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衛國
在四省交通樞紐江蘇徐州附近的邳北,大運河畔、禹王山上,有蘇北地區面積最大、保存最好的抗戰遺址,已被列入國務院第二批公布的國家級抗戰紀念設施、遺址名錄,是徐州市目前唯一的國家級抗戰紀念遺址(設施)。
禹王山與大運河對面的望母山,夾河聳峙,為大運河之鎖鑰,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1938年日軍侵犯臺兒莊受挫后,欲繞開臺兒莊,沿大運河南下直取徐州。萬分危急之際,蔣介石急調第60軍由武漢北上阻擊日軍。禹王山阻擊戰是發生在徐州會戰后期一場最為慘烈的關鍵之戰,此戰是以邳州北部禹王山為中心,以遲滯日軍占領徐州、掩護主力部隊戰略轉移為主要任務,以國民革命軍第60軍為主力,在東起港上、西至燕子埠的60華里戰線上,進行的一場歷時27天的大型阻擊戰。
國民革命軍第60軍是一支來自云南的部隊。1937年8月,在南京國民政府最高國防會議上,云南省政府主席龍云主動請纓,派一個軍參加抗戰。回滇不到一個月時間,龍云就將云南現有的6個旅及部分直屬部隊組建成一個軍,被授予第60軍番號。該軍下轄3個師、6個旅、12個團及軍部直屬機關、直屬炮兵團,共約4萬人。其士兵均從云南各族青年中征集而來,連排長以上軍官大多畢業于云南講武堂,有較多的實戰經驗和較強的作戰指揮能力。其武器均系云南省政府歷年從法國、德國、捷克、比利時等國購入。該軍裝備精良,驍勇善戰,有“滇軍精銳,國之勁旅”之譽。
時值1938年3月下旬,日軍第10師團瀨谷支隊孤軍冒進侵入臺兒莊,國民革命軍第2集團軍頑強抗擊,在兄弟部隊的配合下,經過十余日激戰,殲滅日軍1萬余人,日軍殘部向嶧城、棗莊敗退。此令日本國內輿論大嘩,日軍大本營認為中國軍隊主力集中在徐州地區,攻占徐州不僅可以把“華中、華北連結起來”,對武漢“施加威壓”,也是打擊中國軍隊主力,挫傷中國抗戰意志的良好機會,因此決定進攻徐州。4月7日,日軍大本營陸軍部正式下達了徐州作戰命令,調集6個師團和大量偽軍,總計近30萬兵力,沿津浦線南北對進,對徐州實施戰略包圍,欲一舉殲滅中國第五戰區主力部隊。4月中旬,重整后的日軍第10師團、第5師團以及偽軍劉桂堂等部,自棗臺鐵路南犯,沿大運河南進,切斷隴海線,直趨徐州。擬突破邳縣禹王山防線,在隴海鐵路匯合,會攻徐州。
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為擴大臺兒莊大戰成果,欲在徐州地區與日軍決戰,乃將大批部隊調往徐州第五戰區。國民革命軍第60軍此前由云南昭通輾轉千里開赴武漢后,旋即奉命由武漢再東進千里,火速奔赴徐州戰場,未及安營扎寨,即在邳縣禹王山、陳瓦房一線與日軍先頭部隊發生遭遇戰。
第60軍于4月21日抵達邳北蒲汪、邢家樓一帶集結。原計劃是3天后的24日接防第20軍團湯恩伯部、第51軍于學忠部防地。由于湯、于兩部提前撤防,日軍大隊乘虛而入。60軍于4月22日猝然遇敵,與日軍展開了殘酷搏殺。
4月22日上午,60軍183師541旅1081團2營剛趕到陳瓦房村頭,即與南下日軍遭遇。是戰始于陳瓦房,次延于邢家樓、五圣堂。第183師先頭部隊楊宏光旅之潘朔端團尹國華營首先與南下之敵遭遇,敵軍先頭部隊約1個大隊的偵察部隊首先進入陳瓦房。1081團2營營長尹國華率尖刀連將莊內小股敵軍消滅,搶占了陳瓦房。敵軍后續部隊以七八輛坦克作先導,掩護步兵前進,將陳瓦房團團包圍。在援軍被敵阻擊的情況下,全營官兵與四面沖入之敵白刃格斗,激戰一天,營長尹國華及500多官兵陣亡,僅士兵陳明亮一人生還,但為全軍備戰贏得時機。
