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陳佳慧
說到洪家往事,又怎么能不提俞樾。
在褚銘編著的《鶴園札記》俞樾卷中,收錄的信札皆為曲園老人俞樾致洪爾振父子所寫,共有77通,156頁,還有信封三張,其中大部分是寫給洪爾振。洪爾振的妻子正是俞樾的從孫女俞氏,因此俞樾在信中總是稱洪爾振為“鷺汀從孫倩”,但二人的情意,已不止限于是簡單的祖孫關系。從洪爾振鶴園的命名,到俞樾書信里的紙短情長,都能看出這位老者與洪家父子之間的深深情誼。
由東向西,走進古城里的巷子馬醫科,會看到一片粉墻黛瓦的中式建筑。那是晚清著名學者、樸學大師俞樾的故居曲園。百年前,俞樾在此著書、講學、以文會友。如今,這里也是書畫交流、文化雅集的最佳場所,更是一處免費向公眾開放的精巧蘇州園林。
俞樾(1821年12月—1907年2月),字蔭甫,自號曲園居士,浙江德清城關鄉南埭村人。清末著名學者、文學家、經學家、古文字學家、書法家。
俞樾是清道光三十年(1850年)進士,曾任翰林院編修,他受曾國藩賞識,得咸豐皇帝認可,但后來被御史曹登庸劾奏“試題割裂經義”,因而罷官,之后移居蘇州,潛心學術達40余載。
俞樾著書講學號稱“門秀三千”,海內及日本、朝鮮等國向他求學者甚眾,尊之為樸學大師。現代詩人俞平伯的曾祖父,章太炎、日本井上陳政皆出其門下。吳昌碩也是他的弟子。

《俞樾致洪爾振有關仕宦家書》
“移寓吳門”后,俞樾曾在飲馬橋金獅巷蘇州狀元石韞玉五柳園舊居等處居住。同治十三年(1874年),他在李鴻章、顧文彬等人的幫助下,購得馬醫科巷西大學士潘世恩故宅廢地數畝,建造宅第,作為起居、著述之所,并利用居住區西北面的原有隙地,鑿池疊石、種花植竹,構筑小園,取名“曲園”,自號為曲園老人。
但很少人知,與曲園“遙相呼應”的,是洪家的鶴園。1907年,洪爾振開始在韓家巷建自己的私人園林,而這座園林,就因為俞樾這位曲園老人書有“攜鶴草堂”匾而取名“鶴園”。
除了園林,后人更是在流傳下來的信札中感受到兩人的祖孫情誼。
在《鶴園藏札》中,俞樾寫給洪爾振的書信時間都相當集中,內容多是家族成員之間通話,從中就可以看出,俞樾對洪爾振這個孫輩十分關愛,也十分親昵,并非簡單地禮尚往來。通信頻繁的這兩年里,俞樾業已老邁,隱居在蘇州,以著述為業,但可以看出,他有幾件事始終放在心上:
首先是國事,特別是庚子事變,并涉及科舉改革。庚子事變導致北京陷入戰亂、科舉考試陷入停頓,此則直接影響其孫俞陛云、洪爾振之子洪青立的前途,是以俞氏又為此而憂心。而對《史記游俠列傳》和傳奇小說的愛好,又使得俞樾曾試圖為因事變去世的大刀王五作傳(俞陛云南下即受其庇護)。
《俞樾致洪爾振有關庚子事變與俞殿云家書》
“鷺汀從孫倩足下:前日寄去一箋并針線一包,已照入否?得篆玉書,知舟過昆陵,尚得把晤,然約計行程,想安抵署齋當在端四日矣。起居諒必安適,舍侄孫女無恙否?令郎、令愛趨庭迎候,想皆清吉也。敝寓平順,二兒婦服蔘頗投,小孫亦頻有信來,足以告慰,但聞拳匪已闌入京城,北望頗為懸懸耳。屬書之件涂繳,但字甚劣,不足呈令叔祖也。手此,敬問起居,匆匆不盡。曲園拜上,初六日。”
