順手還要擔柴回去,十來歲以前要砍半擔,稍大些,身高足了四尺半,就整擔整擔地砍,一挑百把斤。要是僅僅放牛就完事,鷺寨人認為那是浪費勞力,而且容易讓小孩養成偷懶的性情。
即使放牛也不輕省,小孩都愿意放牛。放牛附帶著一件極重要的事,就是談戀愛。這個村男多女少,女的盡往外村嫁,沒嫁出去的,大都是放牛時被本村小孩捷足先登搞下了。放牛時男男女女在一起的時間長,日久生情,也是這個道理。村里人劃分找老婆這事,就說只有兩條道,要么“媒人說合”,要么“放牛搞的”。我揣摩了一下,鷺寨人所說的“放牛搞的”,差不多等同于自由戀愛。因這村容易出光棍,村里人都鼓勵自家小孩在放牛時不忘了和女孩親近,要是自家小孩有本事泡來妹子,以后也省了很多手腳。家長們說,你自己要攢一把暗勁,要是以后家里興不起來,請不起媒人,就看你放牛搞不搞得到了。甚至,教唆小孩說,和妹子談戀愛很快活的,你談一個到手就知道了……你這個豬,硬是要我把話講這么透。妹子愿意跟你談,就有好東西讓你摸的喲。什么好東西?反正比柴刀把子、鋤頭柄子、碾桿子摸起來爽手得多。……你再問老子就打你了。哎,你這個死腦殼,鷺寨多你一條光棍不多……
小唐,你說,要給這一塊取個名字,叫什么好?蝦弄打斷了我的話,他也來了,是合伙人之一。久貴邀了明魚蝦弄兩兄弟,還有盤貴,四個人打算一起開條路,引游客到江邊,然后在江邊搞起雜貨鋪與飯店,多少賺幾個錢。
我說,你們想到什么好名字沒有?講出來,好當引子。你們不提,我憑空找不到思路的。
蝦弄說,這條江叫橫順江,要是你想不出別的好名字,我們只好叫它橫順江風景區。你看怎么樣?
這條江,是叫橫順江,還是叫橫豎江,有待考證。這條江彎折虬曲,一時橫一時拉直,沒有一百米完全的直道,村里人就這么叫,年頭一久,“橫順”或是“橫豎”已經扯不清楚,反正都是鷺寨人的說法。往下七八里外飛水寨的人,又把這江叫飛水江。我查過佴城鄉鎮地圖,這條江是小支流,地圖上懶得標注名稱,往下到得鐵橋村,匯入武水。武水通沅江,沅江匯洞庭。八百里洞庭浩浩蕩蕩,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
我說,風景區也太老掉牙了,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口味,游客一聽準倒胃口,哪還肯來?
那叫什么才好?
叫峽谷吧。我看著那條江劈山穿流的樣子,就想到峽谷的說法。
什么叫峽谷?久貴看著我,不曉得哪里蹦出來一個新詞。
我一時也解釋不清,攤開手比畫著是哪兩個字,然后又說,聽我的沒錯,叫峽谷準保比叫什么風景區生意好幾倍。
聽你的。他們幾個人里頭,顯然明魚最有主見。他又問,橫順江峽谷?
能不能把橫順江這幾個字去掉?我覺得不好聽。
鷺寨峽谷?
我也覺得不好聽,思忖一會,說,這底下不是有個黑潭么?黑潭這名字好,聽著有一種神秘氣氛。叫黑潭峽谷,不,黑潭大峽谷吧。
黑潭大峽谷?久貴念出了聲,想了想說,這么小的江,這么小的谷,怕是大不起來吧?
