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歸是近年來成長起來的青年作家。2004年,她在《青海湖》上發表第一篇短篇小說。其后筆耕不輟,創作漸入佳境。她的創作以中短篇小說為主,創作題材以青海東部城鎮、農村為描寫范圍,人物以上世紀90年代生活在城鎮的下崗工人、企事業單位的臨時工、新時期的打工者以及生活在邊遠地區還沒有脫貧的農民等這些底層人物為主要描寫對象,書寫出社會轉型期底層民眾最具痛感的心靈軌跡,飽含著真誠與疼痛。雪歸以自己的切身體驗為依據,從社會變革和體制的角度敘寫鄉村的苦難、小人物的命運,表現出一種焦心的憂慮和痛苦的承擔與抗爭意識。在這樣一個經濟席卷一切和消費主義邏輯無所不在的時代,其作品所產生的靈魂的驚悸、蘇醒以及感動,對于新世紀青海女性文學來說,頗為難能可貴。
雪歸“底層文學”所傳達的生活經驗和思想實質,不論是她筆下的底層工人、貧苦農民,還是她小說里的底層知識分子,抑或是底層文學愛好者、依據自身經驗所塑造的打工者,均是中國社會現代性進程中飽經苦難、被壓抑和隔絕于社會邊緣的群體。雪歸對于他們生活狀態的考察和前途命運的擔憂,可以說是具有真正現實指向性的現代性反思與憂患意識。雪歸懷著一種深切而沉穩的文學使命感和歷史責任感,密切注視著青海獨特文化背景下的各種生命形態,關切和思考著在這個嚴峻自然生態環境下個體甚或群體生命的歷程,尤其以她自身的生命體驗來實現她對底層人物生命與存在的昭示與思索,創造出了面目各異身份不同的“青海人”。作者注重“在路上”“在途中”“在農村”的創作訴求,而且作為創作的主體性內容,往往是對“尋找”和“漂泊”含義的進一步追問。因此,關注探討小人物命運、揭示和表現他們的生存境遇與情感世界,成為雪歸小說精神內蘊的特質。她對社會底層人物生存狀態與困難命運進行冷峻的審視和深度的思考,對流動而堅韌的生命活力進行的探訪與尋求,對人本困境做出的深切體認與參悟,都使得其小說有著深邃的思想穿透力。
城鎮邊緣人敘事
文學史上“邊緣人”形象本指的是在19世紀世界文學中出現的人物形象。筆者在此將雪歸小說中塑造的底層小人物稱為“邊緣人”,其含義范圍有所擴大,泛指生活在社會底層,遠離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不被主流社會認可,身體和心靈都處在漂泊無依狀態、心理缺乏歸屬感的這樣一類人。在雪歸的小說中,該類人主要以臨時工、農民工等形象為代表。
一、生活在都市的“臨時工”
“臨時工”這個稱謂出現于20世紀后半葉,一般指在國營企事業單位無正式編制的不在冊工作人員。他們大多是在企業改革的浪潮中被卷入下崗職工行列,后又被其他單位聘用到某些崗位工作,與所謂正式員工在工資、福利等待遇方面有很大區別的人員。過低的收入和很多不平等的待遇使得他們不僅生活窘迫,而且精神壓抑,心理自卑,處境尷尬。作者雪歸曾經從省城一所大中專院校畢業,工作兩年后下崗,從此踏上了找工作與失業交替進行的痛苦而漫長的“征途”,借用作者在小說《請讓我開一次會》中何楚珪的話說:“我幾乎是不斷地在找工作——干工作——失去工作——再找工作的循環中奔忙,幾乎沒有一天能閑下來。”而每次不管找到什么樣的工作或在什么單位、什么崗位,其身份永遠都是臨時工。臨時工在當時就是一個“局外人”“邊緣人”的標簽,他們享受不到與正式工相同的待遇,甚至在人格尊嚴上也是不平等的。她在小說《請讓我開一次會》中所描述的,可以看作是作者帶有自敘性質的描寫,其中有很多經歷應該是作者的親身經歷和體驗。雪歸在她的小說集《暗蝕》的“后記”中也寫道:“十幾年打工生涯和嚴酷現實面前的碰壁之痛,在我的性格內注入太多怯懦與自卑的因子。