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春
近年來,70后作家逐漸走向當代中國文學創作的中心舞臺。在這個群體中,葉煒是較為獨特的一位,無論其寫作姿態、敘事形式、主題領域還是藝術特征等方面都具有較高的辨識度。在葉煒的小說創作中,最為引人注目的是他對宏大社會主題的持續探索和對現實主義風格的堅守與突破,這種藝術取向在70后作家中獨樹一幟。由于文學市場的需要,含混曖昧的道德立場、游走于邊緣的性愛敘事和快速行進的敘事節奏業已成為主流,葉煒則始終以自己的節奏、不疾不徐地書寫著自己對歷史與現實的深刻反思,批判性的文化立場使其創作與流行文學保持著明顯距離。這種姿態使得葉煒的創作雖并不特別顯眼,但其厚重的文化含量和思想意蘊值得重視。
葉煒的小說創作從青春校園題材起步,“青春三部曲”《大學.com.狼》(2008)、《大學.com.羊》(2008)、《大學.com.城》(2018)是其中的代表作;之后,葉煒轉向社會書寫,創作了“鄉土中國三部曲”(《福地》《富礦》《后土》,2015)與“裂變中國三部曲”(《山西煤老板》《糖果美不美》《貴人》),形成了小說藝術的轉型與突破;2018年,葉煒出版了動物小說《狼王》,其創作的“轉型時代三部曲”(《裂變》《躑躅》《天擇》)也已陸續出版。在這十幾部長篇之后,葉煒的書寫視野、美學模式與文化立場已經基本確立,其創作個性也到了需要梳理總結的時候。
總體來看,葉煒在以下三個方面具有自己的鮮明特色:對小說形式的不斷探索與創新、對城鄉文化互動關系的深刻反思和對現實主義精神的堅守與突破,這些層面共同形成了葉煒小說尖銳的美學立場與批判姿態。在20世紀后半段的歷史時空中,葉煒的這些特色當然來自于豐厚的社會歷史土壤,尤其是當代的城市化進程對其創作的影響不可謂不深刻。因此,這種創作狀態又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除了作為當代文學創作的典型個案之外,還能夠留存當代社會發展進程的豐富信息。
葉煒的長篇創作厚實凝重、氣象闊大,形成了自己的藝術追求與獨特風格。難能可貴的是,在形式創新方面,葉煒用力頗多。這種創新既體現在單篇小說內部,也體現在對長篇小說三部曲體式的突破上。兩者合起來體現了葉煒對長篇小說的結構、功能、語言、形式等方面的探索與創新,共同形成了屬于葉煒的小說詩學。這些創新維度服從于葉煒通過小說重構歷史、解析現實的藝術雄心,也形成了葉煒小說向時代精神深處掘進的獨特方向。
需要指出的是,葉煒有著自覺的形式意識,將敘事探索視作自己創作生命的本質。“寫作是一個不斷超越的過程,絕對不能自我重復。青年作家要敢于挑戰各種類型的創作,在不斷的挑戰中積累經驗,尋求自己的閃光點,寫出最滿意的作品出來。”①葉煒:《一次美妙的寫作實驗——關于長篇小說〈糖果美不美〉的“編”“寫”對話》,《糖果美不美》,北京:朝華出版社2011年版,第288頁。作為青年作家,葉煒將不斷挑戰各種類型、各種形式作為自己寫作的必經之路,將創新作為寫作的應有之義:“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就是長篇小說創作需要不斷創新,對于一個青年作家而言,其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青年作家要有不斷沖破傳統的勇氣,敢于創新,善于創新。”②葉煒:《一次美妙的寫作實驗——關于長篇小說〈糖果美不美〉的“編”“寫”對話》,《糖果美不美》,北京:朝華出版社2011年版,第288頁。某種程度上,創新性是衡量一個青年作家創作藝術價值與發展空間的最重要的標準,而葉煒則始終在這個方向上以一部部作品不斷實現著自我突破。