現在就興這個,佴城已經冒出幾個天下第一了,第一石橋,第一洞,良信鄉一條小溪溝,馬上還要搞成西南第一漂。知道嗎,死條水蛇,頭尾各在一岸,等于就是在這西南第一漂上搭了浮橋。在這里加個大字,大峽谷,不顯得吹牛皮。其實,我們中國幾乎沒有小了,哪里都大喲。我鼓勵久貴,也是開導,既是做了生意,首先就要搞活頭腦。
蝦弄說,也對,不把話講大點,別人反而不信。反正,來這里的,已經先被苕吊騙上一道了。
明魚說,小唐,我信你的,就叫黑潭大峽谷。
他臉上有了喜色,然后告訴我,左邊人牛共走的路太直,沒意思,他們打算在右邊魚背脊上修一條路下到江面。魚背脊是我們所站位置右側好幾座連續起伏的陡坡合起來的名稱,以前是沒有路的,灌木雜草叢生,要砍柴都沒地方下刀。以前哪家的牛誤進到魚背脊,主人才不得已鉆進去找牛。這幾個陡坡,分山的時候恰好分給明魚家、盤貴家,還有我三叔家。另有兩戶人家也占了個把坡頭,他們已經聯系好了,用好的沙地跟他們換魚背脊,那兩戶人家當是撿了天大便宜,喜不自勝。
我們沿老路下到江邊,拍了不少照片,洗出來后,也要參照韓先讓的做法,做成多塊宣傳板,往佴城人多的街道路口擺放。
他們打算將這事盡快搞好,以免夜長夢多。我當晚不走,第二天就看他們去魚背脊開路。他們四個人,和村里的閑余勞力換工,換了幾個工,還有幾個是直接付錢的。魚背脊盡是石山,取石方便。現在久貴已是放炮能手,一溜巖炮炸過去,石頭的斷面就現出路的輪廓來,他們取炸開的石頭填高補低,修路的進度很快。僅三天時間,這十幾條漢子就沿著魚背脊陡峭的山脊和坡頂開出一條極簡易的路來。路最寬處也不過四尺,窄處兩尺,兩人交錯時要偏著身子。三天下來,沿著三里長的坡道,可以艱難地走到底下江邊,老遠看得見黑潭。
因為江道彎折,沿江形成一系列小的水潭,就像鏈上串著珠子。淺潭水清,稍微深一點發綠,深達十幾米的略微發藍,顏色近于九寨溝的高山堰塞湖,只是水渾,不像九寨溝的水,招牌般地清澈,聚之成璧,摔碎了也是玉。江水匯入這黑潭,水面變得油黑,有多深無人說得清楚。老人們說,放四十擔籮筐的籮繩,也沉不到底。父親用實驗精神駁斥了這種說法。他量過一擔籮繩,有十二米多長。要是黑潭深達五百米,肯定是佴城地區最深的窟窿,佴城地理志上就要濃墨重彩地記上一筆了。
我過了一周又去幫他們拍了一次照片,走在魚背脊那條新開的小道上。看著左右各一尺外,即是懸崖,不由得心驚膽戰,說游客敢走嗎?明魚說,總是要有點險要,游客們提心吊膽,走到山下面一顆心落到實處,這才爽得起來。我說,這固然是爽,但要有個游客不小心掉下去了,賠起錢來可不是開玩笑的。明魚想想也對,他說,現在沒錢了,等有錢,我們再到險要的地方搞欄桿,防他一防。
韓先讓對你們這么搞,有什么意見?這是我這幾天一直都想著的事。
久貴說,韓老板很高興我們能這么做。來鷺寨的游客,都覺得村子太小,逛一圈只消一刻鐘。他們來的時間短了,就不會在村里買什么東西,甚至不吃飯。現在把這條路一開,游客來去一趟,一天時間就消耗在這里了。
他們四條好漢聚齊了,在江邊蓋起房子。這房子,地基都用不著砌,只是稍微把地整平。那天大熱,他們光著膀子,用幾根杉木搭出主梁,用U形腳手架釘釘牢,然后抬杠撬巖。這里的石材取之不盡,久貴在建房處十丈開外的山壁上隨便放上幾炮,石材便大塊大塊滾落出來。炸開的石頭全都有棱有角,他們不用水泥,也不用別的任何黏合劑,硬是將那些棱棱角角彼此鉚在一起。形狀過于不配合,實在難以歸置的石塊,盤貴便用釬子鑿它幾下,馬上成為可用之材。那房子我看著建起來,天黑的時候已經搭成了主墻,有門框有窗,門板已經做好,是用幾塊杉木板子糙糙地釘成,沒拋光,更不必說上漆。
這樣的房子,是他們參照著往日搭煙棚和牛欄的經驗搞起來的,因陋就簡,丑就不必說了。
那是他們建的酒店。酒店,不是路邊攤,更不是大排檔。做宣傳牌的時候,他們把佴城角角落落走了一遍,發現所有的路邊飯店都是大酒店,頗有一些酒店,還冠以“新亞洲”“小世界”“東方”的名號;所有的銀號和糖坊,店門上的油漆未干,但都是百年老店,遂長了見識,增了膽識。我問他們這個店取什么名字,明魚和久貴幾乎異口同聲,黑潭峽谷大酒店!
