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就分手

作者簡介：作者簡介：劉歡喜，70后，在《青年文學》《飛天》《當代作家》《中國校園文學》《百花園》《參花》的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詩歌，有小說、詩歌入選年度選本。

1

今天是臘月初八。趙萌江坐在公交車上，一路看見各種商店打出臘八節的促銷廣告，才知道所謂的臘八節。其實，在長沙臘八節好像沒有這個傳統，不過是商家的促銷噱頭而已。

對于長沙的氣溫，經常在微信朋友圈上看到大家發段子戲說。長沙氣溫有時像個瘋子，瘋瘋癲癲，上躥下跳，譬如這幾天，昨天還有二十度如小陽春，今晨起來就北風呼嘯，直降十五度，大家都穿上厚棉襖，系著嚴實的圍脖，黃昏時已直逼零度，現在開始下雪粒子了。

沙粒大的雪粒子，砸在公交車窗上啪啪啪作響，一絲絲無孔不入的冷風尖刀似的鉆進車廂，扎進趙萌江的肉里、骨頭里。他感覺雙腳沒穿鞋子，凍僵了，像兩截冰棍子。車窗外彌漫節日的氣氛，從他眼前不停地閃過，但與他沒有什么關系。而他的心卻與這鬼天氣相似，甚至更冷酷。回到合租屋，不知道面對什么。

趙萌江今天早晨六點半就出來了，早早地匯入早班的人流。人家上班要打卡考勤，而他不需要。他要早早趕到五一路立交橋下的地下通道占地盤。去晚了，好位置全被賣手機膜的賣早點的賣襪子的賣內褲的甚至賣避孕套的人占完了，他只能擠在角落里。他賣的是現場素描畫或者手藝。因此，必須顯目，熙熙攘攘的人群目光可以直接看見的好檔口。半個月來，他也在乎上下班高峰期的人流，冷不丁就會有一個客人呢。每天他背著像嬰兒樣大的雙肩背包，里面有畫板、畫筆、獲獎證書和素描白卡紙等工具。為了趕到地盤，他要倒三次公交車。從合租屋出來，走十分鐘就到了38路起點站，坐三十五分鐘七站路，轉11路公交車再坐二十分鐘五站路，再轉76路公交車坐三十分鐘六站路，就到達五一路立交橋上面。出來坐38路車時，那是起點站，也是城郊，只有稀稀散散幾個人，隨便坐哪個位子都可以;轉11路車時，開始擠糯米團了;再擠上76路車已是面糊糊了。他每天坐車一邊默默觀察擠上擠下人們的臉，一邊暗自數數。坐了三天，他就數出了每路車的時間和站點。

算上今天，他出來賣畫才十五天。

從早晨出門到現在往合租屋趕，趙萌江已出來十四個小時了。今天小有收獲。上午十一點，一位滿頭銀發的老奶奶形單影薄地來到他的攤位，拿著他的獲獎證書看了很久。真是你的獲獎證書嗎？老奶奶問。老奶奶也許曾被騙過，心存疑慮，但她目光慈祥而溫暖。是我的獲獎證書。你看，我獲獎畫的照片在這里，題目是《飛翔的房子》。這房子多漂亮、多溫暖啊。他認真地回答，把擺在一旁的照片拿給老奶奶看。老奶奶猶豫了一陣。他問，要畫您嗎？他以為過了古稀之年的老人就開始準備遺像了。老奶奶沒有立即回答，沉默了一會。然后，從羽絨衣口袋里拿出了一張發黃褪色的照片。趙萌江看見是一位老頭的照片。我老頭子十五年前病逝了，掛在家里的照片發黃了，最近老做夢，在夢里老頭子讓我把他的照片換一下。你可以畫好嗎？老奶奶慢條斯理地說。奶奶，您放心，給我三個小時，我一定把他畫得更英俊。把相片放在我這里，您可以先回去，下午兩點來拿就行。趙萌江告訴老奶奶。你要用心畫好啊，我老頭子在世時，可是很講究的，如果不像或者他不滿意，他會在夢里罵我，我要做惡夢的咯。從老奶奶平淡的話語里，趙萌江深深感到她對已逝老公的思念。下午兩點，把素描畫交給老奶奶時，她高興壞了，連說，像他五十歲的時候，像他五十歲的時候。她把畫像溫柔地抱在懷里，生怕驚擾了老頭。老奶奶問他多少錢？他說，一百元。結果，老奶奶給了兩百元。他執意不收，老奶奶強行塞給了他。

