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斌 何昊宸

2014年爆發的克里米亞危機將“混合戰爭”這個學術界的概念帶入了公眾視野,在危機處置過程中,俄羅斯運用該戰略成功達成了自身戰略目標,取得良好的效果。事實上,在地球的另一邊,混合戰爭早在多年前就在美國學術界風靡一時,只不過鑒于自身所處環境的不同,美國對混合戰爭的認識與俄羅斯有許多差異,在踐行混合戰爭理論的過程中,美國人有著自身的邏輯與路徑,體現出美式混合戰爭的不同發展。
混合戰爭理論的產生與發展有著深刻的時代烙印,它是美軍對21世紀深刻變化中的國際戰略格局和安全環境的重新判斷、對自身戰爭實踐和他國作戰經驗的總結反思的結果。21世紀,國際力量加快分化組合,國際戰略競爭多極化趨勢日趨明顯;全球和地區問題持續增加,傳統、非傳統安全威脅混合交織;戰爭模式出現明顯變化,作戰對象的多元,戰法戰術的多樣,武器裝備的搭配已經超出了傳統的認知……這些形形色色的多樣性,使得戰略與戰術、戰爭與非戰爭、傳統與非傳統之間的界限日益模糊,僅僅以某一個標準作區分、以單一的手段作回應已經不能有效應對這種高度的復雜性。
進入21世紀后,這種日益復雜的安全形勢引發了美國軍界的廣泛探討。從2005年《美國國防戰略》提出“未來,最有實力的對手可能會將破壞性能力與傳統、非常規和災難性作戰樣式結合使用”開始,美軍不斷就如何應對“混合威脅”在理論上進行探索。2007年12月霍夫曼在其著作《21世紀的沖突:混合戰爭的興起》中率先提出了混合戰爭概念,標志著美式混合戰爭理論的成型。
美式混合戰爭理論有自己的邏輯。在其理論框架之下,混合戰爭可以被認為是參戰部隊在同一戰場空間內同時遂行多樣式作戰行動的一種戰爭模式。其作戰目的在于擊敗對手并爭取民心,用霍夫曼的觀點來看主要包括4個方面:“一是從事犯罪活動以求生存;二是引起被攻擊國家的騷亂或分裂;三是通過加強武裝力量的能力謀求打持久戰;四是搞垮擁有常規軍事力量的政府。”
作為一種為應對威脅而產生的理論,目前的美式混合戰爭理論沒有對如何實施作戰行動指明具體的方法路徑,而是更多地以應對“混合威脅”為目的聚焦于國防和軍隊建設。其提出,要轉變過去一味追求高精尖武器技術的思路,建設一支更加務實的平衡和多功能的聯合部隊。另外,官兵要著重提高識別多重對手和適應復雜環境的技能,更重要的是,美軍要更加重視和突出特種作戰、信息戰等非常規力量的運用。
雖然美式混合戰爭理論尚未付諸戰場實踐,但是從理論描述中,依然可以看出其區別于傳統的對信息、經濟、政治等非軍事手段的重視。如果將這種重視視為美式混合戰爭理論的精髓的話,那么這種精髓早在混合戰爭理論雛形產生之前就已經存在了—美國在非軍事手段方面的實踐遠遠早于混合戰爭理論的產生時間,有鑒于此,我們可以從美國對外活動之中一窺美式混合戰爭之邏輯。

早在2014年克里米亞事件前,混合戰爭理論就在美國風靡一時了
從1989年捷克斯洛伐克的“天鵝絨革命”開始,“顏色革命”已經先后在十幾個國家和地區輪番上演,并且基本遵循著相似的模式:以總統或議會選舉為契機,失利的反對派或反對派聯盟先是炮制借口、挖掘黑料,拒不承認選舉結果,制造出政治上的危機,之后借用媒體大肆渲染社會轉型過程中積累的各種問題,煽動廣大民眾對國家發展現狀的不滿,引爆社會矛盾,組織群眾示威游行,目標是要求當局重新選舉或下臺。迫于國內外巨大輿論壓力,政府最終作出妥協,反對派名正言順地更迭政權。
