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著媽媽的手

曹勇

暑日午后的陽光照進老宅的西窗，光線里面連屋里的微塵都看得到，少小難忘的時光似乎都潛藏在這道道輝光里，潛藏在母親掌紋的記憶深處。

我家哥兒五個，緊挨緊，年齡也就差個一兩歲。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七口之家的吃飯就是一個大問題。那時不許搞副業，“割資本主義尾巴”，于是母親只能在晚間拉上窗簾，偷偷就著蠟頭的微光，一年四季織細如發絲的捕魚絲掛賣錢，冬日里還要加編葦席以補貼家用。那時，母親的手雖是飽滿、紅潤的，但被絲線勒拽、葦篾劃傷，日見滄桑。凍餒的歲月，不管怎樣，母親盡量調劑一家的伙食，那也是我少小時最向往并深刻記憶的。紅酥手，黑鐵鍋，急炒慢燉，氤氳的熱氣中，仿佛翻炒的不是青菜，烹的是時光與歲月。那時我常拉著媽媽的手，嚷著要吃的，母親的手，成了我溫暖的爐灶。我一步不落地跟在母親身后，我也成了一捆母親拎住不放的行李。

往事如煙，母親在裝點我們哥兒五個的青春。那時印象很深的是，進入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每隔一兩年，我家就有喜事——我們哥兒五個漸次完婚。冬夜，落了葉的樹，黑了枝的線條，黑墻的三角和斜面，除此都是雪白的了。斯夜，房子沒有睡著，母親躬身在為我們裁剪縫訂趕制新婚的衣物和床第。這夜，不是黑的概念，白得朦朧，白得迷離，是一個古老的童話，一個單純和樸素的木刻版畫啊。那時，要答對五個男孩成家，且沒有耽擱，布票、糧票、肉票、煙票、酒票……那“票證”年代，母親是如何串動來的？那錢又是怎么積攢的？現在想來，仍是一個謎，或可稱為“奇跡”！詩人辛波斯卡在1996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時說：“沒有任何人的存在是尋常的。”母親尤是！是的，我們讀書的困惑，青春的莽撞，新親舊戚的困擾，母親的手，似剪刀，不僅為我們剪裁婚妝，也為我們裁剪煩惱，修正航向。握著母親本應溫熱、潤澤的手，我感到了褶皺、粗糙，真是為我們平復歲月的挫刀啊！此時的我們，成了母親即將放逐遠寄的紙鳶，寫滿了希望和叮囑。

這個暑假，回到老宅小住，除了偶或酒肆間打擾親情，更多的時候是與耄耋之年獨居的母親閑聊。多半是舊黃的往事，有一搭沒一搭，說點什么，沒說什么，或想到什么，忘記什么，都不憶得了。除此外就是懶懶地躺倚打盹兒，如果母親老屋里的陽光按立方計算，嗜臥的我睡得幾乎解體。母親知我因工作而郁悶，于是提議到蒲河大堤上散步。

我與母親次第步出家門，剛走幾步，一處坑洼，讓母親一個趔趄。我趕忙近身，拉住母親的手。母親也一愣，停下了腳步。這時，我才注意母親蒼老的手，黑黢、皸裂、褶皺、彎曲，輕軟無力，皮包著骨頭……再不是修長、白皙、潤澤，有力而溫暖。看著母親的樣子，我心里十分心酸，忙抬頭不讓淚水流出來。母親因勞累過度，佝僂著身體，眼睛已深度近視，滿頭白發，白得令我心驚……少時母親溫潤的手，送我遠讀時滄桑的手，如今衰竭的手……時光如流水，任故舊飄零，任淚水婆娑。我緊緊拉著母親的手，像牽著一個小孩，我知道我應成為母親的手杖。庸常的生活，陪伴比愛更有力量。一夜長大，再沒有比這更殘忍的方式。

《辭海》有云：“看山思水流，觸景進鄉愁，問君意水流，綿愁幾時休，……相離莫相忘，且行且珍惜。”母親，離開了，仍在想念，我要緊緊拉著母親的手。

靚鑰匙：

魯迅說：“細看一雕闌，一畫棟，雖然細小，所得卻更分明。”這是比喻作品中細節描寫的作用。細節描繪人物，是描寫手法之一。具有典型意義的細節描寫，往往可以深刻地表現人物的精神面貌和人物的性格特征。

手，勾勒線條，描繪世界，也積累往事，拴擎滄桑。母親的手，平凡又偉大，雋秀質樸，富含哲理，又布滿奮爭。手，是作者生命的推進器，是作者遠行的航標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