次日氈頂,用農用膜覆上一層防水,然后再往上面蓋芭茅草。蓋了三重,方才罷休。江岸的芭茅草簡直取之不盡,砍茅草時還順帶挖出一窩芭茅老鼠,一大三小。那又叫竹鼠,喜食芭茅根和竹根,偶爾也去地里翻食紅薯,村民引為一害。這東西個大,兇猛,一般的家貓難奈其何。蝦弄把芭茅鼠燎了毛,開膛洗凈,捉著最大的一只說,光這一只燉出來就有一大鍋,怕是賣得上二三十塊錢。
明魚就輕蔑地甩去一眼,說,二三十?這叫山珍,城里一盤筍炒肉都要二十多。你膽子能不能大點?這東西,加點炸豆腐還有蘿卜塊,燉出來起碼兩鍋,每鍋能賣上一百多塊。我到城里細看了,還問了價,他們一斤賣六十多塊。這只足有五斤。
那剛才搞來的這只芭茅老鼠,等于就是搞了兩三百塊錢?蝦弄看著手里那東西,還有點不信,臉上想笑未笑,笑意硬生生地斂著。
久貴說,叫穿地龍!
我說,剛鬧的非典,說是吃野物鬧出來的,這東西可能不好賣。
久貴說,那病都傳是吃貊面(果子貍)鬧出來的,跟穿地龍沒有關系。我們就說穿地龍是貊面的克星,游客們哪有不敢吃的?
我說,芭茅鼠前面兩顆板牙,一看就是噬齒類,哪能是貊面的天敵?你這么說,人家也是不信。
久貴點點頭,夸我這個意見提得有價值,從腰上取出鑰匙掛,上面有多功能刀。他手起刀落,不一會便撬掉芭茅鼠上顎上的兩顆標志性的門牙。我不由得笑起來,說你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再找幾顆尖狗牙,用AB膠粘上去。
在我眼前,這幾條漢子熱火朝天地干著事情,沒兩天時間就擴起一間又大又丑的石頭房子。夾江兩岸,芭茅草這時節正在瘋長,湊近了能聽見拔節和分蘗的聲音。草長鷺飛,幾條漢子光著膀干活,古銅的膚色,一身油汗給他們刷上一層金屬質感。有幾頭水牛站在江邊,看不見趕牛來的老頭。如果那不是幾頭水牛,而是幾匹奔馳良久,停下來飲水的駿馬呢?我看著眼前這一幅圖景,突覺在這里建一家酒店,真是讓人意想不到。我聯想起了孫二娘的十字坡、想起孔氏兄弟在白虎山開的酒店……我眼前又彌漫起《水滸傳》里的滾滾煙塵。
會有人在這荒郊野店里吃飯嗎?人多還好,要是一對小戀人結伴而來,看到這么一家店子,店里的伙計全都光著膀子,目光熱情至焦灼,他們會怎么想呢?
酒店眨眼間在江邊搭成,幾個人商量店面的招牌怎么做,用什么做,老瓢就一瘸一拐地走來,引來幾個游客。他不顧天熱,還穿那件西裝,因為上次成功地將小偷制服,他的威望大增,現在專門負責鷺寨旅游的安保工作,但手下暫時還沒有馬崽,一切靠他親力親為。他把游客帶到江邊,游客們很興奮,有人還看出來那幢新搭的石頭房是要搞酒店,遂過來問,現在有飯菜不咯?剛才在鷺寨里面時,還不想吃飯,但這一路山路走下來,行到這里,肚皮忽然餓得厲害。
明魚說還沒開業,游客略微地失望。游客鉆進那邊茅草叢中,明魚轉過臉來對所有人都笑了。只這一問,他聽出了希望。他說,今天把牌子搞起來,明天,我們約好,一家出幾件家什,馬上開張做生意。
老瓢這時說,韓老板要我帶話給你們,牌子不要做了,他這兩天就給你們送過來。
不要錢的?