“青春三部曲”聚焦于大學校園里形形色色的情愛故事,以展示當代中國社會繽紛雜亂的愛情觀念和欲望形態。三部長篇形成了總體視角,但各自之間也有明顯區別。《羊》以女大學生方子寒為線索,聚焦的是貧困女大學生在男人的欲望中“羊入虎口”,通過獻身來達成自己的奮斗目標,采用的是學生視角;《狼》以著名作家王閑云為視角,描述他從省作協副主席到大學教授的轉變過程,并揭示知識分子的精神生態與病態;《城》以美術系大學生、小有名氣的校園作家周迅迅為線索,以大學生校外租房為主要背景,展示大學生的情感狀態與精神虛無。這三部長篇互相補充,形成參差互現又復雜多維的敘事視角,共同組成對當代大學校園內外師生的生活與精神面貌的全面覆蓋與深入塑造,折射出知識分子精神的衰落、陷入情欲的畸形愛情觀念和人文精神的日漸式微。三部長篇關注的是同一個社會現實,不過采用了不同的切入視角和敘事手段,由此而形成一幅當代社會精神生活的“浮世繪”。在單篇作品中,值得關注的是《城》。這部長篇分為上下兩篇,分別命名為《故事新編》和《朝花夕拾》:上篇共五卷,講述周迅迅在現實中的情愛歷程,以《傷逝》《吶喊》《彷徨》《花邊文學》《準風月談》為名;下篇共四卷,講述的是周迅迅過去的情史和成長經歷,分別以《野草》《熱風》《兩地書》《墳》為名。整部長篇重塑了周迅迅從樸素的鄉下少年到玩世、玩情、玩弄異性的大學生的轉變過程。以魯迅作品為各卷命名,既概括了周迅迅成長過程中的遭遇與轉變,也充滿了反諷意味。
自中國現代長篇小說誕生之日起,結構模式的創新就是其最緊要的追求之一。數不清的小說家為此傾盡心力,不斷追索。而三部曲是中國長篇小說最為倚重的組合形態之一,在20世紀中國長篇小說發展史上承擔著重要的演進功能。籠統來說,三部曲長篇小說的內部關系主要分為縱向的時間結構和橫向的空間結構兩種,前者較多、后者較少。當然,任何長篇小說都必須同時在時間與空間中展開,所以上述分類顯然是總體意義上的。在這個背景下,“鄉土中國三部曲”的結構則較為特殊,如果非要給出一個命名的話,也許可以稱作三棱錐式的三部曲。也就是說,三部長篇并不處在同一個文化平面,而是以麻莊的歷史與命運作為中心,形成多個敘事平面立體相關的結構。這種結構既對麻莊歷史這個中心點有著巨大的向心力,又有著強大的空間占有能力,能夠使得文本的敘事意蘊最大程度上擴散到更為渺遠的時空中去。如圖1所示。

圖1 葉煒“鄉土三部曲”敘事結構圖①圖中,《福地》=ΔABC,《富礦》=ΔACD,《后土》=ΔBCD。
三部曲的三個敘事平面構成一個正四面體結構,依次展現了20世紀上中下三個階段、鄉土中國逐漸崩解的開始發展高潮三個時期,繁復復雜的歷史面貌與深刻多變的人性結構得到了全面而系統的展示,而三部曲表現鄉村歷史的視角依次為戰爭、經濟和政治。可以說,三部曲縱橫穿插,分頭深入,共同形成了立體的、生動的鄉土圖景,既有橫向的城鄉互動主題,也有縱向的歷史演變線索,是近年來難得一見的史詩性敘事。三部曲所達到的藝術水準標志著70后作家躍上了新的藝術臺階,也是葉煒創作繼續前進的堅實基礎。
在“鄉土中國三部曲”內部,三個長篇具有截然不同的敘事視角和時空結構。《福地》各章以干支紀年命名,從辛亥(1911)開始到丙子(1996)止,共六十卷,重構了20世紀中國鄉村的歷史大事件,以萬家四代人的家族史為線索,展示鄉土文化的延續與斷裂。其中,每章又以干支計時為順序排列。在傳統的干支紀年文化背景下,葉煒書寫的卻是20世紀中國多舛的歷史流蕩以及鄉土文化的風流云散,主題與形式之間的對照關系十分明顯。《富礦》以橫向的空間并置為結構特點,將麻莊村與麻莊礦互為鏡像,展示鄉土精神的衰亡與城市文明的漫溢。同時,小說上部的麻姑與下部的大洋馬則指向同一個女性的精神變遷史,由村莊里的淳樸村姑變成礦上的“公共女性”(fille publique)②[美]彼得·布魯克斯:《身體活:現代敘述中的欲望對象》,朱生堅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70頁。。《后土》以《序曲 驚蟄》開始,以《尾聲 驚蟄》結束,中間則是從“夏至”到“清明”共二十四卷,描述了不到三年的時間里圍繞鄉村政權更替而進行的權力斗爭。總體上,三部曲有縱有橫,共同完成地處蘇北魯南的麻莊的前世今生,在大歷史中刻畫人性的畸變、鄉土的衰敗、現實的峻刻,為三部曲這種經典的長篇體式添加了許多文化含蘊與批判銳度:“如果將《后土》中溫情的社會改造與《福地》呼喚的文化重建、《富礦》呼喚的道德回歸相結合,就能夠看出作者對鄉土中國歷史命運、現實狀態與未來出路這三個相互關聯的問題的最終答案。”③劉永春:《論葉煒〈鄉土中國三部曲〉的鄉土書寫形態及其意義》,《山東青年政治學院學報》2016年2期。