在掙扎著生存的時候,面對現實的強大與個人的微弱,我只能憑借時間的流逝來消解被打壓的疼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之后,我發現,我的疼痛并未因此減輕,理想與尊嚴在這個過程中,似乎變成了奢侈的東西,被一次次置于令人尷尬甚至不堪境地,在遭受現實社會習慣性地無視、曲解,甚至撕碎、踐踏和蹂躪之時,我無法假裝生活在別處,無法假裝看不見,我更是有著深切體驗后的切膚之痛……”臨時工從物質到社會地位方面受到的不平等待遇以及他們從身體到精神上所受到的傷害等,成為雪歸筆下反復咀嚼的對象和揮之不去的記憶。客觀上反映出社會轉型時期體制方面的某些缺陷以及時代造成的底層人們的不幸命運。《暗蝕》《請讓我開一次會》《飛翔的日子》《裂口》等都是圍繞著這個話題敘事的。
與生存空間的邊緣化相比,臨時工在與正式工相處的過程中更能感受自己的邊緣化地位。不僅僅是單位的認可與接納,更為重要的是“臨時工”希望得到來自單位和社會的尊重,生存與情感的邊緣化只是臨時工作為社會邊緣群體的一個表面特征,最根本的是他們文化處境上的邊緣化,即“何處歸”的精神漂泊感。這種邊緣化的存在消解了他們生活的希望,傷害著他們的自尊。如主人公所說,“尊嚴,漸漸地變成奢侈的東西。我們從此避開尊嚴只說生存”。
這種缺乏歸屬感和沒有尊嚴的灼痛感在雪歸的中篇小說《暗蝕》里表現得更為強烈。《暗蝕》可以看作是一篇作者帶有自傳性質的小說。如果沒有深切的體驗是寫不出如此真實的感受。《暗蝕》中的主人公桑青身上,不僅表現出社會轉型時期生活在底層的人們處境的艱難,更表現出他長期作為臨時工而被邊緣、得不到應有的尊嚴感的精神上的無奈與痛苦。臨時工這個標簽如影隨形地跟著他,使他不但得不到經濟地位和日常工作方面的平等待遇,更得不到人格上的被尊重,難以獲得平等對話的權利。小說將一位臨時工的窘迫處境與精神抑郁表現得淋漓盡致,讀來令人心酸。
雪歸善于將人物安置在一個嚴峻的生存危機之中,以此來把握人物的心理運行。作者借小說發出沉痛質問,這篇小說展現了作者扎實圓熟的筆力,以及對于小人物的灰暗生活、對世俗人生的苦難與無奈、對于人性細膩而獨到的洞察與挖掘,充滿著作家自身的哲理性思考,在底層人的生活里寄寓著作家深切的人文關懷。小說事件敘述真切自然,人物心理變化軌跡清晰、合理,刻畫細膩。小說還采用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交錯敘事的方式,既有全知視覺的客觀敘述,又有在場者的直抒胸臆;既有他者的旁觀,又有親臨者的體驗,使小說思想意蘊的闡發和情感的宣泄充滿張力,也給讀者帶來一種別樣的審美感受。
《饑者饕餮》是雪歸的一部短篇小說,其敘述角度新穎、意蘊表現更為深刻。它描寫了陸馬這個小人物在現實生活的無奈與理想的消褪雙重擠壓之下的迷惘與虛無以及從身體到精神、從肉體到靈魂逐漸蛻變的過程,表述了一個文學中繞不開的敘事母題——靈與肉的沖突。小說多次寫陸馬時時涌上來的食欲與大得驚人的食量,雖然他食腸如壑,卻越來越瘦,“彎腰躬背的陸馬像一個大蝦子——一只異常安靜和沉默的蝦子。”環境的沉悶壓抑,生活的孤獨寂寞,使陸馬越來越無趣味無目標,由此漸漸喪失了對生活的感知力,最后只剩下食、色的生理需求,退回到了馬斯洛所說的一個人的最低層次的需求。
