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美國)
天涯若比鄰,天涯究竟不是比鄰。王安憶教授由上海到紐約來講學,大家朋友集合聽她講話,是難得的因緣。紐約有這么多人想跟她見面,大家有一個共同的理由:她是了不起的小說家,我們同行的佼佼者,她擴充了文學史的篇幅,增添了中國文化的遺產,加強了我們寫作的信心,她是國際上有名的作家,來到紐約,是中國人的一個光環。
除了共同的理由,我自己還有個別的理由。想當年我是個文藝小青年,本來想寫小說,寫小說沒學會,學會了寫散文。回想起來,好像我到馬戲團學空中飛人,失手摔下來,散文做了安全網,沒有粉身碎骨。那時候,五十年代,臺灣文壇看不起散文,認為散文是詩的原料,是小說的半成品。到了七十年代,臺灣有了三家電視臺,電視分散了小說的讀者,增加了散文的讀者,散文這才浮上來。我一直寫散文,但是對小說家有秘密的崇拜,我是一切小說家的粉絲,更是王安憶教授的粉絲。
紐約是個英語的社會,倒是瞧得起華文文學,尤其在莫言得獎以后。美國這個國家很奇怪,既要求移民融入主流,又要求你不要忘記母國的文化。一個黃皮膚黑眼睛的人,進了美國的主流社會,你不能只知道有荷馬艾略特,也要知道有屈原李白,你不能只見過畢加索,也要見過石濤八大山人,你不能只會敲計算機,也要能提起毛筆,否則人家瞧不起。我們能用中文寫文章,他們還真有點另眼相看。有海水的地方就有華文作家,彼此處境不一樣,我們在紐約比下有余,不敢妄自菲薄。王安憶教授!今天見了面,要把這些說給您聽。
在這里,華文作家是孤立無援的,有人說我們在邊緣,我覺得我們不是在邊緣,我們在內層,我們在層層包圍之中,四面都是海水,四面都是英文,我們散兵游勇各自為戰,只有前線沒有后方。陳九先生在他的專欄里面創了一個名詞叫“文化飛地”,我們是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可是,王教授,今天你看到的這些人,都對華文文學一往情深,為伊消得人憔悴。有人給文學算命,我們認為他算得不準,如果不幸真是那樣悲觀,今天這些人愿意做文學最后的一兵一卒。王教授,今天也要把這些說給您聽。
歡迎王安憶教授,我也有些話勉勵自己。我們讀王安憶的書了沒有?讀了多少?古人說,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今天更應該說,知其人,不讀他的書,更是不可。《長恨歌》我讀過,很佩服。她有一本書叫《小說課堂》,透露了小說家的一些秘密,我也看了,打了敗仗的將軍都偷偷地讀兵法。只讀這兩本太不用功了,還得讀第三本,有人告訴我要讀《兄弟們》,高仲先生認為應該先讀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匿名》。王教授這十九部長篇中篇,我是看不完了,讀書要趁早,要及時努力,等到老眼昏花,后悔來不及。希望有人能把她的小說看完,一本本說給我們聽,說她到底寫了什么,滿足我們的求知欲,好奇心。紐約有很多圖書館,有一個一個讀書會,希望那里的人多讀書,按部就班一本一本地讀。
再過幾天,王教授就要回上海去了,希望她回到上海,天天天藍。今天世界文明大通分,地球像是一個村莊,但愿天涯可以成為比鄰,紐約看上海很親切,料上海看紐約也應如是。住在國內的人,上海就是他的紐約,住在國外的人,紐約就是他的上海,王教授回到上海,我們在心理上仍然和她住在一個城里。王教授!幸會了,但愿人長久,萬里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