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鑫
有人說,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倘若真是這樣的話,我和我父親上輩子的結局應該絕不友善。
父親在我童年里的印象很模糊,他經常下鄉,一年也見不了幾次。幼時和父親唯一的合照,是兩三歲時拍的,父親并不會抱小孩兒,照片中的我直挺挺地躺在他的懷里,父親滿臉上寫滿了緊張和嚴肅。和父親的戰爭應該是從小學開始,從父親每天接送我上下學開始。
上小學時,冬天是最難熬的,因為家離學校遠,每天早上5點多就要起床,父親騎摩托車送我,每天早上他先出去發車,我在家里收拾,但總是磨磨蹭蹭不想出門,快遲到的時候,父親就會狠狠地按摩托車的喇叭催促我,幾乎每天上學路上他都會訓斥我拖延的習慣,再延伸到我其他讓他覺得不能接受的小毛病,直到我下車走進學校。說來也怪,在父親摩托車后座的那幾年,不論路多不好走,我都是死死地抓住摩托車后面的架子,絕不會抱著父親,不知是在和路較勁,還是在和父親較勁。
熬過冬天,就開始了夏天的戰爭。那時候的父親很忙,常常不能按時接我放學,但我倆約定,無論放學早晚,我都在學校的巷子口等他,哪里都不許去。有一天放學的時候正好趕上下暴雨,同學一個接一個地被家長接走了,我站在巷子口旁的小商店等父親,一直等到街邊的路燈亮了起來,父親還是沒有出現。我害怕極了,胡思亂想各種不好的事情,于是我決定不再等父親,自己一個人在雨夜里開始往家的方向走,不知道走了多久,渾身都濕透了,打著冷顫,遠遠地聽到背后有人喊我名字,我回過頭,看到父親推著摩托車向我走來,我開心地跑過去,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父親一通“狂轟濫炸”。
“不是告訴你放學不要亂跑嗎?晚一點去接你,你就不見了,自己一個人走夜路,你知不知道我擔心你啊!”父親生氣地吼道。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應答,跟在父親后面,一路走回了家,誰都沒有再說話。
回家后,母親感覺到父女倆的氣氛不太對,于是悄悄地問父親怎么回事。
事情很簡單,摩托車遇水突然發動不了了,父親推著笨重的摩托車從單位一直走到我們學校,沿途一直找修理店,結果去學校晚了,發現我不見了,怕得要死,怕我被人販子拐跑了,又一路朝家的方向走,邊走邊喊我名字嗓子都啞了。雖然心疼父親,可心里總堵著一口氣,黑著臉好幾天不和父親說話。
父親對我的家教很嚴,規矩也多,一句話總要重復很多遍,可能是因為和父親的小摩擦不斷,所以總是和父親親近不起來,父女情深的畫面總像是逢場作戲。
和父親的戰爭一直持續著,誰都不肯妥協,他不肯容忍我的小毛病,我委屈他每一次的訓斥,每一次的短暫和好成了一種暫時休戰。
高中,是這場戰爭的一個轉折點。
高三,父母單方面宣布要給我陪讀,陪讀的人選是戰爭的另一個主角,我在百般不情愿下和父親開啟了單獨生活的高三時光。或許是因為沒有母親的隨時調和,我和父親之間的相處小心翼翼,我盡量和他說一些學校里發生的有趣的事情讓他開心,而父親則是盡量的附和著我。
高三這一年,父親開始從一個嚴格的家長轉變為我的生活保姆,他負責了我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物,每天按時按點給我做好一日三餐等我回家吃飯,每天的飯菜都按照我的喜好來,每個星期天幫我校服洗干凈,晚上我去上晚自習,他就在校門口一直等著接我放學回家。高三的日子在倒計時中逐漸變得緊張,我和父親的戰爭在一次月考之后重新燃起了戰火。
月考成績出來了,數學成績慘不忍睹,我不知道怎么和父親交代。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說了關于月考成績的事情,父親沉默了好久,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在抑制自己的情緒,他面無表情地說:“考這點分數還念什么書啊,不要上學了,我也不用每天辛辛苦苦地伺候你了。”我記不清自己是怎么吃完那頓午飯的,只記得下午上課時,父親的臥室門緊閉,家里的氣氛像一只無形的怪獸緊緊地箍著我,讓我喘不過氣來,只想趕快逃離。