俞樾高壽,享年86歲,然而在人生的后半段,他不斷看著同輩或晚輩被突如其來的疾病奪取生命,其中包括他的大女婿、兄長、妻子和幼女,這也使他對晚輩更加關注,而在此期間,俞陛云出任四川鄉試副考官且在之后被光緒帝引見,俞樾都在密切關注。同時,曾孫俞平伯的出生和抓周無疑是俞氏當時生活中最靚麗的色彩,使其老懷大慰。
《俞樾致洪爾振有關光緒帝引見俞殿云的重要家書》(1900年作)
“鷺汀賢從孫倩足下:日前惠顧敝廬,種種輏褻,叨在至親,想所諒也。別后何日安抵花封?想沿路平順?倩及吾從孫女宿疴均不復發也,實深懸念。愚眠食如常,二兒婦服醫方,均亦不甚熨帖,前日飲西洋參湯頗投,改服參須湯亦甚適意,乃竟服參湯,竟爾胸膈舒暢,始悟是虛氣非實氣,若徒服石決明等,無益也。日內已能至外間,飯食尚不敢多進,而胃口已開,從此當可就愈,知賢伉儷皆所關注,故以奉聞。
小孫頻有信來,廿五日引見,偕其泰山許子原同寓工部公所,甚為妥適。因子原廿三日有封奏,故偕往也。聞已取在八十本中,名數尚高,未知確否?足下回署后,公私想均順適。昨見陸春江廉訪,極稱足下辦此案之善,云才具好、心地亦好,足見契重者深矣。手此,敬頌升祺,并賀節喜。曲園拜上。侄孫女及郎、愛均此,外針線一包,乃遺在鄙寓者,即寄上。五月初三日。”
《俞樾致洪爾振有關俞平伯抓周及庚子事變的重要家書》(1901年作 )
“鷺汀從孫倩惠覽:接手書,知前寄栗子等已到,近體大安,甚慰。初三日聶仲翁來補祝,因與言及尊事,雖未許可,亦不峻拒。甸膏稱述,官聲則已達到,伊亦無異言,惟言足下體稍弱而政過寬,又不免為紳士子侄者所愚。愚不知其詳,無從置一辭,但云體雖弱而于民事尚勤,每得其書,往往在舟中發也。語至此而止,亦不過一席閑談耳。松鶴翁未知來否?浙撫又丁艱,江浙大局計必有變動耳。和局尚不知何時可定,吾浙衢案亦迄未了,明年光景亦不知如何。蘇寓健適。初八日為僧寶試周,有詩四絕句,得暇當錄奉清覽。今年將第十七卷詩絡續付刻,年內可成矣。手此,敬頌升祺。大小姐,令郎、愛均此。曲園拜上,初十。”
仕宦也是通信往來的重要內容,洪爾振曾陷入政治困境時,而俞樾為他多方奔走,涉及江蘇巡撫松壽、江蘇巡撫陸元鼎、江蘇布政使濮子潼、江蘇巡撫聶緝規、江蘇候補道張子虞、浙江巡撫任道镕、元和縣令竇甸膏等人。
《俞樾致洪爾振斡旋洪氏官職的家書》(1900年作)
“鷺汀從孫倩惠覽:前日一箋定照入矣。昨晤紫泉太守,托以尊事,伊自任斡旋,必可無慮,謹以告慰。小孫歸后,外孫許汲侯率其眷屬亦至,但王少侯未歸,許子原亦未知所在,甚懸懸耳。吳下日前頗警,近亦平順。手肅,敬頌升安,不一一。曲園拜上,八月十九。”
俞樾此信中許汲侯、王少侯、許子原等,均為其家屬,而“紫泉太守”為江蘇布政使濮子潼。俞樾為洪爾振官職一事,奔波斡旋。
此外其信封為重復使用,一面為俞樾書“局寄。酒例。蘇俞。八月十九日封”,另一面為俞樾上款。
《俞樾致洪爾振有關江蘇官場的家書》信箋 一通二頁(1900年作)
