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韞秀
我初中生活的這一部分可以比作西天取經,我是從長安出發的唐僧,騎著棗青馬迷惘地望向西方:我取的究竟是個什么經嘞?我策馬徐徐前進,先找到徒弟們再說吧。
最先出現的是八戒。起因是她看了我的一張畫,覺得不賴,便說:“師父,收我為徒吧!”也許是那時流行的一個笑話的影響,我脫口而出:“八戒!”于是她便成了我的八戒。
八戒是個可愛的小女生,蘑菇頭,個子不高,臉方方的,兩片薄薄的紅嘴唇一不爽就抿得緊緊地。然而她內心是個漢子呢,這也是一段時間后才發現的。
一開始我們倆交集不多,直到八年級取消了同桌制,她坐在了我的后面。沒錯,是后面!比我矮半個頭的她坐在我的后面,怎么看到黑板啊,于是上課時我就不停地往旁邊靠,都快跑出座位了。她呢,似乎才想起我是她的師父,一天到晚在我腦后師父師父地亂叫。無奈我有點耳背啊,常常聽不見那哀戚的叫喚,就免不了給戳一下了。
話說我這師父啊,一開始是因為畫畫給拜的,卻沒教她什么,自個兒也是瞎畫的嘛。好在學習還行,便教八戒題目,教著教著,就扯開去了。
八戒說:“師父啊,沒聽懂啊,再講一遍??!”
我說:“嘰里呱啦@#?&……”
八戒說:“師父,你們學霸的語言好難懂。”
我說:“那你去問問班長?”
八戒說:“不了,班長很忙。而且,怎么說,感覺學霸都好難接近啊 。”
我說:“那你怎么還纏著我?”
八戒怒:“你竟然承認自己是學霸了!”
我無語:“是你說我是學霸的好嗎?而且我就算是學霸也是很好的一類,不像金跟我討論的她們班的變態學霸們,跑操也不跑哇,屁股粘在凳子上地做題。”
八戒說:“她自己就是變態的學霸。還是師父好哇,師父最平易近人了,不會瞧不起學渣……”
“平?易?近?人?聽著怎么那么像總統呢……”
八戒激動地瞪圓了眼睛,握住我的肩膀使勁搖晃:“總統算什么?咱師父是御弟啊,唐玄奘!當朝圣上的御弟!金蟬童子轉世!”
沙僧是八戒的閨蜜,一個矮矮的女生,臉蛋圓嘟嘟的,梳一條整齊的馬尾,不像我整天頭發亂蓬蓬的,總有幾根扎不進去。
這天一次英語測試八戒考了和我一樣的分數,老師高興地表揚了她。八戒喜滋滋站在她閨蜜桌前,下巴抬得老高,兩人在談著什么。過了一會,這女生向我奔來:“師父,收我為徒吧!”哈,該不會是把八戒的好成績歸功于我了吧。
然而收個徒弟總是好的嘛,我得趕緊湊足人馬好去取經嘛?!八?,你要做孫悟空還是沙僧呢?”我問。八戒在一旁急切地揮著雙臂:“不可以!大師兄一定要學習比我好又沒有師父好,有領導能力還得有活力,會上竄下跳的那種……”沙僧打斷她,兩手在下巴下握拳,用一種“拜她為師就能秒提成績還等什么馬上行動”的眼神亮閃閃地望著我:“那就沙僧吧,師父師父……”
“咳咳,本僧可不是隨便收徒的。你得先答出一個問題:沙僧的武器是什么?”她一下愣住了。呵呵,不玩造夢西游的孩子,沙僧可是我最喜歡的角色啊。她馬上作加油狀:“我一定會查出來的!”
第二天一大早,一個小小的圓圓的身影跳到我跟前,沙僧滿臉得意地宣布道:“是月牙鏟!我可以叫你師父了吧?師父師父……”一旁八戒氣憤地大喊:“喂,這是我師父!”沙僧回道:“你師父就是我師父!”八戒作嘔吐狀,沙僧隨即抓起一本書拍過去:“想什么呢你!”