此外,在更大的尺度和范圍內,“青春三部曲”“裂變中國三部曲”和“鄉土中國三部曲”綜合起來可以視作由三個三部曲組成的“城鄉中國三部曲”。“鄉土中國三部曲”總體上歷時性地呈現鄉土文化的衰微與20世紀中國歷史事件之深層關系,是前因;“裂變中國三部曲”聚焦當下的山西煤老板等社會現象,是對城市文化病癥的總體現象描述,描寫的是前者的集體性后果;“青春三部曲”則是細部掃描,具體說明城市里欲望橫行催生的人文精神式微與欲望泛濫的生活方式,是個體性后果。三個三部曲無論在整體上還是在個體層面都存在明顯的城鄉二元對立模式,呈現的都是欲望化的城市文化對鄉土中國的蠶食及其社會后果。“轉型中國三部曲”將這種主題繼續深化,進一步深入到社會轉型的細部肌理中探究20世紀末到21世紀初中國社會的形態轉型與人性裂變,既是前三個三部曲的深化,也是其必然結果。
對三部曲這種長篇小說組合形式的癡迷,是葉煒小說創作的顯著特征和有效手段,在當代作家中幾乎罕有其匹。這表明自走上小說創作那天起,葉煒就有著自覺的文體意識和精細的方向設計,他始終不渝地以各個維度、各種視角、各色手段深入探究20世紀中國的歷史真相,為鄉土中國及其蘊含的文明質素書寫挽歌、將城市文化及其欲望本質窮形盡相,其文化立場是一以貫之的,也是十分尖銳的。毫無疑問,四個三部曲中貫穿的文化批判主題是建立在精巧的結構形式基礎上,也可以說,葉煒將自己的文化立場與批判姿態以不斷變換的小說形式和對三部曲結構的不斷創新賦形成為流蕩多姿的敘事形態,從而達成了自己創作中形式與意義、敘事與主題、思想與審美的完美結合。
葉煒曾言:“我們這一代人的特點是:身體在城市,精神在鄉村,靈魂在路上。這決定了我們始終活在一種‘分裂’的狀態之中,精神免不了要不時地出現膠著和矛盾。在這種狀態中,我最想探求的就是自己的精神來路,以此解答人生的困惑,尋求思想的文學表達。”①劉永春、葉煒:《百年鄉土中國的痛徹解析與深刻書寫》,《創作與評論》2016年8期。從城市現實回望鄉土歷史,以鄉土文化批判城市欲望,是70后作家共同的精神宿命和詩學立場,身體、精神、靈魂的分裂造成他們對“精神來路”“人生困惑”與“文學表達”的浸入式思考和批判性書寫。或許,他們是最后一代處于這種困境與動力之中的作家了,他們的掙扎也正是當代中國社會轉型的最后遺存。在這樣的意義上,葉煒小說中的城鄉分裂結構和對照模式并不新鮮,甚至可以說已經古老到足以成為20世紀中國文學的最大歷時性特征。但是,葉煒的意義在于對鄉土文化及其命運的復雜化處理、對城市文明及其欲望形態的辯證性解析,他并沒有將城市與鄉土置換、固化、壓縮成為價值判斷,也并沒有在此基礎上形成固定的道德立場。城市與鄉土,在他的小說中是對立的,也是密不可分的;既互為因果,也各自具有文化缺陷;既互相影響,也分別難逃批判性的目光。他用四個三部曲的巨大篇秩賦予20世紀以來中國的城鄉歷史以最大的復雜性、最極致的細節、最生動的人性和最多樣的文化思考,歷史、人性、性別等維度時刻豐富著葉煒對城市文明和鄉土文化命運的思考,從而使得這些小說具有自己的審美生命和歷史價值。
