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茹
回家過年的時候發現旅游部門推出了一個“十大美味”。其中一道蘿卜干炒飯,讓我很驚訝,我的童年記憶里,蘿卜干是用來搭泡飯的,為什么要用來炒飯?炒飯不是只用蛋嗎?蛋炒飯,最高境界是粒粒晶瑩,如同一盤碎黃金。
到達美國的第二天,朋友請客吃飯,一間叮叮當當的臺灣鐵板燒,蝦和刀都可以飛起來,洋蔥堆成火山,一碗白飯,一只生蛋,花式翻炒,最后灑一圈秘制甜豉油,是整頓飯的高潮和結束。
于是學會用豉油,揚州炒飯炒成潮汕炒飯,每顆飯粒都炒成均勻古銅才算成功。
炒面也一樣,多落豉油,烏冬都能炒成中華面。
讀過一篇文章,作者去山里人家做客,山民捧出黃豆米飯款待貴賓,黃豆還是硬的,米飯已經軟熟,賓客的每一口就要很小心。因為感激山民的心意,冒著被黃豆磕掉牙的風險也要吃,慢慢地吃。黃豆與米飯,也別有風味吧?
豆腐干與花生米同嚼有沒有火腿味我一直沒有試過,但是溏心皮蛋配紅姜片真的是吃出海蟹味,這個世界就是這么奇妙。家鄉的蘿卜干切成細丁來炒飯,每一口清脆米飯,都吃出了童年冬天早晨的泡飯味呢。
在文聯做專業作家的第一個春節,也是唯一的一個春節,單位發了一竹籃年菜,有雞有鴨,有魚有肉,竹籃底一個青瓷碗,蓋著油紙,我從未見過,問了人才知道是扣肉。
蒸一下就好。問的人說,吃的時候倒扣到盤中。
碗呢?我又問。
什么碗?
這個碗??!我說,肉倒出來了,碗要還吧?
還到哪里?問的人反問,這個碗也是送的。
那可真是太新奇了。家里的碗碟都是一套一套的,突然多出來的這一只碗,倒出了扣肉以后,拿它怎么辦才好呢?
后來來到香港生活,前三年都不知道雜貨店送的印花有什么用,有一天覺悟過來集印花是要換餐具,換刀叉,換床單……可是換來一只盤子,一只碗,又有什么用呢?什么東西都要成雙成套的才對吧?
那碗扣肉,帶回家以后我母親也非常新奇,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我家的八寶甜飯和香糟扣肉都是自己做的,那碗單位發的扣肉是如何處理的,我不記得了,那只碗,我也再沒有見到過。
我很快就離職出國了,再沒有過單位,也再沒有收到過扣肉。

在我的家鄉,綠色的那種芹菜被叫做藥芹,因為吃起來有藥的味道。還有一種白色的芹菜,只有家鄉才有,叫做白芹。
白芹冬天的時候才有,一兩個月,其他的時間,當然是沒有,似乎也栽培不了,家鄉的人都知道。
我從來不愛吃芹菜,芹菜餡的餃子還可以接受,最憎西芹百合,西芹白果,西芹云耳,連帶云耳白果百合一起憎。
偏偏到了美國,生西芹條寶寶胡蘿卜蘸醬總是頭盤,于是連帶寶寶胡蘿卜也討厭,非常討厭。
唯一不討厭的唯有白芹,涼拌最好。什么調味都不需要,吃得出本味??墒且荒昊夭涣藥状渭野?,回家也不一定是冬天,于是白芹成為一個紀念。
今年過年回家鄉了,坐在本地小飯館,本地話點一道菜單上沒有的白芹。服務員說要去廚房看一下??戳嘶貋碇v還真有,菜農新送來,馬上入單。
一桌都很服氣,去國離鄉二十年,仍然一口標準本地話,白芹兩個字,口音都沒有偏掉。
每年過中秋的時候,我最記掛的不是月餅,是媽媽做的糖芋頭。
糖芋頭為什么是紅紅的?小時候問過媽媽。
放了堿,媽媽答。
芋頭是白色的,堿也是白色的,好似石頭的一塊,芋頭和堿在一起才會變紅色。紅色的芋頭,才是我家鄉的糖芋頭。
好吃啊,去國二十年都不會忘掉的滋味。
