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霜

色彩濃郁的瀘州油紙傘。
日前,四川省文化旅游廳官網公布了第一批省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體驗基地名單,蜀繡、釀酒、揚琴、夏布等近百種傳統藝術位列其中。這些在日常生活中鮮見聲影的傳統文化,在政府的大力扶持與自身的創新努力下,或將重新走進人們的視野。
其實很久以前,這些看似沉寂的文化也曾盛極一時,擁有無數擁躉,是每個時代人們閃閃發光的智慧結晶。
在成都市大邑縣的順興路街上,有一間普普通通的雜貨鋪。老板姓劉,今年67歲。
已是不惑之年的老劉每天7點不到就來開門,把水桶放門口的右手邊,再把掃把和拖布掛在打開的門上,瑣碎的工作按部就班地結束之后,老劉就回到屋子里,不一會兒“咦咦咦,啊啊啊”的聲音就從屋子里傳出來了。
這是守著這間小鋪的第八年,而在這之前,老劉還有另一個身份——評書演員。
“以前他在這片也算是個一提起來誰都知道的人,我小時候就是聽他的評書長大的。可如今誰還聽評書呢。沒人聽他也不管,日日晨間就聽見他這么吊嗓子。”雜貨鋪隔壁的早餐店張老板就聽了八年的吊嗓子。
評書圈內有一首詩——“世間生意甚多,惟有說書難習。評敘說表非容易,千言萬語須記。一要聲音洪亮,二要頓挫遲疾。裝文裝武我自己,好似一臺大戲!”說的就是評書表演對基本功的要求很高。陳派評書第三代傳人劉立福曾說,說評書一要口齒清晰,二要語重聲沉,老劉早就深諳于心,不說評書好多年,可基本功他不敢忘。
55年前,12歲的老劉因為聲音條件好入了評書這一行。“那時候,能去學評書的人都不簡單,周圍人都羨慕,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注定是個大富大貴的命。可誰又能想到如今,我擁有的只是這間雜貨鋪。”
和那個時期學習評書同樣風光的,還有許多傳統技法的學習。在那時候人看來,有機會能去學習這些傳統技法的人都是“老天爺賞飯吃”,是有天賦的幸運兒,習得一技之長還能養家糊口。
楊波就是這樣一個“幸運兒”,如今他是德陽市川劇團的團長。
13歲那年,在武術學校上學的楊波,看到川劇團招生就心生向往。午休的時候翻墻出去參加考試,明眼人兒一看就是“練家子”的楊波被時任團長一眼相中,就離開了武術學校開始專攻學習川劇表演。
13歲開始學川劇表演,15歲第一次登臺演出,拿到第一筆工資的時候楊波嚇壞了。“那時候,一個人才掙一二十塊錢,我可以掙一百多,當時我才十幾歲。”
和老劉一樣,楊波也覺得掌握了傳統技法后,自己將走上一條“康莊大道”,未來定然是難以預料的輝煌。
命運的拐點在哪里?
老劉說,是收音機的普及。“人人都去聽收音機了,誰來現場聽我講呢?”
楊波說,是電視機的出現。“所有人都在好奇那個黑箱子為什么可以看見人。”
他們覺得是科技堵住了傳統技藝的活路,曾經萬人空巷去聽評書、看川劇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實際上,人類用智慧與勤奮不斷創造著新科技,那些未能跟上節奏的傳統技法,在時代的車輪面前不得不面臨生存危機,與其說是科技甩開文化,不如說是人類本身的更新迭代所致。
以蜀錦織造為例,在20世紀80年代末,蜀錦被面還是時興物件。逢年過節,娶妻嫁女,一張好的蜀錦被面就是再好不過的禮物。
曾經的手藝人老陳還記得,1983年自己初到成都蜀錦廠工作時,周圍人臉上藏不住的羨慕。“那時候,廠里每天四五百臺機器同時運轉,一天不知道要賣掉多少匹錦緞。”豬肉價格不足3毛錢一斤的年代,老陳一個月就能掙三四十塊錢,“和朋友說起來都覺得很有排面。”
需求大,廠子效益自然就好,巔峰時期,蜀錦廠的員工達到了2000多人。老陳說,“但是到90年代初就不行了。”
在他看來,蜀錦的沒落和純棉被套的出現有一定關系。被套方便,拉鏈一開就能把褥子套好,迅速占領了以往蜀錦被面的龐大市場,人們厭倦了拆拆縫縫的蜀錦被面,連廠里的許多技術工人都看不見希望。另一方面。蜀錦織造工藝復雜,需要多人同時合作,一般的小作坊根本無力發展。
