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慶邦
時代是一個大命題,它對我們每個人的命運所起的作用都是決定性的。我個人的一系列人生經歷,就是時代決定命運的最好注腳。
一
我祖父是一個熱衷于聽故事的人,每到鎮上逢集,他就到鎮上背街的地攤演藝場聽藝人講故事。講故事的形式多種多樣,有的敲著小扁鼓唱打鼓金腔,有的打著簡板唱墜子書,有的抱著長長的道情筒子唱道情,也有的拍著驚堂木說評詞……不管藝人用什么樣的形式講故事,祖父都愛聽,他就那么盤腿往地上一坐,聽得全神貫注,常常是從開場聽到散場。
鎮上不逢集的時候祖父怎么聽故事呢?他的辦法是懷揣一本唱書,請村里一個識字的老先生念給他聽。老先生戴著花鏡,念得咿咿呀呀。祖父雙目微閉,聽得如癡如醉。祖父負有看管我的責任,他不許我亂說亂動,把我緊緊摟在懷里,只讓我玩他長長的白胡子。胡子不是玩具,沒什么好玩的,我把祖父的胡子捋了一會兒就睡著了。等我睡了一覺醒來,睡了兩覺醒來,老先生還在念,祖父還在聽,真沒辦法!祖父不會想到,他這么做,給他孫子養成了一個毛病,我上學后,老師在課堂上一開講,我就條件反射似的打瞌睡。

劉慶邦與母親、弟弟在老家院子里
祖父請老先生給他念的書,不是他自己的,是他跟別人借來的。三鄉五里,祖父打聽到誰手里有唱書,就登門到人家那里去借。說來祖父在借書的事情上做得有些過分,他把書借來了,也請人給他念過了,卻遲遲不愿還給人家,推推拖拖就把書留下了。我家有一個三斗桌,三個抽斗下面有一個挺大的抽斗肚子,祖父就把他借來的書藏在抽斗肚子里。天長日久,祖父收藏的書竟有十幾本之多。
更讓人難忘的是,祖父臨終時,我母親問他有什么要求。祖父用最后的力氣,提出的唯一要求是,把他的書都放進他的棺材里去,他要用書作枕頭。母親理解祖父的心情,知道祖父在陽間聽書不夠,到了陰間還要聽書,她遵照祖父的臨終囑咐,讓祖父把書都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心理學研究表明,一個人熱愛什么,意味著他有那方面的潛質,或者說天賦。我祖父作為一個農民,他不喜歡種莊稼,卻如此癡迷于聽書,應該說他天生就有聽書的內驅力。如果祖父識字的話,他的天賦有可能發揮出來,不但能聽書,說不定還能寫書。然而真是可惜,我祖父一天學都沒上過,一個字都不識。祖父出生在清朝末年,那個時期戰亂頻仍,社會動蕩,哀鴻遍野,民不聊生,是一段非常混亂、非常糟糕的歷史時期。聽老輩兒的人講,那些年差不多年年遭災,不是淹了,就是旱了,再就是蝗蟲來了。淹起來大水漫灌,一片汪洋,人都成了魚鱉蝦蟹。旱起來遍地冒火,寸草不生,人想吃根草都找不到。蝗蟲飛起來,像起了滿天烏云,把太陽都遮住了。人們剛一仰臉,就被天上飛過的蝗蟲拉了一臉屎。更可怕的是,我們那里的土匪非常猖獗,人們經常受到土匪的騷擾和侵害。我家的房子是被土匪燒掉的。我的曾祖父被土匪綁了票,受盡折磨,贖回不久就死了。更為慘重的是,有一次我們村的人幫鄰村打土匪,竟被土匪打死了五個青壯男人。我祖父的大哥就是那次被土匪打死的。想想看,在那樣的時代,人們能逃個活命就算不錯,哪里還能上學識字呢!