但是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回家啊,媽媽就把中秋的糖芋頭放到過年的時候來做。
全世界都會變,媽媽的味道永遠都不會變。
糖芋頭為什么是紅紅的?一邊吃,一邊明知故問。
第一次做糖芋頭。媽媽說,手癢了幾天幾夜。
為什么?這可跟我小時候聽的不一樣。
削芋頭皮的時候不知道要戴手套啊!媽媽說,又沒有人告訴我。
肯定是過敏,我說。
好癢啊。媽媽說,用肥皂洗了好多遍都沒用。
我想起來我到美國的第一天,炒一盤長豆角,炒了好久好久都不熟。
不知道要加點水啊!那是我第一次做飯。那個晚上,我炒豆角都炒哭了。
我家鄉的豆制品,肯定是整個江蘇省最好吃的。至于小排小籠包那些,讓給別人好吃好了,我沒意見。我寫過皮蛋豆腐,香菜生豆油拌常州豆腐最好,我也寫過橫山橋百頁,紅湯水煮,能下兩大碗米飯。豆渣餅,我一直舍不得來寫。
說是豆渣,其實非常講究,白雀豇豆的豆渣,白雀豇豆又是什么?我沒有見過。白色豆子,豆上一個暗紅小點,如同雀眼,所以叫做白雀豇豆。黃豆青豆也好,只要不是黑豆紅豆,要不色澤不美。豆子磨成漿汁,特制漏勺,溫熱平底鍋,一勺一個,豆渣小餅。
豆渣餅怎么吃?落在豆腐湯里,墊在咸肉刀魚身下,滋味都在餅里。
我媽媽會做豆渣餅塞肉,兩片大豆渣餅,中間塞了肉餡,油炸,我的外婆也是這么做的,我不會,炸物也是需要耐心的,炸得用心與隨便炸炸的天婦羅都會有好大的差別。
豆渣餅其實是祭祀的素餅,也有人叫它豆齋餅。那么什么都不加,薄油烘熱,就好了。民間智慧。
突然想起來小時候聽過的一個民間故事。一個酒鬼,家貧又貪酒,經常撿人家釀完酒不要了的酒渣回去攤餅吃,吃了醉醺醺在街上走,鄰人笑話他,又吃酒渣餅了嗎?酒鬼生氣,什么酒渣餅?明明就是酒。鄰人又故意問,酒?喝了多少?酒鬼答,三張,三大張呢。
網油,指的是豬腹部的一塊油脂,剝下后成網狀,所以叫做網油。
這層網油,要保持干凈無破損,攤開晾干,然后用來包裹赤豆沙餡。
這只是網油卷其中一道工序,整道菜,基本就是個手工藝。
所以我有一次吃飯的時候碰到一個人,說他曾經是燕春樓的點心師傅,我就問他會不會做網油卷。
他說他知道,網油卷。
我說那你會不會做?
他說做還是會做的,只是不大做。
其實不會做才正常,蘇東坡都不會。為什么做不出來,主要原因還是那層“雪衣”,蘇老師就是止步在了蛋清,蛋清“雪衣”怎么裹都阻止不了赤豆沙餡漏出來,不得不放棄。后人在蛋清基礎上繼續研發,打發,再加入干淀粉,豆餡先滾一層淀粉,再掛上這層蛋糊,入鍋油炸,豆餡就不漏了,甚至還能夠透視。網油卷就這么做成了。
吃時再撒一層白糖,這個滋味,沒有文字可以形容。
但是網油卷這三個字對我來講,不是用來吃的,是用來辨別飯桌上自稱老鄉的老鄉到底是不是正宗老鄉用的。
每到過年,就會有好多人送來好多魚。就好像香港人過年要買褲一樣,褲是富的意頭,魚也是余的意頭。
我母親很為那些魚犯愁,因為太多了。青魚和鰱魚,每一條都在十斤以上。江南冬天,水籠頭里冰冷的水像刀子一樣流出來,空氣里都是小刀子,手伸出去就是傷。要把那些魚都剖洗處理,有時候要做到晚上,到了晚上,又有人送來了新的魚。那個時候是不可以收錢的,過年的時候可以收魚,不能不收。那些魚開膛破肚,一排一排掛在廚房,竹簽頂住身體的兩側,凝固了的血,便不覺得是血,冷血的生物,也不覺得它們是生物。我走來走去,當看不見,我也不吃魚。
魚被送去炸,做成爆魚,打成魚漿,做成鮮魚圓,然而還是有很多,往往要吃到過完年。
