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 加斯東·巴什拉 譯者:張逸婧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出版
“喬治·桑說,我們可以根據向往住在茅屋還是宮殿里來對人進行分類。但問題比這更復雜:有城堡的人夢想茅屋,而有茅屋的人夢想宮殿。更復雜的是,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茅屋時分和宮殿時分。”
《空間的詩學》是一本哲學著作。它以現象學為手段,從現代詩歌中獲取語言學資料,用里爾克、帕斯捷爾納克、瓦萊里的詩句,用波德萊爾、梭羅、雨果的文字,來描繪對家宅空間的想象。
但它不是在說“在測量工作和幾何學思維支配下的冷漠無情的空間”。因為 “對于現象學家來說,問題不在于描述家宅、詳述它的各種面貌、分析它的舒適因素。相反,我們應該超越描述層面上的問題,從而到達原初的特性,也就是認同感產生的地方”。它說的是,“我們如何居住在我們的生存空間里,與生活的各種辯證法相符合,以及我們如何日復一日地把自己扎根于‘世界的一角’”。
作者說,家宅空間是人生的容器:“我們成長過程中每居住過的“世界的一角”,都是那一階段人生的容器。它們是我們最初的宇宙。這種原初性屬于每個人,無論他富有或貧窮,只要他愿意夢想。一個個家宅串連,便是我們的一生”;“就像胡桃在自己的殼里變圓一樣,我們就是我們所棲居的空間”。
作者說,家宅是靈魂的居所:“家宅初看上去是一個標準的幾何學對象。我們試圖用理性的方法去分析它。它的表面現實是可見的、可觸摸的。它由切割工整的固體和連接恰當的框架造就。直線在其中占據了主導地位。鉛垂線把智慧和均衡的標志留在了它身上。這樣一個幾何學對象應該抵制那些包含著人體和人類靈魂的隱喻。但只要我們把家宅當做給人安慰和內心的空間,當做壓縮并保衛內心的空間,家宅就立刻開始人性的轉化”。
作者說,家宅是幸福感:“畫家弗拉曼克( Vlaminck)寫道:‘惡劣天氣肆虐的時候,我在爐火前體會到的那種幸福是完全動物性的。洞里的老鼠、穴里的免子、棚里的奶牛,都應該像我一樣幸福。’幸福就這樣把我們帶回了庇護所的原始狀態。從生理上獲得庇護感的存在抱緊自己,躲避著,蜷縮著,窩藏著,隱匿著。在人的存在中有多少動物性存在!”
讓我們節選一些作者引用的詩歌,從中管窺作者對空間的隱喻如何與詩人的隱喻結合在一起:

《空間的詩學》1994年英文版封面(左)、2014年英文版封面(右)
我曾居住在如此廣闊的箴言中,以致我必須以整個天地充滿它
——羅貝爾·薩巴蒂埃,《給一艘船的獻詞》
人充滿勞績,但卻
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
——荷爾德林,《人,詩意地棲居》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賴內·馬利亞·里爾克,《秋日》
我就是我所在的空間
——諾埃爾·阿爾諾,《草稿狀態》
《空間的詩學》的不尋常之處在于,作為一本哲學著作,卻關心起了空間問題。
關注空間問題,是20世紀后半葉全球學術一次普遍的“空間轉向”(Spatial Turn)思潮。哲學、地理學、社會學、心理學等領域都開始重新發現“空間”的意義。在這次思潮里,列斐伏爾用政治經濟學(具體來說,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來解釋空間:他不厭其煩地強調,空間是政治性的,幾乎所有的空間無一不成為權力的角斗場。他向外尋求空間所代表的人和人的關系。而不同于激進的列斐伏爾,在《空間的詩學》里,巴什拉用詩學來解釋空間,“所有的庇護所,所有的藏身處,所有的臥室,都有共同的夢境價值”。他更加平和,向內尋求空間所代表的人和內心的關系。
更不尋常的是,《空間的詩學》作為一部哲學著作,卻進入了許多建筑學專業的必讀經典書單。原著初版印刷于1957年。彼時現代主義思潮風行西方世界,包括新興的建筑學。現代化、新技術的建筑設計,尤其是住宅設計,滿足了人們的日常生活需要,以及對現代化生活的想象。但隨著現代主義思潮的不斷深化,功能合理、形式整齊的建筑先鋒理念變得僵化、刻板、教條,幾乎與情感和人性決裂。豆瓣書目簡介說:“在現代主義晚期建筑文化已經快要窒息的氛圍中,現象學以及象征意義的追求為建筑注入豐厚的養分,此書在這樣的時期出現,自然激起建筑的許多深刻想象。”正因如此,建筑學從《空間的詩學》中看到了“對抗科學實證主義與抽象形式主義”的養分,激起了反叛“現代主義晚期建筑文化”的思潮。
對于那個時代,對于建筑學,《空間的詩學》正是一次回歸,回歸人性的空間,回歸詩意的棲居。
《空間的詩學》是一本適合慢讀的書。當我們的專業眼光被太多鉛垂線和幾何學框定了形狀,不妨隨手從床頭抓起來讀上幾篇,感受作者用詩歌和隱喻所創造的空間場域,體驗屬于我們自己的茅屋時分和宮殿時分。
(本文圖片和文字由上海市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原規劃師陶棟艷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