再說我母親。母親出生在民國初年,她也是連一天學都沒上過。家里人只是不忘記給她裹腳,把小小年紀的她裹得鬼哭狼嚎,雙手扶著石頭碓窯子才能站起來。我外祖父在開封城里當廚師,稍稍開明一些,他見小女兒哭得實在可憐,就放棄了讓小女兒繼續裹腳。雖說母親不識字,但是我敢說,母親是有文學天賦的。母親很善于講故事,一講就講得有因有果,有頭有尾,頭頭是道。特別之處在于,母親所講的故事里總是有文學的因素,文學的細節,我把它稱之為小說的種子。以母親所講的故事為種子,我寫了不少短篇小說,至少有十幾篇吧。相比之下,我岳母就不愛講故事,也不善于講故事。她偶爾給我講一個故事,因不能激發我的文學想象,我聽了就忘了,一點兒都記不住。母親生前,我曾跟母親說笑話,說娘,您要是識字的話,說不定您也能寫小說,也能當作家呢。母親說:這一輩子我是不講了,下一輩子我一定要上學。母親也跟我說笑話:我要是會寫小說,說不定比你寫得還好呢!
二
現在該說到我自己了。我是1951年12月出生,今年68歲。今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我是在新中國的五星紅旗下長大的。我比祖父和母親幸運,一到上學年齡我就走進了學堂。學堂1958年開辦,就辦在我們村。村里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幾十個男孩子、女孩子都有了學上,沉寂的村莊一下子有了朗朗的讀書聲。我很喜歡上學,學習成績也不錯,很快就加入了少年先鋒隊,并成了少先隊的中隊長。在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父親去世,家里遇到了一些困難。這時我姑姑勸我母親,別讓我再上學了,主張讓我背起糞筐拾糞,為家里掙工分。在這個問題上,母親沒有聽姑姑的勸說,沒有讓我棄學。母親態度堅決,且富有遠見,她說,孩子不上學,腦子就不開化,將來就不會有出息。她還說,學校建到了家門口,國家鼓勵孩子上學讀書,孩子上學正上得好好的,她怎么能忍心把孩子從學校里拉出來呢!母親還說到她自己,說她小時候也想上學,也想念書寫字,可那時候兵荒馬亂的,人成天東躲西藏,能掙個活命就不錯,哪里有機會上學呢!孩子趕上了好時候,總算得到了上學的機會,哪能錯過呢!
虧得有母親的堅持,我才拿到了一個初級中學畢業的文憑。此后,以初中所學到的文化知識為基礎,我不斷自學,不斷開掘自己,豐富自己,才一步一步趕到了今天。1970年,一家大型煤礦到我們公社招工,我有幸參加了工作,當上了一名煤礦工人。剛到煤礦時,我并沒有下井采煤,而是在煤礦下屬的一個水泥支架廠里采石頭。我們在一個很深的石頭坑里把石頭采出來,然后用破碎機把大石頭粉碎,碎成一些細小的顆粒,摻上鋼筋和水泥預制成支架,運到礦井下代替坑木作支護用品。我在支架廠干了兩年多,因給礦務局廣播站寫了幾篇稿子,就被調到了礦務局宣傳部,先是編礦工報,后是當新聞干事,從事對外新聞報道工作。到宣傳部工作后,我主動要求到井下去采煤。有的機關干部視下井為畏途,想方設法回避下井。我正相反,堅決要求下井。我意識到,作為一個煤礦宣傳部門的工作人員,沒有在井下勞動的深切體驗怎么行呢!我先后去了王溝礦、王莊礦、蘆溝礦等,和礦工弟兄們同吃、同住、同勞動,在井下干了八九個月時間。下井期間,我當過掘進工、采煤工,還當過運輸工,對井下所有的工種了如指掌。在當采煤工過程中,我還經歷過礦壓所造成的冒頂、片幫等危險,與礦工同甘共苦患難中結下了深厚的情誼。我給《河南日報》寫了不少稿子,有時連大年三十都在下井,大年初一還在寫稿子、送稿子。有的稿子還上了《人民日報》。