在陳瓦房與敵交火的同時,183師陳鐘書旅奮勇前進,先敵搶占邢家樓、五圣堂。經過反復爭奪,至午后1時,后續部隊到達,穩住陣腳,局勢逐漸好轉。約下午4時,敵軍又發動第二次進攻,步炮協同沖擊,遭到183師的頑強抵抗,傷亡甚重。戰至5時,日軍漸呈不支狀態。旅長陳鐘書上一線指揮所部沖入敵陣,與日軍短兵相接。日軍陣勢大亂,向后潰退。日軍騎兵一部繞至陳鐘書旅側后,陳旅長頭部中彈,當晚傷重殉國。
于、湯部已露缺口的陣地得以堵住。22日夜,小莊激戰失守。湯軍團及其右翼陳養浩部由四戶鎮、小良壁潰退至183師右側后的西黃石山一帶。23日,楊宏光旅嚴家訓團在鳳凰橋、五窯路與敵展開戰斗,激戰終日,營長丁圖遠率隊沖殺,中彈犧牲。午后鳳凰橋亦失守。日軍趁湯軍團退卻之機,向郭建臣旅所在的蒲汪、辛莊、戴莊、后堡地區襲擊。23日拂曉,蒲汪的楊炳麟團、辛莊的龍云階團與日軍先后展開激戰,日軍步坦聯合猛攻,被擊退。龍云階團的營長辛朝顯在反復沖殺中陣亡。楊炳麟團蒲汪陣地的1個重機槍陣地,戰至傍晚,只剩1名機槍手楊正發,負傷不下火線。楊團長亦受傷。迫擊炮排長靳家祥以火力掩護呂建國排的步兵接近敵軍陣地,用集束手榴彈炸毀敵坦克數輛,斃敵十余人。后遭敵軍大隊圍攻,呂建國、靳家祥兩排長和士兵20余人壯烈殉國。
23日晚,戰局進入相持階段,持續十天。敵我各投入3萬余兵力,在李莊、蒲汪等一線陣地進入犬牙交錯的對峙狀態。是夜,60軍軍長盧漢下令183師、182師在東莊、楊莊等之后構筑第二道防線,并令184師于24日晨以一部向五圣堂以北方向出擊。余部采納師長張沖的建議,趁夜轉移,于27日晨進入禹王山陣地,構筑工事阻敵。此時敵我均死傷慘重,據4月26日盧漢給龍云電報稱:“此間地形平坦,僅以村落為據點,敵人炮火甚烈,故犧牲最大,多數均在原陣地人槍埋沒不能取出,只輕傷者能運后方,自養(廿二)迄本晚止,除張師每團傷亡數百尚存四分之三外,高師僅存千余,安師僅存六七百,官長約傷亡三分之二。刻仍奉命固守臺莊正面”。
禹王山地處蘇魯交界,西控運河,北臨臺兒莊,是這一地區唯一可以憑險固守的戰略要地。一旦禹王山失守,60軍各個陣地就完全暴露在敵軍炮火之下,徐州也將面臨嚴重威脅。60軍嫻于山地作戰,一到邳北地區,張沖便敏銳發現禹王山的重要戰略地位,適宜發揮己長與日軍決戰。禹王山地質系碎巖石結構,挖掘戰壕難度較大,張沖遂向第五戰區長官部要來2萬條麻袋,構筑胸墻。將師指揮部設于西南山坡,嚴格規定師、旅、團、營、連各指揮部之間的距離不得超過100米,表達了全師官兵誓與陣地共存亡的決心。按照戰前部署,544旅1087團守衛禹王山前沿陣地,543旅1085團守衛西北側翼,1086團守衛東北端突出部位,互為犄角,相互策應。張沖仿照彝族戰斗傳統,明令全師:在戰斗中,身前中彈受傷,給予表彰獎勵;身后中彈受傷,就要接受處罰。
邳北地區地形平坦,60軍僅能以村落為據點阻擊敵人,日軍擁有飛機、坦克等武器,火炮猶猛,60軍傷亡慘重。4月27日,當張沖率部抵達禹王山下時,禹王山頂已被日軍野佑大隊搶先占領。就在張沖率部準備發起進攻時,日軍向陣前連發數十枚煙幕彈,頃刻間濃煙滾滾,迷霧蔽天,擋住了60軍官兵的視線。日軍正準備利用有利地形,殲滅60軍進攻部隊,恰在此時,一股強勁的南風把濃濃的煙霧刮向山頂的敵軍。張沖抓住稍縱即逝的戰機,命令司號員吹響沖鋒號,暈頭轉向的日軍被殺得人仰馬翻,禹王山遂被收復。張沖決定以禹王山為核心,并向前及左右擴張延伸,部署縱深陣地。此后,整場阻擊戰進入以禹王山為主陣地的山頂爭奪戰。日軍志在必奪,滇軍志在必守,雙方展開100多場慘烈激戰。戰前,禹王山海拔126米,經炮火耕犁,海拔降至124.6米。
作為禹王山中心戰場的最高指揮官,師長張沖始終堅守前沿陣地,與部屬共迎彈雨,生死相依。各級指揮官也紛紛效仿,以上率下,沖鋒在前。張沖外甥、1085團3營營長何起龍主動請纓,要求堅守禹王山主峰陣地。4月28日起,日軍在飛機、大炮、坦克掩護下,向我主峰陣地輪番進攻,多次突入3營陣地,何營長身先士卒,率部與日軍展開肉搏,擊退敵人一次又一次強攻。在激烈的戰斗中,何起龍不幸壯烈犧牲,后被追晉為上校團長。另外,張沖侄子、特務連班長張鎮東及隨身警衛員均將一腔熱血灑在禹王山上。