在空間層面,地域性是葉煒小說的重要標志。從麻莊到蘇北魯南再到廣闊的中國大地,構成了葉煒小說空間視角和敘事維度。“鄉土中國三部曲”直接對準鄉土,為麻莊樹立了文學坐標和歷史影像,另外的三個三部曲則不斷以回憶或者回鄉向鄉土致敬,前者解析的是鄉土的歷史命運,后者解決的這一代人的精神皈依。蘇北魯南,是葉煒小說創作的情節根據地、其文化立場的生發之所,也是他與小說中的人物一起頻頻返回的精神故鄉。“這里是蘇魯大平原,齊魯大地南大門,蘇豫皖銜接帶,為孔孟老子等圣賢之地,既上承曲鄒孔孟之禮,又下納豐沛漢王之風,為一代帝王之鄉;既北蓄泰岱之豪放,又南收江淮之靈秀;既西取微湖之廣闊,又東收沂蒙之厚重;既有‘九里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的豪放,又有‘風吹起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的悲壯……”②葉煒:《福地》,青島:青島出版社2015年版,第159頁。蘇北、魯南,如果再加上緊鄰的豫西,這塊不大的土地上產生了儒、道、墨、法、農、陰陽等中國古代大多數最重要的思想流派,可以說是傳統文化最重要的思想武庫。近代以降,雖然曾經在現代革命史上起到過重要作用,但這方土地日益落后是不爭的事實。葉煒的小說站立在這樣一方厚重的大地上投望整個現實中國,也回望20世紀以來的宏大歷史,使其創作具有了厚重的歷史內涵和現實意義,其思考與批判也超越了特定的時空而具有哲學意蘊。“那里,已經成為了我創作的永遠的精神出發地。換句話說,麻莊和麻莊所在的蘇北魯南既是我的生命故鄉,也是精神故鄉。我深深地愛著那個村莊,愛著那片廣袤的土地。我清醒地知道,村莊以及村莊所在的蘇北魯南大平原將成為我終生創作的文學地標,我將在一部又一部的作品中,對它們頂禮膜拜和深刻反思。我要在持續不斷的‘精神還鄉’中,努力尋找自己的來路,建立我自己的精神王國和生命信仰。”①劉永春、葉煒:《百年鄉土中國的痛徹解析與深刻書寫》,《創作與評論》2016年8期。這是葉煒的自覺意識,也是他持續創作的最大動力,從中,我們可以得出其文化姿態和精神追求。
在時間層面上,現代性總體背景下的城市化是葉煒小說的時間形態,由其構成的歷時性書寫是構成四個三部曲的結構骨架。“過去的”(鄉土)與“當下的”(現實)始終構成相互對照的鏡像結構。因此,幾個三部曲里的人物都生活在巨大的時間裂隙里,承擔著呈現外在時代與內在人性雙向重構的敘事功能,他們是時間與歷史的表象,也是其直接產物。鄉土文化的衰敗與人性結構的轉變兩個主題在這種策略中得以同時展開、深化。將人物歷史化,是葉煒人物塑造的重要手段,“鄉土中國三部曲”自不待言,另外三個三部曲亦是如此。《富礦》里,從官婆轉世到麻姑,再轉身成為大洋馬,從前世到今生,從圣潔到污穢,時間、現代性、城市化造成了這一切,背后的核心動力則是人性深處的欲望泛濫,雖然葉煒并未對這種現象進行簡單粗暴的道德批判。城市化撕裂了原本穩定的內在人性結構,造成了帶有某種神性的麻姑漸漸滑入了大洋馬的處境,以女性為視角展現城市化帶來的人性畸變無疑是經過精心設計的。“我認為中國所謂的現代化存在著一個不斷‘粗鄙化’的問題,包括發展的盲目性、造城的暴力性、文化的欺騙性、經濟的泡沫化。這樣的‘粗鄙化’在鄉村改造中處處可見,這造成了鄉村不可承受的現實苦難和歷史重負。我覺得,文學在表現這些時,不能回避,應該正面強攻。在這方面,女性比男性更能彰顯矛盾的對抗性。所以,我選擇了麻姑。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是麻姑的自我選擇。麻姑身上有著中國婦女的某些美德:勤勞,單純,向往美好,等等。但也有不少缺點:對物質化追求的向往,對欲望化生存的轉變等。這一點與當代中國的命運是契合的。當代中國鄉村經受了城鎮化的擠壓之后,焦慮感、矛盾性不斷凸顯。”②劉永春、葉煒:《百年鄉土中國的痛徹解析與深刻書寫》,《創作與評論》2016年8期。女性的被歷史化在這里充當了小說主題的最重要展開渠道,女性從而成為歷史的一部分,女性的命運遭際從而成了歷史的有機部分。歷史化了的官婆、麻姑和大洋馬不再只是城市化的受害者和傳統文化衰微的象征,其自身的人性與命運才得以放置到歷史舞臺的中央,改變了以往鄉村小說中主要將女性設置為城市化的被動客體和犧牲品的敘事模式。雖然,女性仍然不是歷史的主宰,但借由這種結構,《富礦》對城市化的思考超越了單純的社會悲劇層面而進入人性深處,具有了豐富的文化旨趣和思辨色彩,其深度與力度超越了當下的許多鄉土書寫。