回顧上述顏色革命的實施過程,可以發現歷次顏色革命中某些共性成分與混合戰爭的理論特征至少在兩個方面存在著高度的重合。一是實施手段上利用信息操控實現意識控制的高度重合。在“顏色革命”中,美國等西方國家通過非政府組織大量援助一些所謂的“獨立媒體”,利用各種方式丑化執政當局,煽動民眾的不滿情緒,造成民眾思想混亂和無所適從。這樣的手段與美式混合戰爭重視信息、經濟、政治等非軍事手段的特點高度一致。二是實施目標上實現政權更迭的高度重合。一方面,發生了所謂“顏色革命”的國家往往出現騷亂甚至分裂,并且這種騷亂和分裂狀態甚至在新政府組建之后依然持續存在;另一方面,反對派取得國家政權就意味著原政府的垮臺。這樣的結果與霍夫曼提出的“引起被攻擊國家的騷亂或分裂”“搞垮擁有常規軍事力量的政府”的目的不謀而合。
事實上,顏色革命采用的“非暴力戰爭”理論本身就與美式混合戰爭理論存在著某種似乎天然的異曲同工之妙。“非暴力戰爭”(有時被稱作“非暴力抗爭”)理論的主要內容,就是討論如何通過非軍事手段顛覆他國政權,它已經超出了所謂的“抗爭”的范疇,變異為以推翻國家政權、變更社會制度為目的“戰爭”,與“革命”頗有幾份相似。對比美式混合戰爭理論與“非暴力戰爭”理論,不難看出二者在戰爭的手段、目標上具有的某種程度上的一致性:通過非暴力(非常規)手段,搞垮國家政權(搞垮擁有常規軍事力量的政府)。只不過,“非暴力戰爭”突出信息控制和意識的操控,混合戰爭則強調多種非軍事、非常規手段的綜合運用。
如果說過去的“顏色革命”與美式混合戰爭之間只是具有手段和目的上的契合關系的話,那么,發生在委內瑞拉的事實似乎清晰地揭示出了二者之間的互構關系。
2018年8月4日,總統馬杜羅在一場演講中遭遇無人機炸彈襲擊,7人受傷。2019年1月23日,瓜伊多自封“臨時總統”幾分鐘之后,美國、加拿大等國就“及時”表達了支持。1月28日,美國宣布對委內瑞拉國有石油公司(PdVSA)進行制裁,試圖掐斷馬杜羅政府的經濟命脈。同日,白宮安全顧問博爾頓揣著寫有“往哥倫比亞調兵5000人”的小本本出席記者會,引發外界疑慮。同日,俄羅斯衛星通訊社爆料,瓜伊多正與軍方和官員進行談判以廢黜現任總統馬杜羅。2月3日,特朗普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播出的節目中表示對委內瑞拉動武“是一個選項”。2月6日,美國對委內瑞拉人道主義援助物資試圖由哥倫比亞進入委內瑞拉邊境時受阻。3月7日,委內瑞拉全國陷入大面積停電,地區供水和通信網絡受到極大影響,部分地區出現騷亂……
雖然沒有明確的定性,但是這并不妨礙我們用“顏色革命”的視角來理解這場持續數月的動蕩:總統大選中反對派失利,反對派抵制選舉結果并要求重新舉行大選,在要求得不到滿足后反對派不斷制造危機,試圖引爆社會矛盾,借用民眾的力量奪取政權。然而更加值得注意的是,本次動蕩同時也體現出了更多的美式混合戰爭的特征。在圍繞總統“寶座”的明爭暗斗中,無人機暗殺、人道主義援助、大規模停電無所不用其極,忠誠與叛變、腐敗或清廉、戰爭與和平真真假假虛實難辨,既有外交孤立又有經濟制裁,既有心里施壓又有輿論唱衰,既有軍事威懾又有政治打壓,最終目標是通過綜合手段的運用搞垮馬杜羅政權。發生在南美洲這個小國的事實表明,“顏色革命”已經由原來單純注重信息控制的1.0初級版升級為帶有明顯混合戰爭特征的2.0加強版。

顏色革命綜合運用各種非軍事手段,與混合戰爭的特征高度吻合
特朗普上任之后,“極限施壓”策略成為了美國的霸權操作技術,并且在此基礎上形成了與美國優先觀、國家安全觀并列的極限施壓觀,成為特朗普政府對外政策的主要觀點之一。
所謂“極限施壓”,即“通過最大限度的軍事威逼、經濟制裁和外交圍堵手段,迫使對手滿足自身的訴求”。實際上,“極限施壓”策略并非特朗普政府首創,其經典運用可以追溯到美蘇古巴導彈危機期間的極限對抗和博弈。