要錢的能不先和你們講好價嘛。韓老板白送你們的。
明魚說,看樣子,你家韓老板這幾個月生意已經好起來了。
老瓢臉一扁,說,明魚,我們才是一家,按輩分你要喊我一聲叔叔。
明魚說,今天你手上沒捏著啤酒瓶子吧?你現在當上叔叔,打起侄子來很順手啊。
老瓢不多說,攆著那一伙游客順流往下而去。沿著江岸的井水田一直往下走,走出四五里,有條溪水匯入江中,形成的那道豁口便是對你沖。從那里盤山而上,爬個把小時山路,又回到寨子里。老瓢要為這伙游客的安全負責,怕他們掉下河,怕他們被蛇咬。今年天暖得早,性急的蛇估計早已出洞了。
次日,一伙游客包了一輛小面包車來的,上午十點鐘進到寨子,轉了兩圈還沒一個鐘頭,意猶未盡。講解的妹子告訴他們,山下有條大峽谷,他們一聽就來勁,要去看看。
久貴當時還在鍘豬草。我三叔家地勢高,居高臨下,遠遠看得見村口是否有游客到來。他見這伙游客顯然是要往江邊去,馬上飛跑起來,叫了明魚蝦弄兄弟,當然還有盤貴,四個人背鍋的背鍋,挑柴的挑柴,裝了幾筐葷菜素菜(包括那四只芭茅老鼠),捉了兩只土雞,還挑了兩件啤酒,趕在游客之前到達江邊,打開店門迎客。韓先讓還沒將招牌送來,幾條漢子扯開架勢,游客來了就上前用嘴巴招攬生意。
果然,游客們好不容易下到江邊,看見有個店子賣飯賣菜,全都食欲大動,要在山谷里搞一頓午飯。久貴他們店子,沒有特意定做桌椅板凳,而是搬來片狀的青石塊,邊緣稍加打磨,便是桌子;搬來一些直徑愈尺的卵石,墊到一定高度,便是椅子。那石頭房當是廚房,餐廳露天搞起來,有四個石桌,而椅子隨要隨搬,卵石也是取之不竭。
很明顯,游客們在久貴他們的店子里找到了野宴的樂趣。過午以后,來一撥客人數不少,他們老遠看見這家山野酒店,只四個桌子,竟然跑過來占桌,生怕晚一步找不到坐的地方。
盤貴主廚,因為村里有哪家辦酒席,他都參與幫忙,不單是拿那臺絞肉機絞肉,也去廚房里打打下手。現在升格為主廚,炒菜就是家常把式,搞熟就行。兩只土雞很快都賣了出去。頭一只雞賣出去時,問游客要怎么搞,游客說隨你們的便。于是盤貴就爆炒,燜足了醬油,肉塊黑得厲害。久貴端盤子,見這雞肉這么黑,不好意思端出去,又回鍋摻了一點水,解解醬油色。另一只雞賣出去時,游客擺明了說要燉湯,清燉盤貴卻又抓瞎了。他在家弄菜一律爆炒,不興做湯菜。這個也是實情,我在鷺寨吃席,桌面上一道湯菜都見不到,連魚都是先煎得兩面黃,再加料炒一炒。要說湯,他們就認為是燉肥鴨、燉豬腳自然形成的液體。其實那是熬出的油。要是菜里添得很多水,村里人準要說辦席的這家人不實在,拿水當菜充數量。
清燉是陌生的說法。盤貴抓了瞎,另三人也頭皮疼。他們在家都不弄菜。于是我一拍胸脯說,這個我倒會。
清燉雞湯,實在是簡單,一個“清”字包含萬有。我把高壓鍋里面的飯清出來放到盆里,把剁好的雞塊放進去加了清水,拍一塊老姜,蓋了蓋子就清燉起來。久貴見我做這菜簡單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就擔心起來,說這樣就行?