這是趙萌江近半月的第二筆收入。他唏噓不已。沒有老奶奶這兩百塊，他就要斷炊了。中午時分，易美滿發微信給他說，今夜就分手。這不是通牒，是告知。趙萌江知道。

再說第一筆。趙萌江來擺攤的第二天黃昏，擺了兩天沒有開張，他正準備打退堂鼓，想明天不來了，再去投簡歷找工作算了。那時，他真如泄氣的皮球，信心和勇氣在寒風里耗完了。那時，一個手臂上扎著黑紗巾，臉上掛有淚痕的中年婦女急匆匆地過來。她拿出一張照片，一位矍鑠慈祥的老人。中年婦女哭哭啼啼說，這是她老爸，上午在人民醫院病逝了，要畫出安詳和溫暖來。他二話沒說，架起畫板就畫起來。他畫多久，中年婦女在旁哭了多久。或許被中年婦女感染了，畫著畫著，他感覺畫中的老人是自己的父親。他父親今年也六十五了，這些年在建筑工地打小工，供他上學學畫，落下了塵肺病。每個月要去市里職業病醫院住院洗肺，不然就呼吸局促，隨時有上氣不接下氣的危險。每次要花一千五百多元。趙萌江大學畢業后，每個月必須固定給姐姐的銀行卡打二千元，以保證父親持續治病。想起這些，他也滿含眼淚。中年婦女以為他為自己父親仙逝而傷感。完工后，給了他三百元，說是加急費。就是這三百元，讓他重新堅定了信心，在這里堅守。那天他回家時坐在公交車上還算了一筆賬，如果平均每天有一筆三百元收入，一個月就有近萬元，當然比在廣告公司做小平面設計師好多了。當晚，他回到合租屋，很自豪地把三百元擺在了餐桌上，等到12點多易美滿回來時，對她說，誰說我掙不了錢？一張素描就賣了三百！他還欲強行脫易美滿的衣服，讓她做裸體模頭。易美滿緊抱著衣服丟下一句，不就是畫了張遺像嗎，有什么好顯擺的？讓他直接癱倒在床上，眼里的怒火可以把天花板燒穿。

當然，還有一筆本可到手，趙萌江自己中途放棄了，差點還挨了巴掌。那是他擺攤的第九天，距第一筆收入快一周沒有開胡了。這些天來，易美滿一直嘮叨讓他放棄，不要再這樣擺攤了，現在二十一世紀都過來十七年了，你咋還這樣原始沒落呀？擺攤能養活你嗎？去找工作吧，廣告公司、網絡公司和房地產公司都要平面設計師。別一根筋好不好？他一直在忍受著這些嘮叨，心里總有一個念想，像一頭發情的犟牛勇往前沖不回頭。這天，華燈初上時，一位看上去二十來歲的女孩挽著一位禿頂老人悠閑走來，像一對父女。他倆走過了趙萌江的攤位，那位女孩回頭看見了《飛翔的房子》的照片，她拖著禿頂老人又扭回來。她問趙萌江，可以現場畫像？當然可以。趙萌江說。要畫多久？速畫，十五分鐘;精畫，半天。一問一答后，女孩纏著禿頂老人要畫像。禿頂老人說，好。然后，從皮夾子里拿出五百元，啪地甩在畫板上。禿頂老人又說，畫好，如她滿意還可以加。趙萌江讓女孩坐好，認真畫起來，像在畫室寫生一樣。他剛好把頭型畫出來時，禿頂老人接了一個電話，趙萌江隱約聽見禿頂老人說，在接待客人，要很晚才回家。趙萌江猜想，電話應是他老婆打來的，這個女孩估計是他家外的花。趙萌江又想起易美滿從事的職業，服務的對象可能大部分就是禿頂老人這類人。結果把女孩畫成了禿頂老人，還被一支槍頂著腦袋。禿頂老人勃然大怒，從畫板上拿走了那五百元錢，伸出右手一巴掌打過去，如果不是趙萌江躲得快，就被打在了臉上，他一躲，那巴掌落在畫板上。禿頂老人罵他，神經病！神經病！拖起女孩氣呼呼地走了。他回到合租屋講給易美滿聽，易美滿也罵他神經病！狗咬耗子操空心！