4月30日晨,日軍在飛機、坦克的掩護下,再次向禹王山發起全面進攻,第一道防線數處被突破,山頂也被敵人占領。543旅1086團3營3連連長李佐受命組織敢死隊,并親率第三排發起沖鋒,沖過山頂的兩個班戰士全部犧牲;接著又把第二排投入戰斗,亦大部分犧牲,終于奪回山頭陣地。士兵們在山頂棱線稍后一至兩米處先構筑單人射擊掩體,然后連點成線,縱深掘進,構成魚鱗狀坑道。日軍集中10余門重炮,向禹王山頂及左斜面實施破壞性轟炸,將三連射擊掩體悉數摧毀。該連士兵來不及修復工事,遂以彈坑為掩體,以猛烈的火力打退敵兵多次進攻。陣地后方的數十畝麥田里,埋滿了陣亡將士的遺體,新陣亡者已無地可埋。在堅守禹王山頂戰斗中,李佐連多次進行兵員補充,傷亡愈300人。
5月3日起,敵軍改變戰術,白天以飛機轟炸,夜間發動強襲。師長張沖來到山頂,用望遠鏡四處察看,隱約看到日軍汽車正在山北大、小楊莊一帶來回穿梭。經仔細觀察發現,汽車來時速度慢,去時速度快,遂判斷日軍正在運送兵員、槍械、彈藥,一場更大規模的戰斗即將發生。張沖立即找來543旅旅長、畢業于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炮兵專家萬保邦和一名以射術出名的炮兵連長,商討炮擊戰術。他要求不準試射,趁翌日早晨日軍正在生火做飯的時候,發動炮擊。第二天早上,炮兵連長在陣地上用望遠鏡反復測量距離和方位角,將大、小楊村納入射擊范圍。待炊煙升起,張沖立即下達發射命令,群炮齊發,日軍傷亡慘重。此次炮擊是“抗戰以來,日軍首次遭到中國軍隊如此強烈的炮火襲擊”。
在近一個月的禹王山阻擊戰中,60軍以血肉之軀與敵機械化部隊艱苦奮戰,在禹王山上構筑了一道抵御日軍的銅墻鐵壁,予敵以重大殺傷,自身也付出了巨大犧牲。其中第60軍官兵陣亡13869人、失蹤430人、負傷4545人。陳誠1938年5月2日致蔣介石密電稱,“據第六十軍盧軍長漢艷亥電稱:竊職軍全線抗敵主力,雖斃敵約五千以上,而職部亦損失奇重。現仍固守禹王山至東莊一線,與敵激戰中。”[3]
禹王山阻擊戰徹底打破了日軍“切斷隴海鐵路,直取徐州”的作戰計劃,日軍不得不改變戰略,轉而從魯西南微山湖一線南下,以及由蘇北連云港登陸,從東西兩個方向進行大迂回,包抄進攻徐州。禹王山戰斗期間,日軍戰報稱:“敵人的戰法比以前更為靈活,甚至不像是中國軍隊,作戰中他們表現了決絕的意志。”日本報紙驚呼:“自‘九一八’與華軍開戰以來,遇到滇軍這樣猛烈沖鋒,置生命于不顧,實為罕見。”在禹王山接連受挫后,日軍于1938年5月10日晚在大連廣播中散布謠言,竟說在徐州會戰邳北戰場上,發現有蘇聯軍官參加指揮作戰。此戰沉重打擊了驕狂囂張的日軍,牽制了日軍精銳部隊,掩護我軍數十萬主力部隊實施抗戰史上最大規模的戰略轉移,為部署抗戰初期最后一場關鍵大會戰“武漢保衛戰”贏得了近一個月的備戰時間。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介石先后三次致電60軍軍長盧漢表示“嘉慰”,并將60軍堅守禹王山的戰例編入軍事教材。時任第二戰區東路軍總指揮朱德亦致電龍云表達敬意。
參考文獻
[1]張朝鴻:《六十軍血戰禹王山》,《鐘山風雨》2016年第1期。
[2]張朝鴻:《禹王山抗日阻擊戰的經過和重要意義》,《淮海文匯》2016年第3期。
[3]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五輯第二編軍事(二)》,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