女生嘛,都有個習慣:成群結隊去廁所。有的人并不要上廁所,只是陪別人去,比如我家八戒就是這樣。
這天她陪我上廁所,“師父師父”叫個不停,我忙答應道:“哎,八戒,別叫了?!薄皫煾??八戒?”一旁蚊子笑出了聲。名字中的一個字,后面加個“子”字,是我們班的昵稱方式之一,比如我就是“袖子”啦,還有鏡子被子一類的。也有不這么叫的,用AA式。
“那孫悟空是誰?”蚊子問?!皩O悟空……他還被壓在五指山下呢,你要做我徒弟么?”我問道。蚊子作深沉狀向前傾了傾腦袋,一頭短發跟著晃動了一下:“嗯,那我要做小白龍,小白龍最有愛了?!闭f罷她抬起頭,“話說造夢西游四小白龍出來了哇?!苯K于有個玩過造夢的了,玩的還是四啊,我只玩過三。我居高臨下地望著蚊子一雙撲閃撲閃的單眼皮大眼睛,還有蘑菇頭也遮不住的一張大臉,忍不住悠悠地說:“小白龍不是拿來騎的么?”一堆人笑翻在廁所里。
和初遇八戒一樣,我和小白龍一開始并不那么熟,真正熟起來,是以后的事了。
這天體育課考試,天降大雨。一向只能跑六分還得跑到虛脫的我渾身濕透,就差做個雨天娃娃了。八戒清了清嗓子,抓起水杯閉上眼睛:“在這里我想說:雨一直下——”
只唱了這么一句,她又匆匆閉上剛剛張成“o”型的鮮艷嘴唇,一個漢子氣十足的臉型就那么擺在那里。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八戒啊,以后誰敢要你???”
“那怎么了。” 八戒一揚腦袋,倔強的嘴抿成一條線,“老娘我從小就跟我老爸的,從不穿裙子,從不穿短褲,從未趿拉我媽的高跟鞋,倒喜歡穿我爸的外套,那個帥啊……”
“這不就是《長歌行》里的李長歌么。”說罷,我念了一段漫畫里的臺詞:“父王后宮那些涂脂抹粉的姐姐,與我有何關聯?那些出出入入佩劍的男子,我與他們又有何不同?”八戒楞楞呆地看著我,吸溜著鼻子拍我的肩膀:“師父,影帝啊……”
影帝?那是,我從小和我妹妹玩各種情景劇,往往是我演王子她演公主(我高嘛),最后我總要來一句:“其實這個帥氣的王子是一位行俠仗義的女俠扮的……”然后我們就開始互掐,一個說你給我好好演王子,一個說姐是女的為什么要演王子。
不僅如此,我還和我的小東西們玩情景劇。一日,八戒拉開我的龍貓鉛筆盒的拉鏈找東西,我揪住龍貓讓它跳起來:“大膽!敢開你師父的大腦!”八戒找東西的姿勢停在了半空中,用詭異的眼神望著作業堆上神氣活現居高臨下的龍貓。“誰是我師父啊,你這個冒牌貨。過來過來,該給你洗洗腦子了,腦子進水了吧。”八戒嘟噥著,伸手來拿。我指揮著龍貓左扭右扭,上躥下跳,捏起喉嚨發出小孩子一樣的聲音:“你師父的鉛筆盒就是你師父,大膽徒兒,還不快叫師父!”說著我又讓龍貓順著八戒的手爬上肩膀,躍上頭頂。
八戒無奈,極不情愿地叫喚了聲:“師父——”
龍貓露出滿意的微笑,躺在位子上哼哼唧唧地任八戒翻動:“對,對,都拿出來擦干凈了放回去,這個是脾,這個是胃,哎喲,我的腎嘞——”
我們倆先是噗噗地笑,又嗤嗤地笑,最后笑抽在桌子上。那一刻天地間什么都沒有,只有兩個在笑的人,一副桌椅,一只躍動的龍貓。
世界上最美妙的事,不外乎你突然看見一個人在笑,才知道那笑是你創造的。這便是我的愿望,小路邊看見一個人捧著一本書在笑,書翻開的那一頁是我的文章。