嗯,等下起鍋了再放鹽,放蔥姜,放一點醬油改色,裝盆里端出去。
那盆雞湯端出去,游客們搶著勺將湯很快喝光,咂著嘴,問我們能不能回回爐,再加水燉一些湯。他們主動表示再加些工錢,明魚說不用,會給你們燉好。燉第二回,湯淡味不少,仍然被那伙游客喝光了。后來收了桌子,發現雞肉卻沒被吃去幾塊。
昨天捕獲的那一窩芭茅鼠,切成塊有一大盆,燉成一鍋,即便不加別的料增分量,也能分出四大份來。明魚定的價,九十八元一份。游客問你們店子里有什么特色菜,明魚就把“穿地龍”介紹一番,還說這東西是貊面的天敵,吃穿地龍可以防“非典”。游客半信半疑,但還是愿嘗一嘗。防“非典”的知識在電視上以字幕形式成天滾動播出,都知道食物只要徹底煮熟,就不用擔心了。那東西也賣得很快,賣了兩份,就只剩一半了。明魚動起心思,說余下的這一半,不分成兩份,分成三份。盤貴,趕快切點蘿卜塊放進去,增增分量。盤貴照做,剩下的賣了三份,價錢不變。那一鍋芭茅鼠,差不多賣了五百塊錢。
傍晚,天邊懸紅的時候,估計再不會有游客來,就收了工。燉湯的那只雞大半剩在鍋里,白白嫩嫩的,因燉了兩鍋湯,雞肉塊上的肉纖維已經有些松動,一根一根清晰可見,他們幾個哪舍得扔掉?盤貴將雞塊切碎了(我燉雞湯時將雞塊剁得很大塊,整個雞架就剁了七八刀),加上些八角茴香,還有生花椒葉一通爆炒,端上桌又成了漆黑的醬油色。吃著雞肉,抿一口小酒,他們幾個人情緒都很高漲,說看樣子,今天一天就把這店子的成本撈回來了。
他們說的成本,主要計勞力,兩天算八個工,也只兩百塊錢,加上炸藥農用薄膜,超不過五百。石材不算錢,木材是各自從山上砍來,湊的,芭茅草當然更不能算錢。
盤貴喝著酒,忽然感慨說,可能種田是天底下最苦的事,干其他任何事,都要比那個來錢快。
明魚說,開店這事,只干一天就讓人上癮。
久貴卻說,所以,這事只能當副業搞。種田的事,畢竟都要人搞,要是大家都曉得這個道理……也不怕,你們的田包給我一個人種,我也肯干。
吃飽喝足,幾個人開始分錢,先是把早上各自湊來的菜都折了價,收回成本。昨天那一窩芭茅鼠是明魚兄弟捕來的,修凈以后有七斤以上,算成兩百塊錢。剩下的就是賺來的錢,大大小小幾十張,放在桌子中心,擺起一沓。久貴提議,像抓牌那么抓一遍,再數數,抓多的給抓少的補一補就完事。幾個人都喜歡打牌,現在把鈔票當牌摸,快感無疑放大了。幾個人不緊不慢地分著錢,臉上的喜色自是越摸越多。后面數了數,每人分到了一百五十七塊多。開張大吉!
過兩天,韓先讓就讓老瓢將店牌送了過來。老瓢會吹嗩吶,韓先讓叫他一路吹響嗩吶送牌子下來,老瓢下魚背脊山路時一路嗩吶聲不斷,腳還是瘸著的,可惜我看不到,看到的話肯定覺得像是玩把戲。我也不奇怪了,在鷺寨,村民們很多日常的行為都有點像是玩把戲給我看。比如說十年前趕集,若不想走那么遠的山路,就只有搭乘明魚開的蚱蜢車(手扶拖拉機),去廖橋或者界田垅,一臺蚱蜢車上經常擠了五六十號人,車篷上都擠到沒有立錐之地。那車遠遠地開來,我見上面的村民們幾乎是呈扇形排列著——說是扇形還不夠,里里外外好幾重人,像大小不一的折扇次第打開,如此一來,說像孔雀開屏,也不為過。這么多年,也沒見出什么事,倒是后來換了中巴車,還出了幾次小事故。
韓先讓送來的牌匾是用紙遮著的,老瓢把嗩吶掖在腰上,又放了一掛響鞭,才把那紙拆開:鷺寨峽谷大酒店。是韓先讓的楷書,有點瘦金味道。他的字寫得真是不錯,還說以前在省城幫人仿過啟功,高仿。牌匾是做法最簡單的那種,用木枋釘成框子,再釘上九夾板。用電動刀在九夾板上刻了字,涂上油漆即成。雖是最簡易的牌匾,配這個大酒店還是綽綽有余。
久貴說,怎么會是鷺寨峽谷大酒店?
