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夢

王玉玨

十五歲的暑假，帶著大大小小的行李，我與父母踏上了駛向故鄉的火車，那是一片我從未到過的土地，那是爺爺長大的地方。

小時候，總在冬日中被爺爺抱在懷里，圍著紅泥小爐，聽中藥煎煮。中藥咕嚕咕嚕輕沸的聲音和那刻花玻璃窗外的一點點白色飄雪，一起組成了我最深刻的童年回憶。正是在這溫暖的臥房中，爺爺和藹的話音訴說著他對故鄉的回憶，那是個簡單淳樸的東北小鎮。幾十年前，為建設西部而早早離開故鄉的爺爺，可曾想過，在臨行前與親人的一別后，等待他們的竟就是幾十年冗長的光陰。

小小的我坐在他懷里，不解地抬起頭問道：“怎么不回家？”

“很多無奈啊，雖然我多么想家。”

“那想媽媽時怎么辦呢？”

“會想到李太白的《靜夜思》，每每念及家中親人也與我同樣身處這同一輪明月之下時，我心中便盡是滿足與欣慰。”

雖然那時我有些許聽不懂，但我知道爺爺是何等地思念那塊溫柔土地上的親人們。可惜的是，爺爺最終還未實現返鄉心愿時，便匆匆地走了。

數年后，在火車掠過鐵軌時發出的“哐當”聲中，我帶著對爺爺的思念和對故鄉的期待，終踏上了那片陌生又熟悉的土地。

當出租車駛過一家小型超市后，我看見路口處有一個矮小的身影，穿著一件印有“佳惠超市”的十分不合身的純白T恤和一條被洗得布料有些稀薄的月白長褲。父親說，那就是我的姑奶奶。她雖然視力不佳，但卻很用力地仔細注視著過往的每一輛車，好似一個不注意，就會又與遠方的家人錯過數年的光陰一般。我們下車后，她帶著滿臉的興奮和喜悅朝我們顫顫巍巍卻迫不及待地快速走來，堅持為我們拿了一件行李后，帶領我們走向一棟矮小的居民樓。我看見她笑起來時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魚尾紋和法令紋被時光深深地刻在她的臉龐上，灰白色的長發被整整齊齊盤在腦后，她雖然年至古稀又經濟拮據，卻依舊不失骨子里的精神氣。她微笑著回頭對我們說道：“我特地在你們來之前去超市買了一個龍蝦，那個可好吃了！”我眼眶忽然濕潤了，因為我知道，那只龍蝦，可能是她半個月的生活費。

走入樓中，樓道黑暗狹窄，樓梯旁的鐵欄桿早已生銹，布滿蛛網。走入姑奶奶在二樓的家，卻好像突然來到了一個新地方，這兒雖小，卻干凈明亮——白亮的繡花桌布平整地鋪在茶幾上，果盤里放著幾個新鮮蘋果。早晨淺淺的陽光透過木邊玻璃窗灑進客廳，輕輕撫摸著那些上了年紀的家具，似乎正說著久遠的故事。

姑奶奶端來已做好的飯菜，我們便開始一邊吃飯，一邊嘮嗑。窗外有一棵不知名的大樹，偶爾會飄來絲緞般的花香，飄進這個不大卻溫暖的小屋。暮色四合，我和姑奶奶坐在窗前聊起爺爺，我說爺爺從前喜愛在想家時唱《喀秋莎》，姑奶奶眼中頓時泛起了淚光，她說那是她和爺爺小時常唱的歌。我起身泡來兩杯茶，杯中的茶葉在水中上下跳動，鼻尖縈繞著陣陣茶香。屋內月光瀉地。

返程之日，姑奶奶堅持送我們到路口。上車時，她緊緊握著父親的手，眼中盡是不舍的淚水，畢竟大家心中都知道這一別定又是幾年的分離，讓人如何舍得！車開走了，我回頭看，姑奶奶一直站在那個路口注視著我們，她的身影柔弱如稻草般屹立在那路燈下，慢慢地越變越小，直至最后消失不見。我的心中，突然很失落。

歸程的火車依然有節奏地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但此刻卻顯得十分惱人。本是炎熱的夏季，車上的空調卻使我不得不裹緊身上的棉被，翻了個身，便迷迷糊糊地睡去了。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們一家人，還有爺爺，團聚在家中，電視機中有新聞聯播的聲音，鍋里是“滋滋”的香煎五花肉，大家一同賞月，嘮嗑。夢里的我十分愉悅，可歡喜之余，卻又有一絲言之不即的焦慮。

翌日，夢醒時分，天微亮。我呆坐床沿，心中失落，無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