果然姜還是老的辣,大范圍的位子調動根本不算什么,可怕的是小范圍的調動。本來只是第五排幾個同學湊堆有點吵,何必來動第三排呢?老師冷冰冰的聲音響起:八戒往這邊坐。八戒驚訝地猛抬起頭,不可置信地抽搐著嘴角。老師仍舊指揮著調動,毫無改變主意的跡象。
八戒回過頭,無助地看著我,那神情就好像此前無數次出現過的,她上課想上廁所又不敢,讓我幫她去說的那種眼神。
師父,你去啊,去跟老師說……
師父,我不想到那邊去啊,師父,我不要離開……
下課,我和八戒在廁所遇到了。“師父……”八戒輕輕地叫喚著,眼里蒙著一層亮晶晶的東西。我勉強笑了一下,一如既往地伸出手摸她的頭,一如既往地回答:“哎,八戒……”
沙僧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笑著,邊洗手邊說:“好了,八戒。該跟你師父說再見了。”八戒背過臉去,一只手抹著眼睛。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現在想來,怎么搞得生離死別一樣,后來八戒回憶起,說:“那天不知怎的,淚線崩塌了啦……”
不怪你不怪你,我是不會告訴你我也流了眼淚的。
那次該死的換位子總算沒有壞到極點:小白龍到我的后面來了。
和八戒一樣,也是才想起我是她師父來。那么該叫我什么呢,她想。叫師父,太文雅;叫大哥,太黑社會;最后得出結論:叫老大!拜托,明明也很黑社會好么……基于我溫文爾雅的形象(嘔),這個稱呼她一般叫不出口,仍叫我“袖子”,我也仍叫她“蚊子”。
在座位近之前,我們最大的交集就是體育課上——我們都是六分組,而且是唯一兩個六分組——其他女生大多在七分及以上,還有一個四分的。
我們老師喜歡一種上課方式:十分跑三圈,九分跑四圈,以此類推六分跑……跑七圈啊,咳咳。一圈四百米七圈兩千八啊兩千八。我們本來跑得就慢,圈數又多,我們不得不天天跑最后,在空蕩蕩的操場上拖著疲憊的腳步。
我個人而言,腿長嘛,速度還是可以有的,可是耐力就不行了。蚊子呢,我很驚訝她為什么只能考六分,她沖刺起來不比別人慢,而且跑完六圈還能沖刺。
一次跑操她兩圈后就打算沖刺,我無力地喃喃著:“別飛啊,現在飛了一會兒就只能爬了……”一旁被子不滿地皺起眉頭:“你們這種速度都要被人超一圈了,還不落最后。”蚊子答道:“沒關系啦。和你九分的不一樣啦,我們最后慣了的。”
被子無奈地跑在我們一邊,蚊子向我一笑:“沒關系,我們陪你到最后。”
把蚊子放在我后面,無疑是要我幫她拾起學習興趣 。
學習這方面么,我想我還是有點用的,可以用來……祈求保佑。每每大考前,八戒和蚊子都會各拿一只我的筆拜天拜地拜師父,口中還念念有詞。去考場的路上兩人也一邊一個不停地拍我的衣服,一邊還念叨著:“粘粘學霸的氣息,保佑我考試順利……”這是迷信,得治。
不行不行,老師把這么重大的使命交給我,我可不能辜負她的期望。于是在數學課討論題目的空檔,我問蚊子有什么題目不會。蚊子凝視著她的試卷,良久,抬起頭來:“都不會?!蔽颐黠@感到眼皮跳了跳:對蚊子的學習不好是早有耳聞,但至于這么夸張么。分析了幾道題,我忍不住又走上了老路,談天。
