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懷碩,1941年生于廣東。畢業于臺灣師范大學美術系。美國紐約圣若望大學藝術碩士。曾任教于中國文化大學、臺灣“清華大學”、臺北藝術學院、臺灣師范大學美研所。出版有《懷碩三論》《煮石集》《繪畫獨白》《何懷碩文集》等。
這本畫集距離20世紀最末一年我那本名為《心象風景》的畫集剛好二十年?,F在我已到俗稱“喜壽”的年紀(因為草書“喜”字很像七十七)。不知不覺間,也配稱老畫家了。但二十年不開畫展、不印畫冊,按現代的標準,還能算畫家嗎?我的畫冊很少,連這一本,只有六本,包括極薄的兩本小冊;另一方面,除了專門抄襲古人的畫家之外,同代畫家沒有不竭力求新求變、花樣百出、以新奇怪誕為創新者,而我卻幾乎一生都在追求表現自我藝術主張的個人風格,絕不與時潮浮沉。
畫冊不多,是因為作品沒有大量生產,所以畫展也不多。畫家的才情與創作力、作品的多寡應無直接因果關系,如果有的話,多半呈反比。一心求好,無心以藝術去換取虛名實利;要求質高,自然量少。所以,我想做畫家,但不想做“職業畫家”。
許多朋友說:你畫那么好,不畫太可惜了;有的說:你的畫拍賣價不俗,你怎么不畫呢?的確,我問自己,也沒答案;一句話,我不愿改變初衷。我對大陸同道說,真希望有一條政策:活著的畫家作品不準上拍賣市場。我很痛心,商業化使藝術庸俗、淺薄,甚至死了。30多年前趙無極來臺北,閑談間,他告訴大家他很用功,去畫室工作有定時,好像上班,我會心一笑。不久前看到日本小說家村上春樹自稱“職業小說家”,我也覺得可笑。商業化把藝術創作當產業了?,F在雖然還有詩人也者,但能有“職業詩人”嗎?
西方現代至后現代主義以反傳統、新奇怪誕為“創造”,我的創作與理念都反對、抗逆這個時潮,甘愿踽踽獨行。
20世紀之初,西方現代主義從出現、開花、異化到變質,成為歐美西方中心主義殖民、貶抑、毀滅非西方文化,宰制全球的利器。我從欣賞、懷疑到批判,如果我不讀書、不到歐美認真考察,長年思考、研究、寫作,建立自己的理念,探尋自己應走的方向,試問我提起筆來,怎么畫?許多人忘記我最初是一個年輕的畫家,我一邊畫,一邊讀、思、寫,是為我自己的困惑求解不得不然的尋索。有人以為我喜歡不務正業,貪求“左手文、右手畫”的美名,其實誤解。
20世紀中期,臺灣藝壇出現復古與西化強烈反差的現象,畫家們面臨歧路,若只學藝而無自己獨立的思想,必然陷于迷途。當時歐美“前衛藝術”各派洶涌而人,復古派卻依樣畫葫蘆。中國藝壇,南轅北轍,各行其是,是我青年時代最大的困惑,我渴望找到答案。我反對藝術家做變色龍,也反對藝術的全球化。我認為民族特色與個人風格是藝術不可欠缺的要素。獨特風格要經過長期的努力,才有希望登上高峰。不斷求新、求變是商業化的伎倆,是西方現代主義以降反傳統的流毒所引發的集體熱病。我認為藝術家建立自己的高峰,為人類貢獻真正的藝術成就,正如同思想家、科學家、文學家與一切學術研究領域的學者,都應秉持同樣的態度:專一,不見異思遷、堅持到底,才有希望取得重大成就。這樣平實而遠大的道路,不只是藝術應走的方向,何嘗不是人生應走的方向。
不肯依附時潮的藝術家,便自覺幾乎自動被開除出局。我選擇我自己服膺的道路,只能自我邊緣化。20年不曾辦個展,躲在一隅,獨立自守,不如此,我還能如何?這是我“掉隊”的原因。
我創作至今約半個世紀,重讀過去五本畫冊自序,可以回顧初心。
1973年《何懷碩畫集》是第一本,有梁實秋、葉公超兩位前輩的序,太難得了。自序中我說:“傳統與現代二個課題的整合,是對現代中國畫家最嚴重的考驗。頑固的復古與盲目的西化,都不是有志建設現代中國畫者所應有的態度?!边@個基本觀念,我五十年未變。當時西方流行現代繪畫,臺北一班西潮追隨者便提倡“中國現代畫”,我要建設的是“現代中國畫”。因為我不認為“現代畫”是世界性的,也不認為我們應加入西方的現代主義。