如果說“鄉土中國三部曲”主要采取城鄉并置中人物的人性畸變來展現城市欲望對鄉土文化的歷史性破壞,那么,“青春三部曲”則主要通過男女大學生這一視角展現城市里的欲望泛濫與悲劇人生。這些來自鄉村的大學生們既帶著原生的純真,又初入城市被琳瑯滿目的欲望漸漸吞噬,在自覺不自覺地陷入欲望深淵時,大多還會在內心頻頻回望曾經的精神鄉土。這些人物身上大多共同具有“當代陳白露”的氣質內涵和人格特征。《羊》里的張明亮和方子寒差不多是方達生與陳白露的當代翻版。方子寒的墮落是漸進的,看似她在掙扎逃離,但最后越陷越深,終于萬劫不復。在經歷了一次次被損害之后,“方子寒徹底絕望了。絕望之后是墮落。方子寒徹底墮落了。她整日整日地喝那種劣質白酒,抽劣質香煙,整個人變得頹廢起來。終于有一天,方子寒去了歌舞廳,在那里瘋狂地跳舞、酗酒。玩夠了就隨便跟任何一個對自己感興趣的男人回家。再后來,方子寒干脆就以此為生了,在每一個夜幕降臨的時候,她總要化著濃濃的妝,打扮得像古鎮上的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一樣”①葉煒:《大學·com·羊》,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155、220頁。。古鎮,是方子寒和張明亮的精神故鄉,雖然那里也已經被欲望污染。方子寒在城市里的欲望叢林中遍體鱗傷,但也借此不斷往名利高處攀升。“為什么這個世界上的男人都是這副德性?對于我們這些女人來說,難道最大的資本就剩下身體了嗎?為什么受傷害的總是我們?方子寒痛苦不堪。”②葉煒:《大學·com·羊》,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155、220頁。這種痛苦來自城市文明本身,既是屬于方子寒的,也是葉煒對當代城市的尖銳追問。盡管“痛苦不堪”,但方子寒還是與陳白露一樣在墮落的方向上越走越遠,最終與張明亮分道揚鑣。《狼》里的王閑云帶著贖罪的心理將小梅從小李莊帶到城市,想方設法為她的未來打算,但小梅看上了黨書男并被騙,大有可能變成另一個方子寒。王閑云自己盡量保存著云淡風輕的生活和從小李莊帶來的質樸善良,但也不得不一次次陷入高校的權力斗爭中。《城》中的周迅迅漂浮在情愛與欲望之中的同時也通過來自故鄉的梅影回望自己當初的純真,內心殘存的良知還會讓他悔恨,但現實也一樣撕扯著他越陷越深,直到殺人。
值得注意的還有《狼王》里的《狗命》一篇。這篇小說與陳應松的《太平狗》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從狗的眼光打量和反思城市人的混亂生活。只是,葉煒《狗命》對城市的批判更直接,悲憤之情溢于言表。這只狗跟隨主人來到城市,因為主人打工的建筑工地不能收留它,于是變成了流浪狗,得以見證城市里的世相百態與人性畸狀。“其實他們原本就生活在鄉下,至少三代內都能找到農民的血統,只不過是因為某種機緣,靠著流血流汗的打拼才擠進了城市的大門。一進入城市,他們就不得不按照城市的節拍往前走。城里太鬧,太擠。大家白天都擠在一個個水泥籠子里,黑夜還是擠在這樣的水泥格子里,每張床只隔著薄薄一堵墻,夜里撲撲騰騰的動靜彼此相聞。這哪里是人的生活?連我們狗都不如!”③葉煒:《狗命》,《狼王》,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72頁。這種不無偏激的批判將鄉土文化之于城市的優越感刻畫得淋漓盡致,也將城市生活的欲望本質做了個人風格的另類闡釋。