老瓢說,我怎么知道?你們掛上去就是了。叫什么名字都差不多。
老瓢走后,明魚向別的幾個人解釋,我可沒跟韓先讓講的這個名字。我跟他說得清清楚楚,我們的店叫黑潭峽谷大酒店。是他自己偏要改成這樣。
他為什么會改成這樣?久貴還是不明白。
盤貴也說,那他就是霸王硬上弓咯?到底為什么要這么搞?
明魚低著頭,可能隱約感到些什么,張嘴說不出來。我想這事情不難解釋,就告訴他們,因為韓先讓還是想給游客們統一一個印象,走到這江邊,一看這牌子,就想到這地方還包括在三十八塊錢的門票價格之內。但要是換一個牌子,黑潭大峽谷,他們會以為是到了另一個景區,三十八塊錢之外的地方。
他們也同意我的看法,便不高興,說怪不得苕吊急著給我們送牌子,不打他的算盤,哪能有這種便宜撿?我不得不提醒他們,鷺寨的旅游畢竟是韓先讓搞起來的,他要這么打算,也是理所當然。你們這個屁大的店子,是搭幫他才搞起來的。
但明魚不同意我的看法。他說,這一帶本就是苕吊懶得看一眼的地方,我們現在撿起來,白手起家。難道誰能說不?這條山路是我們開出來的,這總不會有錯吧?苕吊的游客要往我們這邊跑,我們不關上門就已經是便宜他了。現在,就連寫個牌子也要按照他的意思,我明明說了我們取好的名字,他偏還要陽奉陰違,這是什么?這是陰謀家搞的事,我不能因為他把牌子送來了,就任由他改。他要是把整個鷺寨還有下面這條江都當成自己的,我不能同意。
久貴問,那我們不要這個牌子?退回去?
明魚說,那又何必,再去做塊也費錢。改一改就行了。他找來兩張和牌匾上油漆顏色近似的紅紙,讓我寫上“黑潭”兩個字。我的字寫得不好,就勾邊描紅,寫上了“黑潭”。
我寫字的時候,蝦弄在一邊嘿嘿地笑,你到底是哪邊的?前一陣幫著韓先讓做事,現在又幫著我們。我說,蝦弄,你當自己跟韓先讓是對著搞的兩邊嗎?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嗡?蝦弄這才歪起腦殼想這問題,好半天答不上來。
字晾干后,明魚把這兩張紅紙貼在牌匾上,把原先的字遮個嚴實。酒店的名稱片刻就順了大家的意思。明魚不無得意地說,看不,何必要廢一塊好牌子?韓老板的心意我們要領受。遇到問題,真要用心解決起來,總是簡單,就像清燉雞一樣簡單。
無意之間,明魚儼然已成為他們四個人中的帶頭人。我用心注意著這些細小變化,他們三人可能還沒有察覺。
那牌匾掛了上去,牌匾如此煞有介事,那石頭的房子就愈發顯得破敗不堪,我看著,覺得這樣的搭配能讓人感受到一股妖氣。但是,相機還是用一用,我給黑潭峽谷大酒店的掛牌儀式拍了好幾張照片。久貴、明魚他們四個合伙人還在店前合了影,整齊地擺一種我意想不到的POSE(每個人一手打V字,一手做打電話狀,腳絞麻花站立,兩兩相靠),個個躊躇滿志的樣子。
(節選自長篇小說《根籟》)
責任編輯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