也是在這晚，易美滿的忍耐開始崩潰。趙萌江給她講完后，他帶著阿Q式的精神勝利要往易美滿身上爬，易美滿使勁把他推開。易美滿說，我們分手吧。他一下就蒙了，用力抱著她，不知道說什么。

2

趙萌江跟易美滿的緣分源于合租現在的房子。那時，他在廣告公司上班，看好了城郊一間一居室改造的、供兩個人合租的房子，每個月租金一千元。為了節省費用，他在天涯網發了一個合租房屋的帖子：男合租者，每個月各承擔一半房租;女合租者，每個月他承擔六百元，女的承擔四百元。發帖不到一個小時，一個姑娘就聯系了他，說愿意合租，分擔房租的事情，他要說話算數。趙萌江說，行。他倆在電話里約好第二天下班后去房東那里簽合同。趙萌江第二天按照約定的時間，七點鐘準時趕到了。他等了一刻鐘，也沒見易美滿的影子。他媽的，爽約了？他正納悶時，易美滿的電話打過來了。她在電話里說，晚上要加班，房子一定合租，如果信任她的話，他就跟房東簽合同，她馬上加他微信，通過微信轉賬四百塊給他，作為第一個月的房租。電話掛后一分鐘，他倆互相加了微信。易美滿立即微信轉賬四百元給他。趙萌江覺得她講誠信，對她充滿好感。

易美滿終于要來了。次日晚上十二點，她打電話給趙萌江，讓趙萌江到樓下等一下，以便她找到。她是打車來的，拖著大包小包，帶著一身酒氣。如果不是趙萌江要改一個平面方案，如果不是易美滿下午打電話跟他約好，也許他早就美夢了。易美滿見面說，不好意思，讓你等到這么晚。趙萌江從朦朧的夜色里看到她，短發，圓臉，胸大，屁股大。趙萌江幫她提了最大的箱子和被褥。回到房間，趙萌江說，這房子是一居室改的，你是女孩，就住里間，我呢就住外間，衛生間、廚房共用。你真爺們。易美滿說。她說完后就開始鋪床。鋪床時她去洗手間嘔了三次。易美滿鋪好床鋪后去洗手間洗澡。洗澡水聲曖昧地“嘩嘩”響。趙萌江聽到水聲，分了心，身體有本能反應。易美滿出來時，穿著開胸好低的睡衣，兩個大胸露出了一半，示威一樣。她輕輕說了一聲，晚安，隨手就把里間的門關上了。趙萌江速速地改好方案，準備洗洗睡。進入洗手間，茉莉花沐浴露的香味混雜著酒味直撲鼻子，晾衣架上掛了黑色的蕾絲內褲和蕾絲文胸，在他的頭頂上一蕩一蕩。