底層民眾在面對生活時是乏力和艱難的,他們對命運和境遇的反抗,成就了卑微的理想。由于殘酷的外在困境,底層民眾若想生存,要么沉默與堅持,要么拼死掙扎和反抗。雪歸在她后來的創作中開始不僅表現底層人物的苦難,同時也注意發掘他們仍不放棄對生活追求的信心與戰勝命運的意志,試圖從中探索一種個性化的生存狀態和尋求精神超越、走出邊緣的救贖之路。《飛翔的日子》是雪歸小說集《無腳鳥》中最有分量的一部中篇小說。它的結尾沒有停留在小說《請讓我開一次會》中何楚珪“無處歸”的凄楚之中,也沒有重復《暗蝕》中主人公陸馬的沉淪,尤其結尾一句“沒有腳怕什么?不是還有翅膀嗎?”可謂點睛之筆,發人深思,給這些底層人一點希望和勇氣,給臨時工暗淡無光的生活一抹亮色,從中可看出作者創作軌跡變化的痕跡。同樣是描寫底層人物命運的作品,作者已不再只停留在對小人物苦難的敘事上,而是寫出了他們面對苦難表現出的抗爭與堅強,反映出作者創作思想方面的進一步升華。
除此之外,雪歸的很多小說都涉及下崗工人、臨時工的話題,描寫了生活在底層的小人物們不同的遭際和命運,如《鏈式反應》中的王大光、馬素蘭夫婦,《春尖尖》中的周蕊和丈夫李小波,《潮退潮涌》中的潘欣和丈夫成明義,《柴油事件》中的“我”和小丁,《裂口》中的李瓊,《來一回盡情奔跑》中的陳瑛梅,《八月雪》中的“我”以及《我把蔣之菡丟了》中的“我”等等。
雪歸筆下的這些小人物臨時工與農民工不同,他們一般都受過正規教育,曾經有過工作,大都是有才情有理想和抱負的青年,他們夢想著用自己的才能改變命運,渴望用自己的努力取得社會的認可。他們處在社會的轉型時期,時代的浪潮和當時不盡健全的體制使他們游離于主要社會舞臺,飽嘗了人生的種種辛酸。作者敢于直面現實,以這些臨時工、下崗工人為代表的社會“邊緣人”為主要敘述對象,描寫這些體制外的人群和精神上的漂泊者,真實反映當代現實中存在的失業、下崗等社會問題,表現出作者現實主義的創作精神和對小人物的人文關懷。
二、游走在城鎮的農民工
隨著農村土地改革政策的實施和工業化的推進以及現代城市建設和發展的需要,農村大量剩余勞動力轉入城鎮逐漸代替了從前專職的城市產業工人階層。故而農民工特指背井離鄉從經濟落后的農村到相對發達的城鎮謀取生存的農民,他們從事的工作一般具有低層次、不穩定、苦累臟、收入低、受尊敬度差等特點。雪歸將筆觸深入社會底層的更多領域,包括建筑工人、餐廳的服務員、洗車工、站大腳等各行各業進入城市的打工者。
首先是對他們進城打工的艱難與辛苦的描寫。青海的農民工根據家離城市距離的遠近和打工性質的不同,一般分兩種情況:一種是家離城里比較遠,他們不得不長時間住在打工的城鎮里,或者還有的到省外打工,少則一年半載多則幾年才能回一次家;還有一種是他們的家離縣城或省城不太遠,可以在農閑時節到城里找點兒零活做,每天早出晚歸,搭乘班車或便車來往于城鄉間,這樣一方面可以省去在城里的住宿費,當然還有一天的伙食費,因為早晚飯可以在家里吃,再從家里帶上干糧當中午飯,有點像“短工”或“時工”。雪歸筆下所寫的這些農民工以后者居多。小說《片羽零光》里的耿雞換是個站大腳的,《暗蝕》中作者借桑青的所見來呈現農民工進城務工的艱辛,《杏花天》里也描寫了農民工進城打工的路途之艱難。
其次是對他們進城務工后尷尬處境的描寫。無論是像耿雞換、尚秋菊這樣每天穿梭于城鄉間的“短時工”,還是像尚秋菊的丈夫李萬福、《金碗銀筷》里的王根發這樣入住工地的“長時工”,他們到了城里就是城里的“他者”,所有的陌生不止是環境的陌生,而是遭遇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文化。鄉下人進城就是一個沒有歷史的人,鄉村的經驗越多,在城里遭遇的問題就越多,城市在本質上是拒絕鄉村的。因此,從鄉下到城里不僅是身體的空間挪移,同時也是鄉村文化記憶不斷被城市文化吞噬的過程,這個過程對鄉村文化來說,應該是最為艱難和不適的。也因為如此,農民進入城市,艱難的不是物質生活的問題,更是因兩種文化的差異造成的心理、精神和情感的問題。《這個冬天不太冷》中李司馬眼中的“城市表情”是對此問題的最好詮釋:“各樣的臉,或麻木,或生動,或滄桑滿布,或稚嫩可愛,沒有一張臉讓他覺得溫暖親切。沒有溫度的臉,李司馬想,這才是城市的表情。”