“感覺一下子人就走了一半。”老陳回憶,已經當上機械維護科科長的他最終也選擇離開。而今,成都當年頗具規模的三家蜀錦企業已不復存在,送仙橋附近,一棟花鳥魚市場的建筑是對這段輝煌一時歷史的見證——它曾是成都蜀錦廠的廠房。
日漸縮水的收入、逐漸低迷的市場,讓不少非遺從業者開始憂慮未來。在傳統技藝行里,主要還是依靠師徒制來傳承延續,然而對于從事蜀錦織造三十多年賀斌而言,留住徒弟這件事,大概不會比蜀錦保護更容易。
蜀錦織造在過去有分工,通常一人只會其中部分織造工藝。這樣“部分傳承”的弊端在于,很容易“人走技亡”。為此,賀斌不斷向老藝人學習,逐漸掌握了傳統蜀錦手工織造技藝的全套技能,成為在這一代唯一一位“全能”蜀錦織造傳承人,真正承擔起傳承的角色。
然而,他所在的蜀錦織繡公司自2003年成立以來,陸續招過四五批徒弟,卻是來一批走一批,帶過的幾十個學生只剩下十來個。“學習蜀錦耗時極長,五六年才能學會基本操作,而且很枯燥,前3個月連織機都不能碰,只是一味練習給絲線打結。”賀斌說,很多人堅持不下去,便離開了,留下的幾個學生,也并非都是多面手。如今精通全套手工蜀錦織造技藝的,依舊還是他一人。
小心地拍打、捋平、再拍打,麻線在古老的器具上富有節奏地跳動,有種在古箏上撩弦的靈韻,這是盛極一時的中國夏布。由于人工制作工序繁雜、需求下跌,如今在生活中已經鮮少見到夏布身影。不過,在內江市夏布傳統非遺文化園,顧客還能感受到原汁原味的夏布手工體驗。
現代與古典結合,摩登與懷舊兼具,這是不少人來到文化園的初步印象。這里不僅有制作夏布扇、縫制夏布香包、繪制夏布畫等手工課程,還有頗具古風的個性民宿、夏布文創,可承接會議、晚宴、文創展覽等活動。園主覃霽月說,下一步,她的計劃是打造一個以夏布、蜜餞為主題的旅游文化綜合體。
“古老的美是經得起歲月滌蕩的”,覃霽月在文化園的公眾號上寫道。文章的文案、排版都古色生香,可見用心程度,但點擊率都在三位數之內徘徊。覃霽月委婉拒絕了不少人加強推廣的建議,“我并不需要很多人知道夏布,我需要的是知道這兒的人,都是真正喜愛夏布的人。”
內江市非遺保護中心主任曹永勝則認為,像夏布傳統非遺文化園這樣,用企業經營的模式來維系非遺文化是比較可行的,不過與其排斥曝光的理念不同,不少非遺文化正是借助網絡力量才得以煥發生機。
根據快手官方公布的數據,平均每3秒就有1條非遺視頻產生并被傳播,目前1372個國家級非遺項目中,抖音就已涵蓋了1214項。隨著短視頻興起,越來越多的匠人來到鏡頭前,尋找破局之道。從事陶瓷塑像41年的手藝人劉坤庭,利用30余條視頻吸收了近21萬粉絲;從事制作“四川瀘州油紙傘”工藝的余萬倫,拍攝短視頻意外獲得大量關注……秦腔秧歌,嗩吶核雕等民族文化在短視頻平臺收獲無數贊的同時,也讓這些非物質文化遺產最精彩的部分還原了出來,進入年輕人的視野。
流量時代,關注往往能帶來收益。通過產品化,非遺有望適應不斷升級的消費環境,瀘州油紙傘就是一例,短視頻平臺上喜愛漢服的年輕女孩,如今成為了余萬倫的購買主力。對于日常生活消費品相關的傳統技藝,難與機器化生產競爭是不爭的事實,然而《舌尖上的中國》《我在故宮修文物》以紀錄片形式,成功讓非遺翻紅變現。
“盡管如此,也并非所有非遺文化都能適應當前人們的需求。”曹永勝表示,許多傳統技藝正面臨無處可用、無人傳承的絕境,加之相當一部分傳承人已經上了年紀,一些非遺文化隨時都有消失的風險。“這時候,我們只有搶救性記錄,用圖、文、視頻等介質詳細保存下來。在大家都沒有傳承的時候,我們至少要保存它的技藝。”
“好的非遺文化經得起等待,但并不意味著我們就坐以待斃”。曹永勝說,當前得益于政府的大力支持,不同級別的非遺傳承人都有一筆幾千到數萬的資金補貼。但這也非長久之計。現代的生活方式發生了巨大變化,手藝、設計要跟生活結合,才能跟上時代的腳步。非遺文化生存之路仍然前路漫漫,道阻且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