3

趙萌江早出，易美滿晚歸。趙萌江上床做夢了，她才回來，偶爾把他吵醒，幾乎沒再見面說話。兩個人都各忙各的，一個屋檐下，相安無事過了三個月。

三個月后的一天晚上，趙萌江當天下午跟客戶匯報平面方案，客戶對方案很滿意，老板一定把他們設計團隊留下吃飯，他喝了幾杯紅酒，回到合租屋，把電腦包往桌上一放，不洗臉，也不洗腳，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了。十一點時，房門被粗魯地打開，開門的聲音很大，幾個姑娘嘰嘰喳喳地喊，用力抬，用力抬。他被吵醒了，以為來了小偷。出租屋里治安不太好，小偷時有光顧。趙萌江睜開眼睛，看見三四個姑娘抬的抬手，抬的抬腳，把易美滿往屋內移。易美滿癱成了一堆。趙萌江一骨碌爬起來，伸手用力托著她的背，一起用勁把她抬到床上。幾個姑娘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個個酒氣喧天。一個姑娘跟趙萌江說，帥哥，易美滿為了一百元，剛才拼了一瓶白的，醉了，麻煩你照看一下，她睡一下就會醒的。我們還要趕回酒吧，那里還有一個顧客要管，他還沒埋單呢。趙萌江這才知道，她每天晚上那么晚回來，回來后經常到洗手間嘔吐，原來是“吧女”。一個客戶曾經請他們設計團隊到解放路華清池酒吧嗨皮過，他在那里見識過吧女。所謂吧女，其實就是酒水促銷員，靠推銷酒水拿提成。易美滿只安靜躺了一會，就開始昏天昏地嘔吐。趙萌江聽到她的嘔吐聲，立即拿了個塑料盆放在她床前。趙萌江站在旁邊束手無措。她一直閉著眼睛嘔，淚水都嘔出來了。嘔吐一陣后，她讓趙萌江用蜂蜜泡一杯熱水讓她喝下。她喝完后，又是一股猛噴，蜂蜜水、其他食物又嘔出來，最后連黃疸水都吐出來了。趙萌江覺得她真不容易。如此這般折騰了兩個多小時，她就睡了。趙萌江見她安靜睡后，也回房休息。

第二天七點，他準備上班去，想起易美滿昨夜醉酒，想打個招呼再走。他輕敲房門好一陣，沒有反應。于是，他推開房門，喊她一下，看是否醒酒。趙萌江怎么喊都喊不醒。他怕出問題，就守著易美滿，沒有去上班。誰知易美滿睡了三天三晚，不吃不喝，也沒見那群姑娘來照看。第三天晚上八點，她終于醒了。她睜開眼睛微弱地看趙萌江。趙萌江終于松了一口氣，說，姑奶奶，你這是嚇死人啊，那樣不要命為哪般？我跟你合租一個屋，你要是死在房子里，我可是跳進湘江也洗不清啊。不好意思。她氣若游絲地說，一臉的歉意。趙萌江問她，是否喝點湯或者粥？她說，那就麻煩你熬點粥吧，我肚皮都貼到背上去了，餓死了。趙萌江細心熬粥，切了一點瘦肉，加了老姜絲，放了少許鹽。趙萌江盛了一大碗。她靠在床頭，比剛醒時精神好多了，臉上有了些許紅暈。趙萌江遞粥時，眼神跟她對視了一下，發現她是雙眼皮，嘴唇左邊有個美人痣，一對淺淺的酒窩掛著圓臉上。盡管病態，在昏暗的燈光下，有點古典美。易美滿可能太餓了，狼吞虎咽地喝完了一碗，又要了一碗，什么美女的矜持含蓄羞澀也不管不顧了。