雪歸將“城市外來者”形象的邊緣化作為一種人物敘述方式,準確地把握了這些形象在城市中的地位,展現了他們邊緣生存的屈辱與無奈,被中心拒絕的尷尬與失落,為擺脫邊緣進入中心的種種努力。《杏花天》中所描寫的農村婦女尚秋菊進城打工后的一段心理感受很有代表性,而《暗蝕》和《片羽零光》中,雪歸將邊緣化存在方式的敘述不僅展現這一形象的生存空間,也展示了他們的深層心理。
再次,是對他們漂泊感的心理刻畫。改革開放以來,越來越多的人們拋棄故土,背井離鄉,追逐著物質利益踏在別人的城市。正如《這個冬天不太冷》所寫李司馬的遭遇與感受:“這個城市吸引著許多人,國內的國外的,但是吸引不了李司馬……李司馬一直認為自己不屬于這座城市,哪怕他已在這個城市工作八年之久。”
凋敝而衰敗的經濟狀態,壓抑而狹小的文化空間,沉悶而貧苦的生活現實,無疑都形成一股巨大的推力,于無形中逼迫著農民無奈地走向城市。他們離開了自己的故土,卻無法在城市建立起自己的家園。對于出門在外的打工者來說,“安居”無疑是一種奢望。他們大都無法在城市找到舒適的居所,簡易的工棚、擁擠逼仄的集體宿舍、低矮潮濕的房屋、幾人合租的出租屋往往就是這些打工者的安身之處,這些住所毫無溫馨或隱私可言,與傳統意義上的“家”相去甚遠。《飛翔的日子》里,“肖蔚不想另外租房再置辦鍋碗瓢盆。她本來就是在風雨飄搖中生存,哪里都不會是永久的家。僅僅只是寄居的日子,沒有必要偽裝出家的環境和氛圍”。
現實意義中“家”的缺席造成了這些在城市里打工的人精神上的漂泊感,他們不僅喪失了容身之所,更加丟失了精神之根。對于他們來說,物質生活的艱辛固然難熬但尚能克服,而精神的漂泊卻讓他們真正陷入迷茫幾近絕望的境地。作為身在異鄉的小人物,他們沒有自己的安身之所,沒有自己的精神家園,在城市里他們退無可守,漂泊的生活使得他們嚴重缺乏安全感,一旦被城市遺棄,他們除了退回已不適應的家鄉之外無路可尋。這種適應、立足城市是一個極其漫長和艱難的過程。對于長期浸染在農業文明中的鄉土中國,近現代意義上的“鄉下人”的進城是中國現代性的起點。不管鄉下人進城與返鄉的方式和結局如何,他們都對鄉土中國的裂變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他們的流動過程雖然一波三折,充滿艱辛和坎坷,但其流動的姿態正是鄉下人強烈的現代性訴求。雪歸的很多作品通過農民工生存境遇和生命體驗來展開城鄉價值的對抗、沖擊和再反思,或者可以說,來展示農民性和現代性的沖突和牴牾。
鄉村敘事與草根命運書寫
隨著以城市化和商業化為表征的現代文明對古老鄉村文明和道德倫理的沖擊,許多作家也以鄉村民間視角來審視諸多變化,從鄉村民間尋找解決當下人們焦慮的方式。在眾多青海女性作家中,雪歸是第一個全方位展示青海東部農村現狀和農民生活的鄉土女作家。作為本土成長起來的鄉土作家,她對生活于這塊土地上的農民的生存狀況、處世原則、情感方式等都比較熟悉,故而其作品顯得真實自然,原汁原味,加之她在書寫農民時多是以自己身旁的親人或鄉鄰為原型,深厚的情感使她少了高高在上的俯視姿態,而是走進農村,走近農民,真實呈現農村的現狀和農民的生活狀況及命運。
一、青海東部農村的苦難敘事