1978年春天,我的命運再次發生轉折,竟從基層煤礦調到了北京,調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煤炭工業部,在一個刊名叫《他們特別能戰斗》的雜志社當編輯和記者。這次越級直線調動,我自己做夢都沒有想到,同事們也感到驚訝。我一沒有大學文憑,二不認識雜志社的任何人,三我還不是正式干部,只是一個以工代干,怎么可能一下子調到煤炭部工作呢!只是因為我給雜志社寫過一些稿子,雜志社的老師們認為我寫得還可以,以借調的方式,對我進行了面對面的認真考察,認為我適合做編輯工作,就毅然決定調我進京。不僅我自己調到了北京,我妻子和女兒的戶口同時遷到了北京。剛到北京,單位就在新建的職工家屬宿舍樓上分給我們家一間新房。我沒有辜負領導和老師們的期望,工作干得十分賣力。我幾乎跑遍了全國各地的重點煤礦,寫了大量的稿子,得了不少新聞作品獎。更重要的是,通過在煤炭部工作,我大大提高了站位,開闊了眼界,增長了見識,鍛煉了才干,并積累了大量文學創作素材。雜志改為《中國煤炭報》之后,我被提拔為報社的副刊部主任,在這個崗位上一干就是十年。
在煤礦時,我的理想是當編輯和記者。到北京當了編輯和記者后,我沒有滿足,業余時間一直在寫小說,想當作家。新聞畢竟有其客觀性、紀實性和局限性,我還有一些想法和情感,需要放在想象的空間,通過文學創作加以表達。還有,在編輯的工作崗位上,因我沒有大學文憑,只評上一個中級職稱就可能到頭了,我要通過寫書,拿到另一種意義上的“文憑”。還好,我所寫的短篇小說《鞋》和中篇小說《神木》,先后獲得了第二屆魯迅文學獎和第二屆老舍文學獎。中國作家協會高級職稱評審委員會破格給我評了文學創作一級職稱。
機遇又一次眷顧我,時間到了新世紀2001年。這一年我已經50歲,一心想集中大塊時間寫長篇小說。說來真是幸運,這年北京作家協會要吸收一批駐會專業作家,于是我順利地調入北京作協,成了一名專事寫作的作家。有一句俗話,說你正要打瞌睡,別人就送你一個枕頭。我不是要打瞌睡,我需要的是時間。正當我需要時間的時候,北京作協就把比黃金還要寶貴的時間給了我,使我得以集中精力、調動潛能、一心一意地投入到文學創作。截至目前,我已發表了十部長篇小說、三十多部中篇小說、三百多篇短篇小說,還有不少散文,倘若出文集的話,大約可以出三十卷吧。
新中國成立60周年的時候,我曾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趕上了好時候》。文章的主要意思是說,我之所以能一次又一次如愿如償做我傾心喜歡的工作,并通過勤奮勞動實現人生價值,是因為我們趕上了一個好的時代。好時代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尊重人,尊重人的個性和才能,尊重人的喜愛和自由選擇,并為個人的成長和發展提供廣闊舞臺,幫助人們實現人生的價值,滿足人們對幸福生活的追求。也可以說時代是一個大命題,它對我們每個人的命運所起的作用都是決定性的。我個人的一系列人生經歷,就是時代決定命運的最好注腳。
回過頭再說一下我的祖父和母親。他們給了我文學方面的遺傳基因,我認為他們是有文學天賦的。但因為他們出生的時代是壓制人、摧殘人、毀滅人的時代,他們的天賦是無效的,只能是自生自滅,得不到任何發揮。其實每個人的天賦在開發和釋放之前,都處在沉睡狀態,要喚醒一個人的天賦,不是無條件的,是有條件的。而首要的條件,就是要有好的時代和好的環境。當然了,以這個首要條件為前提,還需要個人持之以恒的努力學習和刻苦實踐。我斗膽創造了一個詞,叫“地賦”。有天就有地,有天賦也應該有地賦。天賦是先天的,地賦是后天的。比起天賦,地賦包含的東西更多,除了天時、地利、人和,還包括后天的一切學習和勞動,進步和挫折,成功和失敗等等。天賦不可選擇,地賦可以爭取。只有把天賦和地賦很好地結合起來,二者互為支持,才有可能成就一番事業,完成自己的人生使命。
母親生前多次對我說,她做夢都沒想到,我們家的日子如今會過得這么好。母親還說:你爺爺要是還活著就好了,他知道了他孫子不但會念書,還會寫書,不知道有多高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