或許葉煒對城鄉分裂的中國現實的反思與批判存在著某些偏激之處,對城市生活的書寫存在單面化的傾向,但葉煒的書寫總體上是有效的,也是發人深省的,能夠引領我們認識當下社會現實的另一個側面,這樣的創作本身自然也就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值得關注和肯定。“讓故鄉不再淪陷,留住鄉愁,留住青山綠水,留住鄉土中國村莊最微小的文化有機體,闡釋和建構從生存倫理到文化倫理的新生態文明理念,這就是今天的‘舊邦新命’。”④張麗軍:《新世紀鄉土中國現代性蛻變的痛苦靈魂——論梁鴻的〈中國在梁莊〉和〈出梁莊記〉》,《文學評論》2016年3期。葉煒的長篇創作充滿這樣的文化意識和建設意向,對于正處于劇烈轉型中的中國社會而言,具有重要的個案價值。基于對鄉土中國已經衰敗和城市生活過度欲望化的基本判斷,葉煒對于現實社會的未來方向也必然有著自己的獨立判斷,這將是“轉型中國三部曲”所要著力呈現的了。
在談到自己寫作的文化立場時,葉煒十分認同英國文化學者理查德·霍加特的觀點,即“好的文學史為了闡明和批判其時代而站在這個時代之外的”,并進一步認為“好的文學”“必須具備兩種品質:與現實生活在質地上的緊密聯系;同時還要有超越現實的非凡遠見卓識”⑤葉煒:《作家立場:什么是好的文學》,《大學·com·狼》,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226頁。。葉煒所看重的兩種品質實際上構成了他的小說創作的兩個方向,即在“質地”上深入現實內部和在姿態上“超越現實”。前者存在于文學的審美維度,即葉煒所強調的“小說在天然品質上就應該具備好看、有趣的因素”;后者存在于文學的功能維度,即“小說應該對現實生活有所啟迪,對人們的思想進化有所幫助”,并進而強調“文學干預現實生活的觀點還不應該退場,至少在現在這個特殊的瞬息萬變的時代,在大多數的受眾群體還不能夠很清晰地看透現實生活的丑惡之前,文學啟蒙還是非常有意義的”①葉煒:《作家立場:什么是好的文學》,《大學·com·狼》,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227頁。。簡單來說,葉煒理想中的文學是兼具審美和啟蒙兩種品質的,既能向社會現實強力突進、深入挖掘,又能持著辯證的文化立場冷靜旁觀、獨立判斷。當然,他也是以四個三部曲的宏大規模在努力實現著這種文學追求。兼重審美與啟蒙,同時強調小說的“好看、有趣”與“有所啟迪”“有所幫助”,這種自覺追求在葉煒的小說文本中的直接結果就是形成了獨特的現實主義書寫模式。這種模式的特點自然也就存在兩個方面:從審美上對現實與歷史的極力浸入和從姿態上對社會現實的極力批判。前者的最終目標是真實的反映生活與人性,后者則是努力賦予敘事以靈魂、思想、立場。
“鄉土中國三部曲”以100多萬浩繁卷帙的文字呈現了“蘇北魯南”這塊特殊地域的百年歷史,并從各個側面將其與百年中國的歷史場景緊密相連,形成了對現當代中國見微知著的刻畫。同時,秉承著現實主義的藝術精髓再輔以作者自己敏銳的藝術直覺,“鄉土中國三部曲”在人性探索與社會分析方面達到了新的高度。這三部長篇以渺遠的視野和深摯的情懷再現20世紀中國充滿苦難的鄉村史,呈現其中的愛恨情仇與風云激蕩,尤其是作為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與鄉土情結充盈于小說的每個角落。更重要的是,三部長篇扎實厚重、凝練緊湊,對傳統的現實主義進行了有效的藝術創新,在廣度、深度和力度等方面都表現出了葉煒的藝術功力與寫作雄心。在百年鄉土文學史上,這三部長篇必將以其深化的鄉土情懷和深湛的問題意識而擁有自己的歷史地位。而對于一位70后作家而言,能夠達到如此的藝術水準實屬不易。
