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收藏故事

雷時之

桌上的一本十分古舊的圖冊在家中已經沉睡十幾年了，那還是我在新西蘭居住時從奧克蘭的科迪斯（Cordy'S）拍賣行競拍的，8開的紙本糙黃的頁面布滿歲月斑駁的霉點，傾訴著幾百年前畫面背后的激情世故。裝訂線是用已枯黃脆弱的麻繩小心地系束著，像中國古老的線裝書，更顯得圖冊的年輪和莊重，封面木版印制的兩行古德文大字我并不認識，但下面一行端莊的黑體拼音字母還是狠狠地抓住了我的視線“Albrecht Durer”，阿爾布萊希特·丟勒，德國文藝復興最偉大的藝術家，每次我把他捧到桌面上欣賞，都帶著一種虔誠不知所措的敬意。

這本畫冊是丟勒1498年版的木刻組畫《現代啟示錄》（The ADocalYpse）合訂本。直板紙正文共印制有15個印片，每片正面拓印著那些曾經震撼世界的圖畫，包括世界美術史上引以為傲的“四騎士”。作品的背面刻印有圣經新約文字注釋，是采用拉丁文和古德語雙語印制，雖然已經過去了500個年頭，木版機壓制的圖案印痕仍然清晰可見，俯下身細聞，一股從陳年的紙本纖維中散發出的油墨氣味竟是那么鉆心入骨，拉拽著你去追尋丟勒當年曾經生活創作過的地方。坐落在紐倫堡老城蒂爾嘉特納城門附近的一座典型的德國15世紀建筑，是丟勒創作生活的故居，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這座五層獨棟木樓里完成。 《現代啟示錄》是阿爾布萊希特·丟勒接受神學人士的建議，采用木刻手法創作的第一本由藝術家自己構思、配圖并獨立出版的圖冊，在當時的歐洲實屬首例。14 - 15世紀的歐洲正處于黑暗的中世紀，包括宗教人士在內的德國老百姓普遍認為“最后的審判”一定會在1500年發生，丟勒的這本圖冊呼應了人們對上帝最后審判的企盼。該系列作品的創作始于丟勒的第一次意大利之旅（1494 - 1495），并于1498年在紐倫堡完成制作出版。當時丟勒獨自出版了兩套不同版本的《現代啟示錄》，每套發行200冊，第二套采用直版紙印制，兩套背后都加印了圣經中的文字，我收藏的這本《啟示錄》估計屬于后者。1511年丟勒又再版了這套木刻組畫，借助印刷品便于擴散的特點，丟勒試圖以此方式揭露天主教會制度的黑暗，歌頌新教改革的人文主義精神。這套系列木刻版畫給丟勒帶來了極大的聲譽和豐沛的收入，也讓他擺脫了束縛藝術家的贊助制度。