第二本畫冊已到了1981年?!稇汛T造境》的自序中,我說:“當復古與西化大行其道的時候,我卻一直獨立于主流之外。”“藝術不僅是美的追求,而且表現了藝術家對世界與人生的觀照,表現了一個時代中最具深度、最超越的識見與理念,最崇高的心靈所堅持與憧憬的價值?!焙玫乃囆g會為這些超越的心靈代言,壞藝術只能媚俗。
梁實秋老師為我1984年在“歷史博物館”個展作品的畫題英譯,是第三本畫冊《何懷碩畫》。我說到,我們有限的生命,透過藝術展現了宇宙人生的真相與萬種風情,進入藝術家獨特感應與發現的意象世界,也提出我特別標示的“苦澀的美感”,使藝術的美超越感官而直人哲思之境。
《庚午畫集》是第四本,我最大的一本畫冊,也不過170多頁。1990年我在臺北美術館舉辦個展,那是性一的一次。在自序中我揭示了中國繪畫另一個老毛?。骸爸袊L畫傳統的桎梏,最難擺脫的,不只是筆墨技法的制式化,更嚴重的是千篇一律都是群體的感情。題材與感情意念的陳詞濫調,中國繪畫因而在中古徘徊,難以進入現代。”溥心畬與張大干是最典型的復古畫家,這也是“八股”的一種。不論中西,那些古人所創造、成為程式的拿手題材不斷復制,都是同一病癥。藝術創作如果缺少獨特的取材與獨立的發現,便難有自己的風格。崇奉西方的“主義”或中國的“門派”,都是自我局限。畫家要掙脫束縛,最重要的是表現自己。
20世紀最后一年,臺灣“歷史博物館”又一次邀請我舉辦個展。我的自序用了“真實的幻景”為題,因此第五本畫冊名為《心象風景》,我用斯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1849-1912,瑞典文學家)最先得吾心的“夢幻比實在為更高的真”這句話。最好的藝術差不多都是主觀夢幻的寫實主義。畫與文學,大致如此。我在自序中說:“我認為有自覺的藝術家都必以他的生命去創造他個人獨特的藝術史,亦可說是以藝術去表現他個人的生命史?!崩L畫只有具象與抽象,未免太簡陋。在那本畫冊中,我以一幅畫來表現我對20世紀的總體印象(感受、懷念與批判所構成的視覺意象),畫題為《世紀末之月》,作于1995年。這幅畫的構想與表現,是我少數的佳作之一。后來北京故宮博物院八十周年征藏當代代表作,我將此畫捐獻給北京故宮博物院。
我前半生屬于20世紀,新世紀也已快過了五分之一。這本畫冊,是回顧所來徑,也借以自省、自勉。我—生堅持走自己的道路,逃過許多誘惑,不肯折節,成為今日的我,良有以也。
這一本不叫畫集,而稱作品集。因為除了畫,還有書法。關于書法,我曾寫過文章,這里只談一點感想。
歷來中國文人,包括散文家、小說家、詩人、理論家、哲學家、學者等等文筆佳妙的一大群,大都有書法修養,甚至極擅書法;有的干脆同時是書法史上的大家。王羲之、顏真卿等不消說,李白、杜甫、蘇軾、陸游、黃道周、倪元璐、文徵明、康有為、梁啟超……都是。讀書多的武^、官員、名人寫一手好字的也大有人在。書法當然是中國藝術的一種,而且是中國文化所獨有。熊秉明以“書法是中國文化楊心的核心”來為書法精神定位,非常高明。中國知識分子老年常以書法為心靈之寄托。我近20年書法上較多用功,深知書畫同源而又不同流。畫比較顯而露,書則蘊而斂。用書法來傾泄情感、抒發懷抱、玩味美感,書法的魅力,不止在欣賞者,更在書寫者的感受中。
世界大變遷,人類生存的物質環境進入危機;精神價值、傳統文化也不斷如冰山消融。藝術面目全非,瀕臨絕境?;叵胛以谂f世紀結束前后對繪畫創作意興闌珊,實在原因是我對人類世界大沉淪的失望,因之詩意的想象枯竭,靈感頓失,只好以思考、寫文、著書,來表達我的憂思與所見、所知、所思。許多好友鼓勵、督促我不應放下畫筆,我又感激又慚愧。承蒙許多人的錯愛,我不應辜負知己。其實,在藝術創造之中,心靈的愉悅,實為抗拒“黑暗年代”、重放人文光輝,找到自我釋放的最佳憑借。老驥伏櫪,還得努力向前。
責任編輯:陳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