她吃完后，趙萌江就退了出去。

過了十幾分鐘，易美滿喊他，喂，請你進來，聊會天咯。他就又進去了，搬把椅子坐在靠墻的地方。她還是半躺著靠在床頭。她說，太謝謝你了，親兄弟可能都沒這樣照顧。趙萌江說，沒關系，雖然不是什么親屬，但既然有緣合租在一個屋檐下，也是沒有選擇的，在外誰沒遇到困難？趙萌江說話時，易美滿直直地看著他。過了一陣，易美滿又慢慢說，我是湘西的，來長沙三年了，讀高二時，父親得了尿毒癥，最開始每個禮拜去醫院透析一次，后來每個禮拜要透析三次，新農合醫保報一部分，每一個月還要兩千多，完全做不了體力勞動。哥哥結婚后，分家了。父親跟她說，妹子，怪你命不好，在你關鍵的時候，爸爸病了，不能供你讀完高中考大學了。就這樣，我高二沒讀完就到深圳進廠打工。那年春節回來，嬸子跟我介紹對象，城邊一個包頭工的兒子。他家在街上買了兩套房子，還有一個門面。如他家看上了，可以拿二十萬彩禮。結果那男孩看上我了。他家轟轟烈烈提了二十萬現金，正月十五到家里來訂親。那天，父母親嘴巴都笑裂開了。他倆一輩子也沒見過那么多現金，一萬一沓，十萬一捆，眼睛望綠了。她說到這里時，停頓了一下，挪動了一下身子，又伸手欲拿水杯子。趙萌江起身要把杯子遞給她，她沒讓拿。她半起身拿了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接著，她又說，家里有了二十萬，父親尿毒癥透析的錢有了著落。盡管才十九歲，嫁就嫁吧，當時真有英勇就義的感覺。這時，她笑了一下，臉上的酒窩突兀了幾下。她說，父親同意過了中秋節我滿了十九歲后就結婚。訂親后，我沒再去打工，他讓我在工地管材料。有天晚上，他爸媽回家去了，他跟我兩個人在工地的板房里，那男孩打開手機讓我看一個視頻，我湊過去看見視頻里兩個人正在做那個事。趙萌江好奇地問，什么事情？她說，哎，就是男女之間那個事情咯。趙萌江的臉一下紅了。趙萌江到現在還沒談過愛。她看見趙萌江那樣害羞，她就問趙萌江，你不會還是童子伢吧？趙萌江不答。她又說，那晚開始，我們就同居在一起了。大概過了兩個月，我懷孕了。有次，那男孩徹夜未歸，我等了他一晚，打電話給他，開始說在陪客戶，后來電話也不接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那時肚子里的孩子已感覺有胎動了，我躺床上，撫摸著肚皮，提心吊膽等他。趙萌江這時發現，她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肚子，像給最親近的人講壓在心底藏了多年的秘密。她接著說，直到天麻麻亮那男孩才歸屋，滿嘴酒氣，身上也有香水味。第二天，我告訴了他媽媽。他媽媽把他臭罵了一頓，可能是他故意報復我吧，當晚他又玩失蹤了，一夜未歸。連著一個禮拜都這樣。女人的直覺讓我起了疑心。一天下午，他開車走后，我坐上的士緊跟慢趕。結果跟他進了一個小區，他徑直去了一個套房。我當時氣炸了，打電話給我哥哥，讓他來幫我捉現場。哥哥趕來了，把他倆捉了個現行。我哥哥打了他幾拳，把我接回了家。趙萌江看見她十分平靜，好像事情不是發生在她身上，沒有一點痛苦的痕跡。她說，回家后的第二天清晨，我就買了大巴票來到長沙。當時，身邊有點錢，下了車直奔婦幼醫院，把孩子打掉了，發誓不再回湘西，要在長沙混出人模鬼樣，變成城里人。我走后，那男孩家到我家鬧，要退婚。我父母老實巴結，答應退了，那彩禮父親治病已經用了兩萬，退了十八萬，那兩萬父親答應一年后退完。我到長沙半年后才跟家里聯系，我告訴父親，那兩萬由我來還，還要賺錢給他治病。趙萌江為之一顫。最后，她又說，我現在白天在地下商場幫人賣服裝，晚上就到酒吧做吧女。