每年都是母親親手準備年夜飯,三口之家,不是需要很多菜,然而總是許多菜。湯和甜品,熱菜和冷菜,每一碟冷菜上面都要放香菜,不只是裝飾,父親愛吃,卷起來,蘸加了糖的鎮江香醋,也是習慣,所以我長大以后總也不習慣香港人的紅醋,我也總是接受不了醬油做蘸料。
爆魚配白酒,就沒有那么濃郁了,羊糕和肴肉,糖醋小排,如意菜,總要有如意菜,黃豆芽的形狀是一把如意,所以是如意菜。離開家快要二十年,都不會忘記??墒峭浟耸菐讜r學會飲酒的,獨生女兒,陪著父親喝杯好酒,是幸福。
所有的年菜中我最喜歡炒素和豆渣餅塞肉,都是外婆的菜,傳到母親手里,應該在我手里失傳了。還有甜飯,白到透明的圓糯米,自己洗的紅豆做餡,金絲蜜棗和蓮子心做底的八寶甜飯,每一個年都是甜的。
酒喝了一杯,母親會去廚房炒盤熱菜,鮮筍魚肚,清炒蝦仁,紅燒甩水??傆幸坏廊z魚卷,青魚皮卷了鮮筍絲火腿絲和香菇絲蒸,最費工夫。我從來不吃,我不吃魚。我有一個朋友說過我家的三絲魚卷是她吃過的全世界最好吃的東西,她說你有多幸福啊你都不知道。我的這個朋友父親早逝,有一個弟弟,家庭的負擔很重,終于找到條件還不錯的丈夫,待她也還好,有一天她跟我講,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如果神再給她一次選擇,她會要回她的父親。
我在美國找一盤唐人街的夫妻肺片,橫跨了兩個州的時候,突然理解了我的幸福。我想那一道我從來沒有吃過的母親做的三絲魚卷,肯定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東西。毫無疑問的。
第一次去女朋友家的時候,女朋友全家帶他去了一個大湖旅游,湖旁一片竹海,山林湖海里的一間小飯館,女朋友的父親點了整整一桌豐盛的菜。
過了很久再來問他,他只記得一個砂鍋魚頭。真好吃啊。他說,還想再去吃一次。
他的太太說,點了一桌好菜,只記得魚頭?
他點頭。
正是熱戀的時候,別說是魚頭湯,白米飯都吃出甜來。
結了婚,女朋友成為太太,女朋友的父母成為岳父岳母。柴米油鹽的人生,每天都過成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銀發川柳里說的,家庭和諧的秘訣,少說話,多出門?;橐龅恼嫦?,也是所有人生的真相。
有一天他的太太突然問他,你記憶中最好吃的菜是什么?
砂鍋魚頭。他說,那次去一個大湖,吃到的砂鍋魚頭。
真好吃啊。他說,還想再去吃一次。
他的太太笑了一笑。
第一次帶男朋友回家給父母看,父母很高興,全家去了天目湖旅游,父親點了好多菜,其中一道砂鍋魚頭,男朋友吃得最多。天目湖以前叫做沙河水庫,水庫魚沒有泥腥氣,魚頭煨湯,越煨越濃,成為一道名菜。結了婚,男朋友成為丈夫,柴米油鹽的人生,自己挑的老公,咬碎牙也要咽下去。婚姻的真相,也是所有人生的真相。
父親腫瘤手術后并發癥,生死一線。整整一年,ICU出出入入,醫院到護理院,護理院再到醫院。原來生死的真相,才是所有人生的真相。
過年回家,推著輪椅上的父親出門吃飯,一年來的第一次。父親經歷反復插管,靜脈營養,氣管切開,血管手術,呼吸機,鼻飼,到后來能夠封管,能夠說話和吃飯,已經是一個生命的大奇跡。點了一道砂鍋魚頭,二十年以后的砂鍋魚頭,鍋的形狀也似條魚,大到占了半桌。父親嘗了一口,說,咸了。
他的太太突然就想起了他說的,真好吃啊,還想再去吃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