我們聊得很多,聊動漫聊興趣聊家庭。她喜歡畫畫不喜歡運動,我不喜歡運動喜歡畫畫。她爸爸不喜歡她畫畫,因為那是他干過的事。一次她沒考好,他就扔了她所有的畫和畫具,斥責她不要像他一樣。蚊子呢,看著自己那些攢錢買的畫具、用心畫的畫被扔進垃圾堆,暗暗發誓:不是要我學習么,我偏不學習。
她爸的做法實在叫人難以理解。自己沒完成的事為何不交給女兒做呢?我爸以前寫詩,還出了一本詩集,然而最終沒什么影響。于是他就鼓勵我寫作,將來在這條路上遠走,完成他未完成的夢。用一句話說:自己不會飛的鳥生個蛋讓蛋飛。
蚊子的做法也太偏激。我和她講了許多,但無非是“學習是為了自己”啦一類聽爛的大道理。我始終無法真正走進并改變這個少女的內心。我第一次覺察到我自己只是個無用的書呆子,那些死啃書本得到的東西完全對付不了一顆脆弱而敏感的心。
初三迎來了分AB班這一百感交集的時刻。 結果很快出來了:我無疑A班,蚊子無疑B班,八戒、歡和沙僧以幾名之差分到了B班。八戒哭喪著臉尋找我的安慰:“師父啊,本來位子已經夠遠了,再隔一個班我可怎么辦喲……”
蚊子呢,她先是送給我一張龍貓明信片和一條德芙,明信片上密密麻麻地寫著“麻煩你了”之類的話,還畫了個家族譜,有老大、八戒、歡,還有一大堆徒子徒孫。我才知道她竟然認了那么多親戚,路上隨便扯上個人都是她兒子。
然后她上課閑著無聊又開始給我塞惜別字條。她塞半頁我回半頁,我們整整依依惜別了兩張紙。
該來的還是來了。歡告訴我,八戒移到那邊后又在偷偷抹眼淚。
又哭了啊,傻瓜。我以為習慣了分離就不會有眼淚了呢。
該哭的是我吧,徒弟三個都走了。
沒關系沒關系,雖然位置不同但目標還是一樣的嘛。我坐在窗邊的位置上,初春的涼風夾著剛開的梅花香味輕輕拂過,此刻墻的那邊八戒也在嗅著同樣的香味吧。喂,八戒,一起努力吧,期待在高中校園里能再看見你,看見你倔強的大方臉和凌亂的蘑菇頭。
我把寫好的《西游志》給八戒看了……
然后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No zuo no die”。
我剛把本子交給八戒,腳還沒跨出B班的大門,八戒就風一樣沖上來,掐住我的脖子:“你竟然說我個子不高、你竟然說我臉方方的……”
沙僧樂滋滋地跟上來,拿著本子補刀:“她還寫你漢子氣?!卑私浒盐彝频搅俗呃壬希骸澳憔谷徽f我漢子氣……”
沙僧開心地揮舞著雙臂:“她還說你是蘑菇頭!”八戒把我逼到了墻角,狠狠地掐住我的脖子:“你竟然說我蘑菇頭!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我不是蘑菇頭不是香菇頭也不是草菇頭!”
我口吐白沫,使勁揮舞著雙臂:“H-E-L-P!”
上課鈴響了,我逃也似地奪回教室。這種描寫都無法忍受,不敢想象沙僧看到她的那段會怎么樣。老天哩,我第一次發覺上課鈴是這樣親切。
我仍然騎著棗青馬(不忍心騎小白龍嘛),身后跟著沙僧、八戒和小白龍?;厥讝|望,那是一條酸甜苦辣交織著的青春之路;昂首西望,看不見終點,只看見我們青春熱血的故事正在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