古巴導彈危機期間,美國就蘇聯在古巴部署導彈問題反應強烈,并以軍事手段采取回應,蘇聯針鋒相對,在軍事量運用上層層加碼,雙方你來我往互相抬杠,一步步將危機推向核戰邊緣。危機的高潮是后來被稱為“黑色星期六”的10月27日,這一天雙方都到達了博弈的極限,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核大戰一觸即發。幸運的是,怒氣沖沖的美國在政治、民意和后果的三重考量之下最終采取了理性決策,將危機控制在了極限施壓與極限博弈層面上,核大戰最終沒有爆發。
古巴導彈危機期間美國的極限施壓策略具有濃厚的軍事色彩,即試圖通過軍事力量的層層施壓達成預期目標。如果說這樣的“極限施壓”是一種策略的話,那么當其遇到混合戰爭之后,這種斗爭策略似乎煥發了新的生機,升格為了斗爭的藝術。

使用極限施壓策略對特朗普政府來說得心應手
2018年5月8日,美國單方面退出伊核協議。此后的美國似乎開始在對伊問題上“放飛自我”,今天派遣航母戰斗群,明天部署戰略轟炸機和愛國者系統;今天取消對進口伊石油制裁豁免,明天又發動新一輪對伊經濟制裁;今天威脅歐洲與其合作,明天警告中東遠離伊朗;今天收緊核領域項目豁免政策,明天把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列為恐怖組織;今天自信滿滿地表示“伊朗經濟正在走向徹底崩潰,他們會很快走回談判桌,不再堅持擁有核武器”,明天又提出愿意和伊朗進行“不預設條件”的會談。一時間霍爾木茲海峽熱鬧不斷,一會兒這國油輪遇襲,一會而那國油輪遭扣押;一會兒這國無人機被擊落,一會兒那國發射火箭彈;一會兒信誓旦旦地說“伊朗一旦侵犯美自身利益和美盟友利益的情況下使用武力”,一會兒號稱在最后一刻叫停了空襲。
這些令人眼花繚亂的操作似乎表明,極限施壓的策略從古巴導彈危機期間的單一維度為主體的施壓(以軍事為主要施壓手段)向著當前的多維度均衡地施壓轉變。這種為達到自身目的而擴大了籌碼的內容和范圍的作法帶有明顯的綜合特征,與美式混合戰爭思路如出一轍。同時,“極限施壓”與美式混合戰爭在某種程度上沿用了相同的邏輯:面對難啃的硬骨頭,如世界或區域的強國、大國這一類無法摧毀的國家,采用有限規模的斗爭往往是最有利的。需要注意的是,當前美國“極限施壓”策略還被特朗普灌注了明顯各個人特色:看似毫無章法,實則邏輯清晰、行動嚴密,帶著濃重的商業味道,具有明顯的特征“趨利性”與“結果導向”。
理解了“極限施壓”與混合戰爭的邏輯,便不難理解當發生在世界上的一些事實。對朝鮮,則在軍事上強化美韓軍演、揚言先發制人;在外交上強化美日、美韓同盟,拉攏東亞各國形成圍堵;在經濟上斷絕一切朝鮮與外部經濟聯系,同時要求中國對制裁予以配合。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凡是對美國有利的都可以做,凡是能施壓的手段都是可能的選項。“極限施壓”與混合戰爭在特朗普政府手上碰撞出了火花。
美式混合戰爭理論誕生至今,美國雖然沒有在該理論指導下發動一場對外軍事行動,但是其對外活動中卻明顯帶有著混合戰爭的某些痕跡,顯示出該理論對美國的巨大影響力。然而,雖然在該理論指導下美國在對外行動中取得了一些成績,但是當前美國忽視道義、透支自身軟實力的做法終究是飲鴆止渴。畢竟,一個強大的國家需要的不僅僅是先進的理論,更需要“混合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