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河
這些日子,馬東方的心情一直不平靜,確切地說,是煩亂中帶著躁動,中間還暗暗有些好奇。不平靜的原因是生活中出現了一件事,微信。
周邊關系不錯的人,單位的人,還有一些同學和朋友,都要讓他在手機上打開微信,說這東西好,太好了,有意思,有玩頭。但他有些固執,近期還是不想打開。尤其是單位的財務主管,是個女的,叫蘇一萍,也對他說了好幾次,讓他打開微信,但他仍有些執拗,總是不想打開。
蘇一萍的丈夫和他一樣,也姓馬,叫馬六甲,與他是高中同學,還是大學中文系同學。馬六甲和他一樣有點才學,說句公道話,他們兩個應算是同學中富于學識、頗有情趣和對生活都有獨到見解的性情中人,而且他自認為馬六甲的文采不在他之下。同學們聚會時,總是樂趣橫生。飲酒正酣時,馬六甲常常詩興大發,站起身來,背誦一段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背誦時模擬文中情景時站時坐,抑揚頓挫,隨后馬東方又接上了:“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酒席中掌聲頓起。有時,拗不過大家的吆喝,馬東方也會站起來,學著偉人好聽的湖南腔調說一段“中國人民從此站立起來了……”或者“奪取全國勝利,這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他倆雖在吟詩誦文,談古論今,但總不會忘記調動大家的情緒,因而每次聚會,氣氛都很好,充滿了文化內涵和成熟人生的樂趣。馬六甲什么都好,就是多少有點以自我為中心,說話直露,有時把場合照顧得可能沒有馬東方這么好。
馬六甲在電話上給他說了幾次,讓他打開微信,說微信這東西好,同學這幫家伙在微信群里都聊瘋了,曬文字,曬照片,曬過去高中生活,曬當下人生情趣,還說到了你馬東方,說高中同學黑白畢業照亮在微信上,大家猜站在你身后的那個家伙是誰誰誰,哎喲,太有意思了,上微信呀!但馬東方還是在電話這頭笑笑,說,那就晚一些上吧。
今天早晨一上班,在過道里遇見蘇一萍,她又問他:“馬總,還不開手機微信呀?”馬東方望著她微微一笑,只是笑而不語。
馬東方不開微信的原因很簡單,他太忙,要說這是單位也沒錯,其實這單位就是他自己的,是他辛苦經營一步步發展起來的,平常要操心各種業務,管財務、原料、銷售、產品生產等各部門,還要操持運營狀況,一天腦子里裝著咋樣做大市場份額,這都夠他忙的了,他沒有那么多時間玩這個東西。他太忙,這確實是事實,而且忙的苦中有樂。玩微信這事,看起來很簡單,但對他來說卻既陌生又有些煩亂。
最主要的是,連他比較喜歡的公司財務主管蘇一萍也不斷動員他玩,這使他越發躁動。他喜歡她。這個手下不好事,長得很生動,垂到耳邊的濃密黑發飄逸自然,頭發蓬松茂密地微微卷起,偶爾擺一下頭還那么自如好看,一招一式都渾然天成而毫不做作。更重要的是,她性情很好,不像社會上有些女的,很講究,很現實,見了管事的人笑臉就涌了上來,也不知她們這笑臉是內心的,還是剪貼上去的,但這樣的女人往往見了別人就不一定很主動了,別人如果望她一眼就像要圖謀她些啥一樣,把臉很生氣地甩過去。馬東方不喜歡社會上的這類女人,他覺得還是蘇一萍好,關鍵是她善良可靠,讓她當財務主管,他很放心。但他卻絲毫不敢動別的念頭,有時別的念頭一冒上來,他就把它摁下去,因為同學之妻不可欺。正因為這個緣故,蘇一萍一旦玩手機、看微信,他就多少有些逆反心理。在家里,兒子和老婆坐在一起玩微信,他可以不管,他沒有心理障礙,可蘇一萍玩,他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連蘇一萍這樣,人品這么好的女人也玩微信,這微信還不邪乎了?恐怕這微信也不完全像他想象的那樣,并非一點用處也沒有,況且有這么多人在說這東西的好處,看來再忙也得關注一下這玩意兒了。
內心的這些困惑和躁動,倒使馬東方在閑暇時想留意一下周圍的生活。
他注意到,眼下到處都是玩手機的人們。到了夏日,他看見許多人手里都握著手機,這種現象很有意思。把手機握在手里的人,女人比男人多,年輕女人比年老女人多,而剛剛走向社會的小姑娘比年輕女人又多。這些人手里握著手機,似乎永遠在期待別人打電話,但電話總是不響。而馬東方自己則拿著一款iphone5,有時,他的手機響了,那是公司生產部的人打來請示本月生產數量,他從褲子口袋掏出接過后,就又裝入了口袋。他在想,這些把手機通常都提在手里而又總是很少聽到鈴聲響的人們,主要可能是因為手機沒地方放吧。手機這東西眼下已經很普遍了,不是個事,就差那些有特殊嗜好的人給他們的寵物身上掛一個了,但一直提在手里似乎時刻都在等著聽電話,總是有點累。