首先,對農村受到城市化進程的沖擊和農民對喪失耕地擔憂的表現。隨著農村城市化進程的加快,所帶來的負面效應越來越明顯,諸如自然環境的破壞、大量耕地被占用等。這些敏感的社會問題在雪歸的鄉土小說中都有表現,反映出作者深深的憂患意識。《纖草物語》《金碗銀筷》《飛翔的日子》《不是麥子就是豆子》《綻放》中,都有變革時期當地農村面貌和農民生活發生巨大變化的具體寫照,反映出現代化的發展對農村的沖擊。一方面是對耕地面積日漸縮小的恐慌,一邊又是對貧瘠土地上種地的艱辛與入不敷出情況的慨嘆。
其次,對農民貧困生活的真實展現。現代經濟發展讓農民生活水平有所提高但命運依然沒有改變。農民享受不到基本的文化設施和國民權益,他們在古老的土地上掙扎或者流入城市去打工,他們生不起病,上不起學,甚至娶不起媳婦。尤其在高原的偏遠農村,這種情況更為嚴重。還有一些至今仍然無法解決的現實問題,如《潮退潮涌》中的保安李樹森、《片羽零光》里的耿雞換都是三十多歲了還娶不上媳婦的農民,還有像“二爸”(《不是麥子就是豆子》)、老奎(《窺隙》)等一輩子都打光棍的人大有人在。這些現象在貧窮落后的腦山地區普遍存在自不必說,就連有一點收入的洗車工——《春尖尖》中的周蕊也是得了病不敢去看;住在川水地、兒子在外打工的老秦至今也是摘不掉貧窮的帽子——《纖草物語》,讀來令人感嘆和凄惻,我們能從中觸摸到作者那顆痛苦、深情和悲憫的心。
再次,對農村道德文化與人性荒原的呈現。在高原農民的荒原體驗中,首先是來自邊緣的地域、嚴酷的自然所引發的生存焦慮。人處于自然的荒原中,與自然的沖突也常常演變為人與人的沖突,導致文化和人性的荒原。小說《纖草物語》里的農民老秦和嫂子之間為爭奪遷墳補償款而進行的一系列爭斗,《金碗銀筷》中的老海不惜做出偷盜的行為,《杏花天》中李萬福為了一個翡翠佛頭掛件而對妻子一次次打罵和逼迫,《窺隙》中老奎以及馬方方等人對智障女“丫頭”做出的喪失倫理道德的行為……這樣的文化和人性荒原是最為觸動人心也更加讓人深入思索的。
另外,雪歸在這類小說中還對農民自身的愚昧、愛搬弄是非以及他們身上存在的某些麻木、冷漠、自私的性格和行為進行了揭示,反映出社會不良風氣對農村人的浸染,表現作者對農民自身弱點和農村文化的深層思考。例如《窺隙》中老奎、馬方方等人對智障女“丫頭”侵害后,村里人對“丫頭”和她奶奶的誤解和落井下石:“當傳言幾乎沸騰起來時……誰都可以在背后戳戳點點,甚至當面也可以對著她們吐口水,將他們的輕蔑、不屑和敵意輕易傳遞,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丫頭說一句話。”雪歸在其他一些作品中,也深刻剖析了現代社會中自私自利、唯利是圖、人情淡薄等因素,對傳統人倫美德的逐漸退卻表示擔憂。
二、留守鄉村的農民形象塑造
雪歸小說不僅真實再現了出外打工農民的生活情形與艱難處境,而且還關注留守在土地上的農民。不僅描寫生活在這片貧瘠土地上的艱苦和貧困,而且從不同角度表現農民的各種思想情緒、理想信念以及美好人性,塑造出了一批當代農民的新形象。
《不是麥子就是豆子》描寫一個農民對理想的執著追求及理想破滅的故事,并塑造了一位充滿憂患意識的智者形象。作者在貌似漫不經心的敘述方式中,成功塑造出一位深刻認識到土地和糧食對農民的重要性并為此不懈奮斗的農民“二爸”的形象,表現出現代農民的憂患意識和社會責任感以及為理想而奮斗不息的精神。小說還觸及了農村目前面臨的一系列問題,具有現實警醒意義。《不是麥子就是豆子》在敘事和刻畫人物以及語言方面都有獨到之處。作者用“紫穗穗草”這個意象來比喻小說中主人公的生存環境以及頑強的生命力和不屈的奮斗精神,形象貼切,耐人尋味。在塑造人物方面,不從正面描寫著筆,而是采用欲揚先抑手法,前面一系列對“二爸”的形象、行為描寫是為后面的描寫做鋪墊和蓄勢。語言生動形象,貶中含褒,嘲諷中含悲戚;情感表達看似輕松實則沉重。