易美滿這么坦蕩，也打開了趙萌江的話匣。他說，我是永州的，從小就不太喜歡讀書，喜歡寫寫畫畫，想當畫家。父親是老三屆畢業生，那時處在“文革”時期，他不能考大學，高中畢業就回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文革”結束后，村里讓父親當民辦老師，后來改革開放了，他嫌工資低就沒再當，到處做一點零工。媽媽那時身體不太好，她四十歲才生姐姐，四十二歲生我。父親把上大學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他認為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一直鼓勵我考大學以完成他未遂心愿。我告訴他，憑文化成績可能職業學院都考不上。他后來不知從哪里打聽到，考美術專業文化成績不需要那么好。因此，讓我從高二開始學畫畫，給我報了短期速成班，買鉛筆、油畫顏料、水彩顏料、畫板等各類繪畫工具。但畢竟底子薄，起點低，學了一年多，參加美術聯考沒獲得一所大學通過，只考上市里的職業技術學院讀專科。大學三年，人家談情說愛，我跟美術老師從最基礎的素描開始扎實學了三年畫畫。現在想來，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畢業后，我在永州最大的廣告公司做平面設計，每月拿二千四百元。那年夏天，父親因為長期呼吸不暢、咳嗽，到市職業病醫院檢查，確診是塵肺病，每個月住院治療一次，醫藥費要一千五。姐姐嫁人了，在農村只能保溫飽。我在永州打工一個月的工資，給了父親醫藥費后所剩無幾。前年冬天來了長沙，現在一家廣告公司，月工資有三千五，每月按時把二千元打給姐姐的銀行卡，姐姐陪父親治病。我沒有那么多奢望，只想賺到父親治病的錢。這兩年，城市對我而言，總是若即若離。

兩個人聊啊聊，聊到易美滿實在支撐不住又睡著了。趙萌江也疲憊不堪，他回到房間倒在床上就打起了呼嚕。

4

三天后，趙萌江回到公司上班，門禁卡無法打開大門。人事主管告訴他，他三天未到公司上班，影響了一個項目的平面設計方案交付客戶，客戶非常憤怒，客戶直接解約了，揚言還要找公司賠償損失。因造成近三十五萬元合同損失，他被公司直接開除了。他留在辦公室的私人物品，行政部的人已經幫他收集整理放在一個紙箱里。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的頭脹大了，暈眩了，一下就加入失業大軍。他極其沮喪地抱著那個紙盒，丟魂落魄地離開了公司。

趙萌江回到合租屋時，易美滿已經起來了，剛從洗手間洗澡出來，出水芙蓉一般，身上散發淡淡的香味，完全看不出醉酒后病態的樣子。趙萌江這么早回去，易美滿有點奇怪。她問他，怎么又回來了？趙萌江沒有作聲，只從紙箱里拿出東西低頭整理。她走近去，再問。他才輕聲說，被公司開掉了。易美滿馬上猜到，可能因她醉酒，讓他三天沒去上班，影響了他的工作。她馬上說，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是我影響了你。沒事，憑你的能力可以馬上再找到工作。在沒有找到工作之前，房租由我來承擔。易美滿收拾了一陣，就去上班了。

趙萌江在合租屋來回走動，房租問題解決了，可是父親每個月的醫藥費不能斷檔。他想起父親咳嗽、氣喘的樣子，就一陣陣難過。打開電腦，馬上整理簡歷。然后，上網搜索招聘信息。先后把簡歷投給了五家公司。忙完這些后，他覺得腰酸背痛，這幾天照顧易美滿的勞累完全顯現了出來。他和衣睡下，一直睡到夕陽西下。他起來后沒有胃口，想起易美滿喝粥的樣子，也想喝碗粥。于是就熬粥。既然熬粥，就多加一個人的量吧。

