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鈞弓

鄧萌

京城的風雪刮到了城郊愈加張狂。凜冽的北風吹涼了案上的一壺茶，也凍住了茶香，小廝趕緊利索地重新沏了一壺君山銀針。今日顏府的主人遠游將歸，可容不得半點兒馬虎。

京城遠郊較為空曠，多為農家小院，顏府雖無漆朱鎏金的高門大宅，但自然也與眾不同，連帶著大門上懸著的那塊古樸的紫楠木牌匾都生出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府邸遠離繁華，顏家血脈衰微，唯有零星老仆和府中唯一的主人顏熠，可顏熠卻是城中百姓閑余時的談資和茶館里最叫座的說書先生的故事素材。清晨早市上茶攤子上的柳娘說顏府家主顏熠劫富濟貧，三年前在半夜端了戶部侍郎貪掠所積的金庫，天亮時分還背著長弓在自家攤子上飲了一杯荷錢茶呢……午后，茶樓的說書李拍了撫尺，繪聲繪色地說：“這顏熠是顏高后人，顏高何許人也？《左傳·定公八年》：‘士皆坐列，曰：顏高之弓六鈞。皆取而傳觀之?！@顏高使的長弓足有六鈞重。三十斤為鈞，六鈞百八十斤，顏高乃真勇士，而據說這六鈞弓還保存于顏府。顏熠多年來無影無形的暗中出手，得罪了不少人，卻還敢坦然存身于府中，正是有這六鈞弓坐鎮(zhèn)呢，這神弓一箭三發(fā)，既有穿云破石之力，又有風馳電掣之速，顏熠箭法更勝百步穿楊，以一當百……”

天色漸暗了，顏府中沒有絲毫京城年關將近的熱鬧。顏熠拉緊了韁繩，翻身下馬。老仆們早已等候在門口，像往常一樣迎接家主回府?？山袢张c往常又似有不同，顏熠身后還停了一駕小馬車……“到了嗎？”怯生生的嬌俏女聲傳來，車里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探出身來，皎白的月光映在她的臉上，牽馬的小廝一瞥，攥住的馬繩從手里滑掉……女子不知何故不記得自己身世，只記得一個名字喚作繁弱，她是顏熠在云山遇見的。顏熠云游至云山深處被狼群圍攻，云山狼兇殘嗜血，顏熠射空了箭筒仍負了重傷，昏死在山間。繁弱拼盡力氣把顏熠拖進安全的山洞，又冒著生命危險下山求藥救了他。救命之恩重如山，顏熠便把她帶了回來。

繁弱是清麗出塵的美人，京城貴女的珠釵寶飾繁庸艷麗，農郊鄰女的荊釵粗衣樸俗欠雅，而繁弱的美，就連善妒的婦人都無法挑出一絲瑕疵——肌膚如溫潤無瑕的羊脂白玉，柔情的眸子里含著一潭太湖春水，波光流轉間就是溫柔；含情凝睇，就能把你的魂勾走；輕啟朱唇，再堅硬冰冷的心也會被融化。深不可測又孤傲遠俗的顏熠帶回了個天仙似的人兒，城內外的百姓們如乍聞驚雷，男人們好奇不已，女人們既羨又妒。府中盡是男丁，顏熠便特地到牙行挑揀了兩個伶俐的丫鬟照料繁弱。從此以后，出沒無影的顏熠不再神秘。早春二月，他帶著繁弱去看郊外田邊盛開的迎春花。中秋節(jié)晚，他帶繁弱在運河邊放了荷燈，繁弱許愿：“但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彼捻永镉持鴦拥臓T光。在雪天里，他用冰刻出的白兔兒博得美人淺笑，雪地的月光分外皎潔，世間萬物在此刻仿佛都靜止了一般……

現世安穩(wěn)如風雨前的寧靜，次年四月，莊王逆謀反叛，叛軍入京，燒殺搶掠，生靈涂炭。顏熠起兵勤王，庇護婦孺，六鈞弓出，震懾四方。十月，莊王式微，被顏熠率兵降獲，圣上大喜，下旨命顏熠入宮接受封賞。

五更上朝，顏熠天微亮時便要出門。臨行前，繁弱為他披上玄色大氅，背上六鈞弓，細細叮囑：“圣上是至尊之身，在圣駕前需謹言慎行，暫收鋒芒。還有，這六鈞弓切記萬萬不可離身……”顏熠眉宇間盡是溫柔，笑道：“我自會謹慎，你好好在家等我，不用擔心?！鼻镆刮?，繁弱倚在門邊，出神地望著顏熠漸行漸遠的馬車……

馬車駛入宮門，侍衛(wèi)攔下顏熠：“大殿上不可攜帶兵器，請大人摘下弓箭，隨后可以取回?！鳖侅谙氲椒比醯膰诟?，摘下了箭筒給侍衛(wèi)：“獨弓無箭不成武器，這樣即可?！彪S后聽宣入殿。邁入殿門，龍椅上的那個人目光如炬，帶著笑意，正是當今圣上?！邦亹矍溏P除叛黨，護衛(wèi)朝堂安寧，實是勞苦功高，朕必有重賞。”“謝陛下，臣不求榮華富貴，但愿百姓安寧?！鳖侅诖鸬馈Ｒ换鹿僖姶饲榫?，阿諛地笑著：“陛下，微臣聽聞顏大人一把六鈞弓威震四方，如此神弓是稀世之寶，臣以為天下寶物都應歸天子。顏大人，您覺得呢？”顏熠有些慌了：“陛下，不……”“來人，還不來幫顏愛卿摘下長弓?！碧熳右谎?，幾個侍衛(wèi)立馬圍了過來，竟然拔出長劍。帝王最擔心權力受到威脅，又怎么會允許這個威脅存在呢？哪怕他是舍命勤王的功臣……顏熠見勢不妙，翻身打倒兩個衛(wèi)兵，突圍出了殿門，可深宮高墻，如何輕易逃得出去？他拼盡全力，赤手空拳抵擋一波又一波的禁衛(wèi)軍，玄色大氅染了血色，宮門已經不遠，但卻逃出無望了。六鈞弓被衛(wèi)兵奪過，重量太沉，一時無法運走，不想竟似活了一般，鳴聲震天，立于顏熠身旁。有上前攻擊的衛(wèi)兵，電光石火間竟被弓弦勒亡，禁衛(wèi)軍們驚恐之余不敢上前。顏熠趁機翻身上馬逃向了尚未關緊的宮門。

顏熠立刻回府準備帶著他的繁弱逃走，逃得越遠越好，可繁弱卻不見了。時間緊迫，顏熠只得遣散家仆，留下書信給繁弱告知其危機情況和逃離路線。當晚，顏熠做了一個夢。在夢里，只見禁衛(wèi)軍無數刀劍砍向六鈞弓，一道光閃過，六鈞弓竟化為一個傷痕累累的女子。仔細一看，女子正是繁弱！她倒在血泊中，望著顏熠離開的方向微微一笑，美得不可逼視……顏熠驚醒，宛如有人在心頭猛刺了一刀，再把刀一點點往下拉，痛不欲生。

顏熠早該想到《昭明文選卷二十四》，注釋曾作：“楚王載繁弱之弓，忘歸之矢，以射兕于云夢?！狈比?，本就是神弓之名。當初在云山，顏熠遇險，鮮血喚醒了六鈞弓，也喚醒了沉睡的繁弱。六鈞，是弓的重量而并非名字。這六鈞弓正是上古神弓——繁弱。而顏熠卻永遠失去了最重要的她。

吾思伊人，夜里夢回，夢里心碎，獨笑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