翻開丟勒的木刻畫作，不得不承認藝術大師的氣場太強，滿目冷峻凌厲的形象十分扎眼。丟勒在木板上用刻刀揮灑著激情，充分表現自我，強烈的黑白線條，精準的形象刻畫，超乎尋常的想象力，和不可思議的造型設計。畫幅開篇端坐云端的圣父須發如雪，緊鎖的眉頭嚴厲而澈憤，與惡魔戰斗的大天使們動作如同暴風驟雨，那些人世間的罪人更是被丟勒刻畫得面目猙獰，丑態百出，整套作品突顯了上帝欲除掉惡魔撒旦的決心。15世紀的德國正在經歷科學經濟宗教全方位的城市化進程，面對洶涌而來的德國宗教改革運動，丟勒力圖通過版畫中的每一個形像，清楚地表達繪畫者痛恨黑暗的天主教會勢利的鮮明立場。《天啟四騎士》是組畫中的第四幅圖，作品進入《現代啟示錄》的高潮，出版500年來作為藝術史上的一面旗幟載入世界美術史冊。畫面中，在天使的引導下，上帝授權七眼七角“替罪的羔羊”打開第一封印，一個手持弓箭，頭戴冠冕的騎士騎著一匹白馬出現在眼前，他是基督耶穌驅逐邪惡勢力的總代表，有人稱他為“敵基督”，臉上充滿了殺氣。接著第二封印也被打開，紅馬上的騎士惡狠狠地緊跟上來，他手持利劍指向人間的罪惡，揚言彼此殺戮，戰爭和災難不可避免。第三印揭開，只見一匹黑馬沖到畫面正中，馬上騎士手拿天秤在嘶喊：“來兌換吧！小子們！一錢銀子換一升麥子！”他面容冷酷，怒眼圓睜，企圖要用饑餓懲治那些驕慢淫蕩的貴族，以及施暴者和不聽勸告的人類。輪到第四印解封出場，披頭散發的“死鬼”一臉兇相，騎著的灰馬瘦骨嶙岣，他干枯的雙手緊握著波塞冬（希臘神話中的海神）的三叉戟，他要用瘟疫和死亡，把一貫為非作歹的惡魔拖向地獄。馬蹄下被驚嚇的人們奪命而逃，許多人已慘死在四騎士的鐵蹄之下。畫面的右下角，一頭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獸，正在撕咬頭戴金冠的施暴者，企圖吞噬這個罪孽深重的生命，此形象顯然暗指殘酷迫害基督徒的羅馬皇帝多米田。整幅畫作充滿殺氣，畫面上一排排密實的直線刀法刻畫出每一個騎士不相重復的緊張神情，孕育著矛盾和內在的張力，旋風般的動感表現了丟勒欲沖出藩籬，追求人文主義思想強烈的意愿。2013年2月4日在美國波土頓SDai9htwood畫廊的一次拍賣會上， 《天啟四騎士》1498年首版獨幅印品，以290500美元價格刷新了丟勒單幅木刻版畫競拍的最高記錄。丟勒的第十幅圖《天啟女與七個頭怪獸》更能體現出丟勒純熟的木刻技法和豐富的想象力。使徒約翰看到了上帝與撒旦之爭白熱化，天上出現異象，一女子頭戴12星冠披日踏月，那是代表了以色列人的12個支派，女子似乎忍受著剛剛分娩后的痛苦。這時，迎面一只巨大的紅色怪獸張牙舞爪從地幔里鉆了出來，他長有7頭10角，頭上頂著冠冕，身上長著一對蝙蝠利劍般的翅膀，長長的蛇尾裹挾著半個天空的星辰，這些星星好像都是怪獸的難兄難弟。這個7頭怪物是惡魔撒旦的同伙，為首的幾個獸頭張開血盆大口，欲追殺吞噬婦人剛剛生下的男嬰，那伸開雙手向主致意的小胖孩兒，應該就是耶穌基督，兩個小天使見狀趕快用圣巾將男嬰接走，送到主的身邊。丟勒在這里影射羅馬人唆使邪惡的希律王殺害耶穌基督的暴行，而長著一對翅膀駕著星月的女子當然就是圣母瑪利亞的化身。2013年1月29日，克里斯蒂拍賣行（Christies）在美國舉辦了丟勒作品大型拍賣會，《天啟女與七個頭怪獸》1498年版獨幅木刻版畫以35000美元成交。長期研究丟勒的德國著名藝術史學家潘諾夫斯基認為，丟勒的版畫具有4種氣質：多血質，膽汁質，粘液質，抑郁質， Ⅸ啟示錄》的畫風看上去顯然屬于前兩者。在當時的歐洲，現實的殘酷促發大多數畫家以濕壁畫祭壇畫的形式發泄對宗教黑暗勢利的不滿，而丟勒以極為寫實樸素醒目的木刻組畫來表現這一宗教主題，在歐洲藝術史上也還是第一次。丟勒版畫呈現出的超強動感，打破了那個年代意大利畫家四平八穩的靜態構圖模式和標準式審美，陡然站在了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的前列，開黑白木刻版畫寫實主義風格的先河。

回溯歷史，丟勒所處的年代正值中世紀黎明前的黑暗，文藝復興的曙光冉冉升起。以馬丁·路德為代表的德國新教改革派，提出了95條論綱鞭笞教皇，大膽揭露天主教庭的貪婪，神學家伊拉斯謨不客氣地痛斥教宗的腐敗，社會上要求改革的呼聲愈演愈烈。丟勒的《現代啟示錄》就是在這樣一場轟轟烈烈的宗教改革運動，和鄰國意大利剛剛興起的文藝復興運動雙重背景下誕生的。政治宗教的動蕩并沒有影響科學技術的發展，早在丟勒出生之前的14世紀，歐洲出版業開始萌芽。1390年德國第一家造紙廠在紐倫堡建立，大藝術家馬丁·施恩告爾率先嘗試在金屬版上作畫印刷，取得了驕人業績。版畫方便易于宣傳的特性引起丟勒極大的興趣，何況紐倫堡又是中世紀聞名的商埠，丟勒使用的大部分金工刀具，都是當地的工匠精心打造的。再加上丟勒的父親是地區頗有名氣的金銀工匠師，曾受聘于匈牙利王室.多重因素的匯聚，催發了丟勒這個天才美男子在版畫創作領域恣意縱橫， 《現代啟示錄》木版組畫是他創作生涯里最亮的一顆星。阿爾布萊希特·丟勒通過15幅完美的木刻組畫，成功地詮釋了《啟示錄》晦澀的內容，對于當時的歐洲社會無疑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紐倫堡著名的神學家雅各布·溫普赫林，甚至把丟勒比作古希臘亞歷山大大帝宮廷畫師阿佩利斯，是他的《維納斯誕生》壁畫影響了兩千多年藝術家繪畫的進程。丟勒是第一個跨過阿爾卑斯山的藝術家，他的藝術直接推動了文藝復興運動后續的發展，意大利的達·芬奇，提香，法蘭德斯的魯本斯，以及西班的牙畫家，特別是德國本土畫家格呂內瓦爾德，盧卡斯·克拉納赫都不同程度上受到丟勒藝術風格的極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