在廣度上,“鄉土中國三部曲”具有宏闊的視野,歷時性的歷史敘事與共時性的空間敘事使得三部小說的覆蓋面極大,尤其是對鄉土中國的潰敗歷史與荒誕現實都有極為深刻的展示。在這三部曲之后,“鄉土中國”的20世紀命運有了廣泛而深切的內涵。“從整體上來說,小說在對‘鄉土中國’形象的還原與建構的主題話語中,言說了作家對鄉土的熱愛和執著,展現了普通鄉村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的滄桑變遷,同時在反思的敘事語境中豐富和拓展了‘鄉土中國’的主題內涵。”②郝敬波:《“鄉土中國”藝術形象的建構——評葉煒新作》,《南方文壇》2014年1期。從麻莊到蘇北魯南再到現實中國、裂變中國、轉型中國,葉煒總是在思考“鄉土中國”的文化精神衰落之謎,也總是在為現實社會的種種畸形尋覓解決途徑。“葉煒對地域特色的展現,既是出于鄉土審美的目的,也反映出他對鄉土真實性的追求,意圖在小說中逼近鄉村世界全方位的真實,體現他對鄉村現實的關懷。”③賀仲明、田豐:《地域、現實與經驗敘事——論葉煒〈后土〉及對當前鄉土小說創作的思考》,《當代作家評論》2014年4期。這樣的敘事廣度不是隨意的,它來源于葉煒的敘事雄心及對鄉土文化的精微認識。如此廣度的現實主義書寫在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筆下較為常見,但在70后作家那里還較為少見。葉煒從廣度上對現實主義的探索標志著其創作的日漸成熟和漸入佳境,也意味著屬于葉煒本人的敘事美學正在形成。當然,從廣度上,葉煒小說與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們有著較為明顯的區隔。例如,葉煒較少以政治革命闡釋鄉村的結構變化,較少賦予某些鄉村風俗以丑陋愚昧的標簽,小說中的性愛描寫較為純粹等。
在深度上,葉煒將鄉村的命運與人性的變異緊緊結合起來,從人性的角度塑造人物的命運圖景,從而展現鄉土文化整體的命運,而不是將人物形象作為空洞的先驗符碼。《福地》中的萬仁義在身份、性格、命運等層面都具有足夠的復雜性,是不多見的鄉紳形象。“我試圖寫出地主的兩面性、多樣性和豐富性……老萬這一形象是有真實人物原型的,在蘇北魯南的抱犢崮山區,像老萬這樣的開明士紳并不少見。所以,在歷史遺漏之處,正是文學出發之地。這倒不是說歷史敘述是不可靠的,而是說文學完全可以提供給讀者另一種真實。這樣的真實有別于冰冷歷史的高度概括和理性分析,而是有溫度的感性存在。歷史常常喜歡關注整體和大人物,而小說則常常在個體和小人物那里找到自己的興奮點。”①劉永春、葉煒:《百年鄉土中國的痛徹解析與深刻書寫》,《創作與評論》2016年8期。顯然,這個“興奮點”就是人性,甚至可以說,萬仁義復雜的人性結構是整個小說敘事的生發原點,是所有后續故事的基本前提。《富礦》中,從麻姑到大洋馬的轉變,其根本原因不是外在現實的誘惑,而是人物內心的裂變。從麻莊村到麻莊礦,麻姑的轉變并不容易,也可以說是經歷了一個完整而深刻的過程,而葉煒恰恰將這個過程十分細膩地描寫出來,笨妮、六小、蔣飛通、胡列、陳爾多等既是她命運的制造者,也是她內心世界逐步轉變的見證者。整部小說的主線就是從官婆到麻姑再到大洋馬這種文化身份的轉換,而造成這種變化的乃是麻姑的人性結構所受到的來自內心和外界的雙重沖擊。《后土》里的劉青松和曹東風是以往鄉土小說中較少出現的農村干部形象,對他們,葉煒沒有簡單化處理,而是通過大量的生活細節與心理場景交代他們內心復雜的精神活動,使得人物立體而深刻,對鄉村文化的塑造也深入到土地的深層之中。葉煒毫不諱言,萬仁義和劉青松“兼具傳統文化的天下情懷和現代社會的寬廣視野,不但是“鄉土中國三部曲”中的精神脊梁,更是鄉土中國的希望所在”②劉永春、葉煒:《百年鄉土中國的痛徹解析與深刻書寫》,《創作與評論》2016年8期。。三部曲中的這些主要人物形象都被葉煒賦予了深刻的內心世界和完整的性格邏輯,是鄉土精神的主體象征,也是鄉土中國命運的主要負載者。僅就人物形象的深刻性而言,葉煒小說中的人性刻畫也是當下70后作家小說中少見的,尤其值得肯定。