《片羽零光》同樣塑造了一位在苦難中仍不喪失對理想追求的農民形象。小說敘述一個叫耿雞換的農民突發奇想想騎車周游全國,于是開始找廣告公司籌辦自己的計劃,最后聽從廣告公司的建議想改自己的名字,卻遭到父親的誓死反抗,只好放棄了這個偉大夢想。小說反映出新一代農民懷揣對生活的美好夢想,卻往往被無情的現實擊得粉碎的現實狀況。同時也體現出新老農民之間的價值觀念沖突。
雪歸的小說不僅表現農民質樸的性格、對美好愿望的追求以及美好人性的存在,同時還對農民身上存在的狹隘、愚昧、猥瑣甚至丑陋的心理及其行為進行大膽揭示和無情批判。《窺隙》就塑造了老奎這個愚昧、自私卻良心未泯的農民形象,側面反映出當代農村老年人存在的性饑渴與性犯罪問題。雪歸寫出了現代化進程中鄉村農民的兩種生存狀態:進城謀生者的生存尷尬與自我迷失,鄉村留守者由于貧困孤寂和沒有色彩的日常存在而導致的心靈孤獨和凄涼處境以及自身愚昧而帶來的道德失范。
三、“殘缺者”形象的隱喻
每一部小說,都有它自己的人物形象,而每一個人物都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回溯雪歸的小說,我們會發現眾多不同的人物,或孤單、或幸福、或殘缺、或悲哀。恰恰也是因為這些人物,小說才會豐滿起來。不難發現,雪歸筆下的人物并不像我們想象得那么完美無瑕,反而更貼近生活的真實。她在一些小說中,塑造了傻子、矬子、啞巴一類“殘缺者”形象。這類人是作為思維正常人的對立面出現的,他們的行為總是違背理性的思維,癡傻和身體缺陷賦予他們一種“純真”的品質,他們總能出其不意地發現世界的真,對世界的理解以一種自然感性的方式呈現出來,成為一個相對客觀的見證者。
《綻放》通過對一位不起眼的小人物李海山的描寫,塑造了一位身體殘疾心靈美好的青年農民形象。這篇小說故事情節跌宕起伏,前有伏筆,后有照應。這種敘事手法與《不是麥子就是豆子》有一些相似,作者不動聲色,不直接評判人物,而是將人物性格和形象放在復雜的人物關系和事件之中,放在錯綜復雜的矛盾之中來展現,將作者的主觀思想情緒寓于客觀寫實之中;對人物形象的塑造采取先抑后揚的手法。矬子猥瑣的長相與所做的“可笑”的事情以及在這個家里可有可無的地位和處處受欺凌的處境,都是為后面表現他有主見、有頭腦、善良、克制、隱忍而勇于犧牲自我的美好人性做鋪墊和反襯;小說語言風格獨特,采用調侃奚落的語氣,貶中含褒,將深刻的思想意蘊寓于嬉笑怒罵之中。在戲謔調侃與對比中將一位充滿憂患意識的農民形象凸顯了出來。
作者深知畸形人物的殘缺其實只是一種相對的概念,他們可能在某些方面比健全人更“健全”,更有才能,或者得到的更多,如“矬子”李海山歌唱得很好聽,還有他對愛情和美好生活的執著追求,所以雪歸在書寫畸形人物譜系時,更加注重這座“健全”天平的平衡,不可憐他們,也不歧視他們,而是注重挖掘他們身上的閃光點進行贊美。
《我不說》通過啞巴的視角,看到社會的不公,“朋友”波波一類人污濁的人性。除了身體上的缺陷,雪歸同樣關注精神上殘缺的人群,他們的所作所為往往有悖于正常的生活規律和社會倫理,但雪歸把傻子這一形象符號化,讓人們透過傻子的生活,去反思現實的人生和社會的同時,帶給讀者人間的溫情和努力生活的力量。如《窺隙》中的“丫頭”是一個智障女孩,她前后受到三個男人的性侵,最后卻保護了真正關心她和她奶奶的老奎。雪歸筆下的傻子視角具有直觀性和細節性,他們往往洞察一切,口吐真言,具有超然物外的審視眼光和驚人之舉。作家往往運用畸形人物進行一定程度上的隱喻,通過他們的“不健全”去引導我們反思自身的“健全”。