馬東方在猜測,人們玩手機,多一半就是在玩微信。
他有時從公司出去,走在路上時,迎面不斷擦過低頭玩手機的人。他感到玩微信和握著手機的人的現象驚人地相似。走著路還陶醉到玩微信中的人仍然是女人比男人多,年輕女人比年紀大的女人多,剛走上社會的小姑娘比年輕女人多。他想,這些小姑娘一定是剛剛從學校上初中沒考上高中或上高中沒考入大學的人,或者是在哪個企業打工的人,他偶爾把這種不好意思的想法給幾個同學說起,同學說,很對,能考入大學的小姑娘不會走在大街上旁若無人地玩手機的,就因為她們能考上大學,智商和人品放在那兒!馬東方確認了這種觀察是對的,而且他相信這種想法是百姓潮流。他看到,熱衷于玩微信的人,他們走在路上,通常是不看路的,也許她們壓根兒是在看路,但給人的印象似乎是不想看路,微信比路要重要得多;而很禮貌地看一下路上相遇的是否有熟人,也要比微信次要得多。他暗暗希望,這樣的人中可千萬不要有蘇一萍和馬六甲這樣的人,如果他們也成了這樣的人,這個社會的人就都不喜歡看路了。
玩微信的密集人群中,當然也包括男人,只是還是他的這種看法,男人少于女人。這些人走在路上在看微信,過馬路在看微信,坐在公交車上也在看微信。他聽說過,有的人因為看微信,過馬路時不小心被車刮擦了,而刮擦他的開車的人居然也在看微信。他雖然沒有看見過這種實況,但他相信一定有這種事。因為他見過因看微信而吵架的現場。一個女人開著車,過紅燈時,和路人吵了起來,互相抱怨不讓路。開車的女的說,你寧可玩微信,也偏不給我讓路,啥素質!那男人回道,那你在干嗎?馬東方注意到,那個女的在和男過客吵架的瞬間,也的確翻看著微信。他看了一眼那開車的女的,那女的穿著時尚,衣服至少值兩千元,開的車是日系豐田凱美瑞。他想,這女的和男的吵架時,她的人品一定在她本身穿的這身衣服那里大打了折扣,也許,這女的還沒有她開的這輛車貴。他在想,開這車的可千萬別是蘇一萍。要是蘇一萍的話,她的形象就會在他心中大打折扣了,那么美好的一個人,千萬別為了玩微信,和別人吵架。
馬東方自己開著一款德國奔馳,價位低端。他不想買日系車,開著日系車的人,有人還在車后貼著“釣魚島是中國的土地”,或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字樣,他覺得有些滑稽。想想那位和男過客吵架的女士,他苦笑著搖搖頭。馬東方住在市郊,有一院寬敞明亮、占地面積很大的平房住宅,院落的大門,正對著前面一條大馬路。他想近期將這院落賣掉,房價正高,還能賣個好價錢。剛好路上通著一路開往市區的公交車,這樣一來,他就可坐坐公交車,走轉一下身體。
而坐在公交車上,他仍然感到人們對玩微信的如癡如醉。
看到公交車上的這種情況,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也很奇怪。他掃了一眼,還是那個規律:不斷有下車的,不斷有上車的,但總體的情況是,玩微信的女人比男人多,年少的比年長的人多。尤其是一些女的,一上車,就目不斜視,即使看一下車里坐的人,也很快不情愿地掃一眼,感覺很不劃算似的,甚至看人一眼,就好像給了別人施舍一樣。然后她們很快搶個座位坐下來,從包里拿出手機,在屏幕上面很灑脫地劃拉起來。有老人上車來了,玩微信的人更是神情專注,老人只好繼續向后面走,剩下的就是不玩微信的人給老人讓了坐。馬東方曾經在央視的《新聞調查》中看到報道,報道中專門對這些玩微信的人的心理進行了挖掘,他們一來可能是不想接受車里顧客的眼光,想規避些什么,手里劃拉著手機,其實并不是在看,就是不想和別人接觸;二來,也許是這些微信一族也確實是在玩微信,但究竟他們看進去了一點什么,誰也不知道。看見這些現象,馬東方有些很不理解,甚至有些郁悶和茫然。他也是在央視新聞上看到,日本人在國內搞了千人書法大比賽,他們就蹲在那里揮毫潑墨,可我們中國的好多人卻在玩手機、看微信,而這書法可是從中國老祖宗這里學去的啊,我們的國人卻寧可把時間花到微信上。想到這里,他更不想玩微信了,甚至對微信有些失望。但是,他轉而想到,自己是不是跟不上時代了,都快成傻子了。他有點害怕自己被時代淘汰。要不,為啥微信咋會這樣吸引人?他看不懂了。
回到單位后,他問蘇一萍,微信里是不是有很多內容,是不是還可以像QQ那樣,和人聊天?