在力度上,葉煒從不回避歷史與現實中的焦點問題,從而使得其小說中對鄉土中國的重構充滿溫情,對當下社會現實的反思則犀利峻刻,最終表現為小說中的悲劇性由人物命運層面上升為文化走向和人性畸變層面,由歷史悲劇、社會悲劇上升為文化悲劇、人性悲劇。這種現實主義力量來自于其廣度與深度,來自于葉煒對人性刻畫的堅持與擅長,也來自于葉煒在歷史與現實問題面前的毫不退讓,來自其銳利的問題意識和辯證思維。“麻莊和麻莊所在的蘇北魯南既是我的生命故鄉,也是精神故鄉。我深深地愛著那個村莊,愛著那片廣袤的土地。我清醒地知道,村莊以及村莊所在的蘇北魯南大平原將成為我終生創作的文學地標,我將在一部又一部的作品中,對它們頂禮膜拜和深刻反思。我要在持續不斷的‘精神還鄉’中,努力尋找自己的來路,建立我自己的精神王國和生命信仰。”③劉永春、葉煒:《百年鄉土中國的痛徹解析與深刻書寫》,《創作與評論》2016年8期。葉煒將每一次書寫都視作自己的“精神還鄉”,因而其寫作態度與現實主義精神是無比認真的,保證了其敘事力度、人性力度與反思力度。
除了廣度、深度、力度這些典型的現實主義特征以外,葉煒小說中的鬼魂敘事、輪回轉世、瘋子視角、宿命意象等超驗性模式也引起了較大關注。這些敘事使得鄉土中國的生活有了新鮮的血肉,有了靈動的命運,更有利于葉煒從超離的視角遠視或者俯視這片土地的精神結構和多舛命運。從傳統現實主義向超現實主義的位移,是葉煒做出的有益的、有效的敘事嘗試,既便于敘事展開,也有利于豐富小說主題。《福地》中的繡香不僅不斷影響著小說的情節走向,還負擔著具體闡釋鄉土精神的任務。《富礦》中的麻姑一再夢到自己的前世之身,暗示著鄉土精神走向死亡。小說開頭就降下的漫天黑雪更是對麻莊命運的終極隱喻。當然,這些因素的使用存在著諸如使用不當、過多、偏于牽強等問題,但整體上對小說敘事的豐富多樣起到了正面作用。
如前文所述,“青春三部曲”“裂變中國三部曲”等作品對社會現實的反思比“鄉土中國三部曲”更為直接和犀利,更能夠體現葉煒的文化立場和批判姿態。總體上,葉煒沿著審美地建構文本中的生活世界和啟蒙地建構小說中的思想立場兩個維度,將自己小說創作的藝術性和思想性同時不斷推向更高層面,從而保證了正確的創作方向和穩定的創作水平,在目前的70后創作中是少見的,其后續發展也是值得期待的。
“在人類身上,欲望是無止境的,像一個無底洞,怎么填也填不滿。人類就這樣吃著越來越高檔的食品,身體健康問題卻越來越大,腦溢血,心肌梗死,癌癥……一些從前沒有的病現在到處可見。不錯,人類是我們的朋友,但人類缺少反省精神。金錢支配著整個社會的運轉,人人都在向錢看,人人都奢望掌控更多可支配的資源,直到把大自然破壞得面目全非。可怕的是,這種情況至今還在繼續。”①葉煒:《狗命》,《狼王》,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92-93頁。這是葉煒小說中從狗的視角對人類社會做出的沉重反思,其中包含著一定的偏激,但也道出了更多的真相。這種批判性姿態可以代表葉煒創作的整體特征,正是這種批判姿態及其有效性凸顯了葉煒創作的現實意義。其對文學的“啟蒙性”和“干預生活”功能的堅持,保證了嚴肅的創作態度和積極的文化建設作用。
葉煒以“鄉土中國三部曲”探索鄉土文明式微的原因、過程與后果,而以“青春三部曲”和“裂變中國三部曲”詳細呈現城市文明的欲望本質和荒誕底色。兩種方向與立場互為鏡像,也互相纏繞,不斷復現于他的小說創作中,從而形成了強烈的歷史解構和現實批判,其思想主題和文化立場鮮明而堅定地從這些作品中流溢而出,構成了葉煒小說總體的詩學面貌。這種面貌與70后作家的精神境遇相關,但也更多來自于葉煒站立在20世紀中國城市化進程的大背景之外的敏銳反思。因而,獨特的敘事結構和鮮明的文化立場是葉煒小說的個性面孔,也是其小說的文化意義之所在。
回望百年鄉土中國與反思當下社會現實,是葉煒小說創作的一體兩翼,也是其創作取得成功的主要原因。在這兩個層面,葉煒都表現出了鮮明的書寫特征和文化立場,完成了其自身藝術個性的塑造。對敘事形式的不懈探索和對現實主義的不斷豐富,則是葉煒保證小說創作質量的兩個有效途徑。無論是文本規模,還是藝術質量,葉煒都是現有70后作家中較為突出的。其創作有穩定而深刻的文化立場,有不斷創新的敘事形式,有自覺而有效的問題意識,這樣的創作自然具有值得期待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