四、底層女性命運書寫
寫底層女性,其實是女性作家在寫另一個自己,對于底層女性整個群體來說,女性作家是在寫“她們”,寫“她們”的生活,傾聽“她們”的聲音。如《飛翔的日子》《八月雪》等作品中的主人公身上都有作者雪歸的影子。雪歸小說中的底層女性形象有生活在農村的鄉村女性,有從鄉村走向城市的女性,還有城市底層女性。
《琥珀淚》中的秋、《來一回盡情奔跑》中的陳梅瑛、《蛾》里面的趙瑋等形象塑造,讓我們看到雪歸對女性所處世界的整體文化的反思,在特定的文化語境中,觸及女性的生存狀態和文化宿命。對女性命運的反思,從對外部語境的再現,逐漸指向女性的自我意識、性意識、生命意識、情愛意識本身,體現出雪歸女性意識的進一步深化。
而雪歸塑造的守望鄉村的“母親”形象、善良隱忍的“妻子”形象、背負重望的“女兒”形象、拒絕平庸的“女人”形象,譬如《潮退潮涌》中的潘欣、《杏花天》中的尚秋菊、《綻放》中的鮑五梅、《金碗銀筷》中王根發的妻子、《春尖尖》中母親等一系列善良隱忍的女性形象,以其特有的溫柔、細膩、體貼的情感為底層世界撐起了一方溫暖的天空,使底層人在艱辛之余仍不失生活的信心。
雪歸對于城市底層的書寫,從底層的苦難、階層的對立、偶然事件中的心靈瘤疾、復雜的生活本身等脫身而出,更多地探討小城鎮底層空間中人的本性,并對底層人物寄予了一定的人文深度和悲憫情懷。她筆下的底層小人物的生存悲歡,在一定程度上喚起了人們的生存通感。
雪歸小說不刻意追求結局的完美,她的作品中主人公對理想的追求往往以失敗告終,使作品彌漫著悲劇氣氛。作者從終極關懷的高度來審察底層女性的生存狀態和精神追求,無疑發現了更多的殘缺性人生場景和悲苦情懷,體現出作者的現實主義創作立場。《蛾》表現城市現代女性不甘平庸的生活和無滋無味的愛情婚姻而大膽抗爭,像飛蛾撲火般向自己認為的目標勇往直前,最后卻像飛蛾撲進火里,被燒得滿身傷痛,甚至徹底毀滅。《琥珀淚》所蘊涵的思想意義與《蛾》有異曲同工之妙。作者用細膩的女性意識和情感經驗塑造了一位在傳統與現代、理想與現實、盲從與反抗、善良和扭曲轉變過程中的女性形象。
雪歸小說中反映底層女性既想拒絕平庸又無法沖出圍城,總是處在兩難選擇之中的作品還有《來一回盡情奔跑》《裂口》等。小說還觸及下崗、打工、房貸、醫療等實際生活問題。對這些底層女性來說,經濟的困窘并不可怕,情感的缺失有時卻會令她們中的一些人手足無措。這些人因物質的貧困而更需要情感的撫慰,她們對情感的需要、對家庭的渴望尤為強烈。無論是對下崗女工生命韌性的贊揚,還是對她們苦澀情感的呈現,都是女性作家對這一獨特群體生存鏡像的審查。
雪歸筆下這些性格各異的底層女性,在自己或喜或悲的人生旅途中,上演了一幕幕隱忍與掙扎交織、逃離與沉淪相繼、友愛與承擔齊行的生存圖景。這些性格鮮明的底層女性形象充實了青海女性文學的人物畫廊。
總而言之,雪歸的中短篇小說以其深刻的思想內容,成功的人物形象塑造,強烈的底層情懷,鮮明的女性意識以及在敘事語言、情節結構和審美觀照上富有質感的藝術特征,還有她日趨成熟的寫作技巧和突出的創作實績,為青海女性文學尤其是中短篇小說的發展貢獻了一份力量。
作者簡介:王寶琴,女,漢族,青海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原教授,現受聘于中山大學新華學院。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及當代地域文學教學、研究工作,著有學術專著《青海女性作家作品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