蘇一萍說,對呀,內容多了,雜七雜八的,還能和人視頻聊天呢!
馬東方聽了,更使他對微信這種東西有了不太好的理解。他希望蘇一萍不要玩,誰玩都行,她最好不要玩。他自己很明白,他對蘇一萍,是哥哥對弟妹、同學對弟媳一樣的感情,他不想讓蘇一萍在他心目中變了味兒。
但他又有一種擔心,微信群里應該都是多年熟識的同學和朋友,他們在熱烈地交往中,而他不在其中,長此以往,和朋友聯系少了,是不是會失去朋友?為此,他記得專門問了幾個熟人,不玩微信是不是會失去一些朋友?別人回答,不會的。他又問,玩了微信是不是會增加些朋友?別人回答,也可能。
他得問一下自己的同學,蘇一萍的丈夫馬六甲。有次馬六甲打電話來時,他很認真地問道:“你確定地說,玩了微信是不是有力地擴大了朋友圈?”馬六甲說:“這你倒放心,過來過去吃飯、聚會、來往的還是我們這幾個人,哥們到底是哥們,圈子擴大不了多少。”聽到這句話時,馬東方稍稍有些寬慰了。雖然也有些煩亂和不平靜,但在這煩亂中也多少夾雜了一點可能馬上就想打開微信的期盼和快樂。打開可能是遲早的,他想知道這微信究竟有多么神奇,居然搞得泱泱國人神魂顛倒。
但是,馬東方還是有些忙,他仍然感到沒那么多時間享受微信。他得急著開會,近期產品的包裝有點問題,需要大家集思廣益。經過公司樓道時,他不經意地看看各辦公室,有些人正坐在那里劃動著手機,毫無疑問,他們是在玩微信,因為有的人還情不自禁地看著屏幕傻笑呢,馬東方看見過蘇一萍在看到搞笑的圖片后就喜不自禁。
也許是意識到公司老總經過,看手機的人很快把窩在椅子里的身子坐直了。馬東方想,也許,眼下只有他這個傻瓜老總不玩微信,或者不會玩微信了。也好,讓他們去玩吧,老子只管當傻瓜。
會議開始時,策劃部、生產部、銷售部、市場部的人,包括財務部的人都到齊了。馬東方還沒有開始說話時,在場的部門主管大多都在玩微信,而且玩著玩著發出謹慎的笑聲,再抬頭看看會場。看見老總準備講話了,大部分人就把手機擺在了桌子上。馬東方用眼神掃了一下會場,他其實是在留意一個人,他想看看蘇一萍把手機放在哪兒了。因為他在外面和蘇一萍相遇時,總不會看見她把手機提在手上,他喜歡她把手機放在皮包里。如果十多年前,誰有手機了,拿出來提在手上顯擺一下,都能理解,那時這東西是稀奇貨。但眼下這東西不是個事兒。開會的各部門經理喜歡把手機擺在桌子上,那是他們的事兒,他懶得去管。手機沒地方放,擺在桌子上那是可以的,不管他們是否在等待別人的電話,也不管有沒有人給他們打電話,或者等到會開完了,他們的手機還孤零零地一聲不響,那仍然是他們的事。他就想知道蘇一萍的手機是怎樣放的。他在眼睛瞄過去的一剎那間,他注意到,蘇一萍面前的桌子上并沒有擺手機,只有一個筆記本和一支碳素筆,她把手機輕松地握在手里,和鑰匙拿在一起,在等待他這個老總訓話。他就喜歡蘇一萍這個樣子,這個樣子最好了。大家都把手機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既顯得毫無顧忌,又顯得極無所謂,有的人還旁若無人地四面望著,或望望窗子,確實是一副部門經理的樣子。而蘇一萍不是這樣。她把手機輕輕地拿在手里,既平和,又淡定,既輕松愉悅又毫無雜念地坐在那里,甚至在大家開會前肆無忌憚地聊天逗笑時,她也只是跟著莞爾一笑,從里到外都生成著一種對他人的尊重和期待,尤其是對召集會議的人的尊重和期待,顯出一種端莊和女性美。女人就要這樣,蘇一萍就是這樣,這樣才像個好女人。蘇一萍這樣的女人嫁給了馬六甲,嫁得忒好,對個正著,老同學有艷福!只是,唉,兩個人都愛玩微信!
馬東方正要講話,哪個部門負責人的手機突然響了一聲,馬東方一聽,這是微信的聲音,因為他有時在外面和別人說話時,聽到這種聲音,對方就劃開看一下,馬東方看見那是微信。他注意到,微信的聲音和信息的聲音不一樣,和手機鈴聲更是不一樣。有時,在開會或者需要調到靜音時,如果忘調了,微信發出的這種聲音確實叫人有些生厭。這時,聽到那個部門負責人的微信提示聲時,馬東方只當沒聽到,隨意望了一眼大家準備說話,那個部門負責人把手機拿起,按了一下,若無其事地又扔回桌子上,并無絲毫的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