易美滿那晚下班比較早，不到十二點就回來了。她一進屋，屋里就變成酒壇子。趙萌江說，這么拼，也不多休息兩天？她說，哪敢啊？趙萌江說，我今晚又熬了粥，你喝不喝？她說，你的手藝好，情誼真，我當然要喝啦。易美滿高興地喝了，還直言這是天下最好喝的粥。她洗漱忙完后直接睡了。趙萌江還想跟她說說話的，他有點失落。

易美滿的生活又步入了正常軌道，早出晚歸。趙萌江只能在合租屋里等面試通知，一時無聊，就拿起畫板，拿起畫筆，重新畫起來。近兩年到長沙后，很久沒畫了。他找出畫冊，開始臨摹米開朗基羅的《大衛》。這幅臨摹過N次的作品，由于久疏畫筆，線條、力度、明暗、結構都生疏了。為此，他把前面起筆的三張畫紙都撕掉丟進垃圾桶里，痛苦地敲自己的腦袋。折騰了近一天，終于完整地畫完了一張。他把畫板支在進門就能看見的地方，他想讓易美滿知道，他畫畫不是胡吹海侃的。

那晚，易美滿回來打開門就“啊”的一聲驚叫，畫的是哪個啊？畫得真像英雄。那時，趙萌江正在翻看畫冊，認真分析臨摹存在的問題。趙萌江站起來轉身看到驚訝的她，易美滿沖了過去，抱著他在臉上咬了一口。沉默郁悶中的趙萌江哪經得起這等刺激？他爆發了，就勢抱著易美滿啃起來，從地上到床上，地動山搖。

5

趙萌江投了五家公司簡歷，獲得了兩家廣告公司面試機會，但面試后就杳無消息了。不知是跟易美滿確立了關系，還是哪根筋搭錯了，之后的兩個月，他都在不停地畫，忘我地畫，心里有莫名的欲望和沖動。除了臨摹《大衛》《維納斯》，還畫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凡高的《向日葵》、魯本斯的《亞當與夏娃》等等，一屋的畫作，一屋的顏料。近幾天，他正迷戀創作一幅《飛翔的房子》油畫作品。他的沉迷讓易美滿一直不停地嘮叨，這么下去，房子就是你畫里的空中閣樓！正是這句話觸動了趙萌江的靈感。他滿腦子充溢著線條、結構、色彩，這些東西一直在撕扯他，折騰他，困擾他，讓他欲罷不能，不畫不快。前后創作了一周，十易其稿，終于完成了《飛翔的房子》。他涂完最后一筆顏料，把畫筆狠狠地摔到地上，無力地靠在畫板上。之后他在網上看到新聞，市委宣傳部正組織“我的中國夢”美術作品大賽。他把這幅作品送去參賽，獲得了一等獎。

趙萌江把獲獎證書領回來拿給易美滿看。易美滿把獲獎證書丟到床邊，像連珠炮彈發射般地高聲說，這能當飯吃嗎？飛翔的房子能住嗎？房租我已承擔了三個月，你爸爸的醫藥費也付了兩個月，還有我父親的醫藥費！我已經快崩潰了！再這樣下去就分手！

趙萌江怔住了，呆立了好一會兒。他知道易美滿的決絕。他無聲地收起獲獎證書，收起畫板。為了表明決心，才有到五一路立交橋下賣畫的行動。

出去擺攤的第八天，趙萌江沒做成一筆生意，百無聊賴。他給易美滿發微信說，晚上去接她。易美滿告訴他，她已不在酒吧了。趙萌江以為她不想讓接，晚上十二點還是到了酒吧，在門口一直等到酒吧散場也沒有見到易美滿。趙萌江去問保安，保安說，她兩個禮拜前已經到大潮KTV上班去了。他媽的去KTV上班為什么不告訴我？！他怒火狂燒，青筋直暴，憤怒地罵了一句，然后一路朝大潮KTV狂跑，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他媽的真想揍人。在KTV門口，他不停地來回走動，心被刀慢慢割著，血在奔涌。終于等到易美滿簇擁著一個中年男子出來了。她濃妝艷抹，穿著超短裙，袒胸露乳。趙萌江一時未認出來，他壓住怒火靠上去。男子問易美滿，誰啊？她說，曾經的一個客人。趙萌江真想上去給他倆幾拳，但最終沒敢，連大聲說話都沒有。易美滿送走客人，換了裝打車回家時，趙萌江走到出租車旁，易美滿看都沒看他一眼就上了車。趙萌江打開車后門默默坐上去，不敢表達一絲不滿。