“鷺汀從孫倩惠覽:接廿二日手書并承惠佳制豆鼓、腐乳,籍佐寒廚,甚感、甚感。前日竇甸膏來,極言足下官聲之善,云已在陸方伯前力道之,謂論交情則無如莫令,論官聲則無如洪令也。愚告以不獲乎上,甸膏言,見上臺必持公論。此人頗忼慷自負,或不虛也。濮紫泉交卸,總在明年開印后,繼之者必張子虞也。松鶴帥行至九江,電請開缺,奉旨來見,蘇撫恐須易人,長安真棋局也。花農超升閣學,亦可喜,然愚疑其先升正詹,邸報漏也。吳下日來濟濟皆京中來者。溥玉岑總憲,小孫殿試師,其子毓紹岑學士,又會試房師也。敝處應酬化去百金,較尊處因令阮而費二百金,減半耳,一笑。此頌伉儷均安,郎愛并吉。曲園拜上,廿七日。”

《俞樾致洪爾振有關光緒帝引見俞殿云的重要家書》信封
俞樾此信,言及濮子潼、松壽、陸元鼎、竇甸膏等江蘇官員,并徐琪升內閣中書等。信末所言溥玉岑,官尚書;毓紹岑,即毓隆,官四川學政與主考,均為俞陛云老師。
其他書信內容還有關于刊刻著作,俞樾一度為咸豐帝、曾國藩青眼相加,但官運不佳,很快就被彈劾而致仕,畢生以著述為業。寫信期間,俞氏層刊刻《春在堂全書》等數種著作,并詢問洪氏可印幾部。
《俞樾致洪爾振有關堪刻<春在堂全書>的家書》(1901年作)
“鷺汀從孫倩足下:青立來蘇,適小孫赴杭掃墓,無人陪侍,愚又忙于筆墨,倦于應酬,簡慢之至,叨在至親,想所諒也。青立又匆匆返槕,益覺歉然矣。尊事由方伯與中丞說定暫留,當無變卦。昨方伯來,愚不再談及,免痕跡也。愚眠食尚無恙,今年有詩數首,青立已錄副去,可塵一覽。頃有人議刷拙著全書,未知足下能湊印數部否?每部六元,工料均在內,惟不連裝釘,如須裝釘,每部尚須一元也(每部計一百廿本)。偶此奉商,不必拘執,手此,敬請升安。曲園拜上。大小姐均覽。二月廿五日。”
最后是中醫學的建議,作為近代中國主張廢除中醫的第一人,俞樾提出“醫可廢,藥不可盡廢”的觀點。從信件判斷,事實上俞樾對醫術頗有研究,且曾出方子使得徐琪女兒順利產子。
《俞樾致洪爾振家書》(1900年作)
“鷺汀從孫倩足下:接手書,知京口之行業已言旋,并知令郎已自蜀來,誦其詩,雖止一聯,而倜儻風流之概已見一斑,真后來之秀也。四月中當來吳下,殆即由蘇來滬,航海入都,應京兆試乎?侄孫女何以竟有肝厥之癥,適篆玉在蘇,據云去年并無此病,前年夏間曾有一次,皆以為惡痧,服霹靂丸而愈,愚意亦非也。竊以病在肝經,宜乎舒爽,此時借寓民間,無不逼仄之患,病即乘之。入署后境既寬舒,心亦舒暢,或能輕減乎?甚念甚念。前任何時出署,瀛眷何日遷喬?計亦不遠矣。愚近狀如恒,承惠嘉肴,可謂腬嘉,甚適老人之口,足征關愛之深。式之已遷入中西學堂,即今日開課也。手肅布謝,敬頌升安,并向吾侄孫女及郎、愛均吉。三月廿二日,曲園拜上。”
轉眼間,這些書信已經被保存了百余年,但這字里行間的感情讀來卻依舊日常、鮮活和親切。這份老者對孫輩的關注,是我們都曾經熟悉的溫暖情感,也是洪氏最珍貴的家族回憶。

《俞樾致洪爾振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