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露
以前坐在我右后座的是一個安靜的女孩,皮膚略有些黑,她愛笑又善良,總能聽我絮絮叨叨地說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她笑起來眼也是彎彎的,露出齊又白的牙齒。
可她病了,病得厲害,是艾滋。
她的同桌是個男孩,男孩的父母在獲悉自家兒子身邊有個艾滋患者后,當天下午就把他接回家了,我的同桌也不坐回來,他總要站在后邊聽講,四個人的小組只余下我和她兩個人,我悄悄問她:“你是怎么生這個病的?”
她一言不發,埋著頭。已經一整天沒有抬頭的她讓我很不習慣。可我沒有辦法,我不太了解艾滋病,但看在別人一副如避長蛇猛虎一般躲著她的樣子,卻又大概了解到這種病的可怕性。
突然,肩上被人拍了拍,我抬頭,發現是媽媽。正疑惑著,媽媽開口了:“你不是說眼睛不太舒服嗎?媽媽給你請了假,我們去檢查一下。”
我快速清理好書包,心里很高興,下午的課都不用上啦。
媽媽牽著我的手往外走,到門口時,媽媽又回頭望了望,似乎在找什么,我離開學校的心情很灼熱,扯著她一直往前走。
“囡囡,你們班上有一個艾滋病?是誰?和你熟嗎?”還沒到醫院,她便問起。
“就是有一個女孩子生病了,很快會好的吧,怎么了?”
“那學校有沒有說讓她轉學呢?”
“為什么要轉學?生病了就不能上學了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哦,到了,先檢查吧。”
媽媽擼起我的袖管,把我的手遞給醫生,我看見醫生拿著抽血用的小針,有些莫名其妙,不是檢查眼睛嗎?難道我眼睛長在手上?好奇怪,但我還是一直配合。檢查的過程很煩瑣,我感覺我全身上下就沒一處不被檢查的,連我的蛀牙都發現了,硬是沒弄明白媽媽到底想帶我干啥。
查完了,領了一堆七七八八的紙,我和媽媽回到家里,還順便把幼兒園的弟弟接了來,一家人在爸爸回來時就完全到齊了。
飯桌上,爸爸發言了:“囡囡,我和你媽媽決定,讓你轉學,剛剛爸爸已經聯系好了,明天我們可以去新學校參觀一下。”
我感覺驚異極了,轉學?我在學校干什么壞事了?
媽媽又接著說:“別擔心,新環境里的同學會友好,而且很健康。”
我好像明白什么了,事情似乎以一種“正常”的邏輯聯系起來了,我問:“是因為班上有一個生了艾滋病的同學嗎?”
“囡囡,艾滋可不是好玩的,而且會傳染。萬一有個什么磕磕碰碰……這可是治不好的絕癥啊……”
“可你們也不能這樣啊,她也不想生病,更何況還治不好,結果身邊的同學,她同桌昨天就回家了,都沒有人和她說話了,她都不愛笑了……”
“我們不是看不起她,也不是歧視……你要知道……”
“可你們就是歧視!生了特別一點的病就不能一起玩了嗎?就不能和大家一起上學讀書嗎?這不公平,她本來就沒有多少時光了,還越活越憋屈……”我心里像堵著一塊巨石,硌在心眼上,又疼又難受。她多好多善良的人呀,以前我們四個人的小組一塊玩得多開心,她成績最好,也總耐心教我做題,她最愛笑,眼睛里像盛了一片海洋,又溫柔又包容,她從來不發火,總是安安靜靜地看我們三個人耍寶胡鬧。現在呢?她生病了就都走啦?堅守戰線的我也被迫轉學嗎?
這不只是生病嗎?會死掉的病面前,我們不應該更加對她好,更加關心她愛她嗎?現在我們在做什么?遠離她、冷漠她?為什么?
爸爸看上去有點生氣,猛地拍桌子,嚇得弟弟哇地哭起來。
“怎么這么不懂事?這個病會傳染,還有潛伏期,一旦染了只有死路一條,你想染?像那個女孩子一樣等死?如果弟弟的幼兒班上有生這個病的孩子,弟弟染上了就只能死掉,你希望他繼續和那個孩子接觸嗎?你只有一個弟弟,我們也只有一個女兒,你怎么還不明白?”
“囡囡,我們沒有歧視的意思,只是作為父母,這種風險我們一點點也不想你去面對,這樣的幾率再小,只要它存在,只要我們知道,就希望你可以遠離,希望你能理解。那個女孩不轉學,只好我們轉。”
我當即說不出任何話來,看著年紀尚小的弟弟,活生生的在我面前哇哇大哭,弟弟也很重要啊,如果爸爸的話真的成立,我也希望弟弟可以離開幼兒園,可是,那個孩子呢?
飯桌上一片沉寂,連筷敲碰碗壁的聲音都沒有。
我沒有什么反駁的,只是委屈的淚花一串串地掉,安安靜靜地扒完碗里的飯,然后一個人走上樓梯,把自己關在小房間內。
我轉學了,那她呢?她就應該遭遇這種冷視與遠離?
我好像被推進一個五顏六色的大染缸里,各種顏色夾雜著各種情感對我發起沖擊,而我原想維持的潔白,卻無力地被推搡、被浸染,變成我并不希望它會變成的復雜色彩。混雜的各種顧慮以及身為女兒該有的“將心比心”,將我的防線一步一步蠶食侵垮。
我把頭埋在枕頭里好久好久,最后我爬起來,在電腦前認真地查找關于艾滋的資料,我應該了解它。
第二天清晨,我剛剛打開房間門,就撞入媽媽疲憊的眼色里。
“媽媽,我知道艾滋的傳播方式了,它沒那么容易感染的。”我想進一步解釋,這時爸爸突然出現在媽媽身后,他說:“你怎么能保證你摔倒過的地方她沒有摔過?媽媽說你昨天就摔跤了。而且,如果她有口腔潰瘍,你恰好也有,說話時的唾沫又怎么保證沒有感染性?而且,囡囡……”他拉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摸上我的頭,繼續說:“有危機感的不僅有我們一家,你的朋友們不也都回家了嗎?囡囡,這不是歧視,這是父母對孩子的盡力守護,這是我們身為父母的私心,傷害到那個女孩我們也不希望,但風險再小它也在,如果對象是你的安全,那這樣的代價我們不得不付出,對她,我們深感歉疚,但不論如何,我們依舊選擇守護你的健康成長。”
我的眼淚忽然就沖出來了,我能怎么辦?我什么也做不了。
然后我說:“媽媽,請你去學校幫我清理東西吧,我在家里等,好嗎?”
爸媽很滿意地各自擁抱了我一下,然后收拾東西匆匆離家了。我兀自坐在床沿上發呆。雖然艾滋病在空氣中無法存活,雖然學校其實不會有什么出現傷口的機會,但是我明白了,這不是感染幾率的問題,是父母避免一切傷害可能性的手段及方式,是他們的愛不容我面對風險。
錯又在誰?誰似乎都沒錯,但誰似乎都錯了。
“囡囡!”
一聲呼喊將我拉回現實,我看到媽媽一副欣快的樣子,勉強擠出開心的笑容:“我們要去看新學校了嗎?”
“我們不用轉學了呢,她退學了。”
我感覺到臉上的肌肉似乎凝固了,望著媽媽滿意的臉,莫名地,心里升起一股濃重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