6

趙萌江倒了三次公交車，風雪里像蝸牛一般倒騰到合租屋樓下。一輛車快速從身邊開走，車燈刺眼地照過來。他模糊地看見是一輛路虎車，隱約聽見車內有易美滿的笑聲。留下的車轍，像他張開嘴無聲地呼喚，和吶喊。

他進屋后發現，易美滿的蕾絲內衣內褲、劣質的香水化妝品、柜子里的衣服、大大小小的箱包等各類物品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就沒有出現過。房子被重新整理過，他的被褥、衣服，廚房里的鍋碗瓢盆，全部整理得井井有條。她要抹掉所有的痕跡，抹掉這六個月時光，抹掉那些快樂勞累苦逼。他想。他仿佛走進了冰窟，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冰冷透了。他把雙肩背包隨手丟在地上，和衣鉆進了被窩。他太需要溫暖了，無論身體，還是心里。他想了很多很多，面對城市無盡長高的房子，面對家里無盡長的賬單，緣來緣往，聚散依依。然后就釋然了，和解了，身子慢慢暖和起來，慢慢睡著了。

過了一陣，電話聲把他吵醒，是姐姐的電話。姐姐說，爸爸的病越來越嚴重了，醫生要求住一個月院治療。趙萌江說，好，錢由他來掙。他一片茫然。然后，他又看到手機有條未讀短信，是“我的中國夢”美術作品大賽一個評委發來的，短信內容為，你很有才華，希望你明年報考中央美院我的研究生。他更加茫然。

肚子嘰里咕嚕鬧起了意見。他起來打開冰箱，有昨晚剩的辣椒炒肉和半瓶老干媽辣椒醬。他突然很想喝口酒，就到樓下超市買了一瓶二鍋頭，伴著冷菜，和著風雪自斟自飲起來。第一次覺得酒是個好東西。這時，響起了敲門聲。他以為易美滿又回來了，他沒起身去開門。過了一會，響聲更大。他才去開門。

怎么不開門？房東胖嫂有點不高興地說。聽說跟你合租的女孩已搬走了，這下雪天，我來看看你。

趙萌江見是胖嫂，有點意外。

一個人喝悶酒干嗎？來，我陪你喝。胖嫂坐下來豪爽地說。趙萌江拿著易美滿曾用過的杯子給她倒酒。幾杯下肚，胖嫂的話多起來。她說，不要傷心，有些事情要勇敢面對。像我，前幾年老公癌癥死了，那時我才三十六，開始自己死活走不出來，但生活還要繼續啊，慢慢地就走出來了。前年搞征地拆遷賠償，我有了五套房子。之后，有人給我介紹對象，見了幾個，都是沖我房子來的，弄得我現在連相親都不敢了。

趙萌江不說話，只跟胖嫂碰杯喝酒。畢竟不勝酒力，他慢慢就飄了起來。胖嫂的話越來越多，離他越來越近，他越來越迷惑，不知不覺就爬到了胖嫂身上，像只甲殼蟲，而腦子里卻塞滿了飛翔的線條、鋼筋、炊煙，和落日。突然，他大聲哭起來。胖嫂一把將他扒開，像拍走身上的一只蒼蠅，飛速地穿上睡衣，摔門而去。

屋外，風停了，開始下起鵝毛飛雪。漫天飛舞的雪花深情而無私地覆蓋大地，覆蓋城市夜的深度。世界，那么靜謐，那么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