晚上去補課的路上收到了父親發來的短信,“我不去接你了,補完課自己回來。”我拿著手機站在公交站茫然無措,父親短短的一條短信讓我冷到徹骨,我給父親回了兩個字,“好的”。本以為自己不會受到父親的任何影響,可淚水在黑暗中像決堤的洪水,沖走了這段時間和父親的所有歡笑和包容。
晚上11點,補完課的我又餓又困,想到今晚要自己坐車回家,眼淚又不由得在眼眶里打轉。我沮喪地走出補課班,站在馬路邊準備打車的時候,發現父親手里拿著面包和烤腸快步向我走來。
“餓了吧?我就知道你會餓,特意去給你買了宵夜,烤腸趁熱吃,剛烤出來的。”他故作輕松地說道。
“嗯,是有一點。”我淡淡地說了一句。
那一刻的我,像是在無盡的黑暗中看到了一點微光,所有的委屈都悄悄藏在心底,然后奔著微光而去。我和父親很默契地沒有再提起月考的事情。
我和父親之間的戰爭時間變得越來越短,我們都逐漸學會了和對方主動和解,我們都開始不再執拗于一件小事,學會了讓步。
高考結束,父親圓滿地完成了他的陪讀任務,而我也終于交出了一份較為滿意的答卷。在高考這場戰役中,我和父親成了親密無間的戰友,他是我最堅強的后盾,而我是他的所有希望。
我考上了研究生,成了父親最喜歡“炫耀”的事情,每次家里請客吃飯,他都會讓我和客人說一下我是怎么考上研究生的,朋友家里有孩子要考研,他總是很愿意把我的聯系方式主動告訴人家,以至于我的微信多了很多“你爸爸讓我找你了解考研”的微信好友。盡管我很反感父親的高調炫耀,可我卻總是不忍心去破壞他的滿足感。
我和父親之間的戰爭從我遠離家鄉去讀研的那天起,成為了翻篇兒的歷史。
我讀研的地方在新疆,需要坐兩天兩夜的飛機,經過多次經轉才能到學校。開學的那一天,我們一家人帶著大包小包去機場,父親很自然地幫我分擔最重的行李。
“這么沉,你拎得動嗎?沒有我你可怎么辦啊?”他邊把行李往安檢的傳送帶上放邊說。
“拎得動,不然這么多飯都白吃了。”我開玩笑道。
“你在學校不要舍不得花錢,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錢不夠了就和我說,我立馬就能給你轉過去了,我特意學會了支付寶轉賬!”父親滿臉得意的和我說。
“我知道。”我笑著說。
“不用擔心,她又不是第一次去外地念書,能照顧好自己。”母親像是在給父親吃定心丸,又像是在說服自己。他們的女兒真的長大了。
飛機是晚上10點的班次,父親和母親因為要趕最后一班回縣城的火車,只得早點離開,留我自己一個人在機場。
父親在我面前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遍,時不時地叮囑我幾句話。
“去了學校要記得經常給家里來電話。”
“我和你媽一切都好,你不要老掛念我們,免得想家。”
“再有4個月就放假了,你早點買回家的票。”
……
母親被父親嘮叨的不耐煩了,擔心他們待的時間越久,我越發舍不得離開,于是催父親趕快走。
“我們先走了,你自己把東西都拿好,到了學校就給家里報個平安。”母親一邊仔細地幫我把東西清點了一邊念叨著。
我一一答應著。本想和父親好好告別,卻發現他已經站在電梯口等媽媽一起走。我“開心地”送母親到電梯口,看著他們逐漸遠去的背影,忍了好久的淚水瞬間爆發。
在外讀研的日子很是忙碌,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我和父親之間也開始嘗試找一些共同的話題聊天,珍惜難得的團聚時光。我和父親之間的戰爭也變成了日常斗嘴,他不再細究我的每個小毛病,而我也越來越愿意聽他的每一次嘮叨,有時甚至也可以一起邊做飯邊聊天,等母親下班回家吃飯。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送我去機場的那天,父親在回家的路上哭了,他和母親說,孩子終究是大了,在身邊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每次放假回家,我都要把學校里的事一一講給父母聽,父親總是聽得很認真,就像我小時候聽他們給我講故事一樣。父親會在我放假回家的第一天就開始倒計時,每一餐飯都盡量做我喜歡吃的,每天都會帶一些小東西回家,就像小時候那樣,我依然期待父親口袋里的魔法,有時是巧克力,有時是我喜歡喝的酸奶,有時是一袋新鮮水果。
我和父親之間的戰爭,終于在彼此的成長中歸于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