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茲·薩岡(1935-2004),法國著名的才女作家。1954年,年僅十八歲的她寫出了小說《你好,憂愁》,一舉奪得當年法國的“批評家獎”。這本關于少年、愛情和孤獨的小說,在五年之內被翻譯成二十二種語言,在全球的銷量高達五百萬冊,還被改編成電影,成為轟動一時的文化事件和出版現象。
如果要總結約瑟芬夫人這位以美貌和冷酷天性著稱的女人的一生,我們可以用五次“分神”來概述。的確,在她人生的關鍵時刻,約瑟芬似乎總有一種驚人的能力,出人意料地從那個時刻一觸即發的緊張氛圍中完完全全地跳脫出來,把注意力集中到某個無關緊要的細節上,從而逃避當下的現實。
第一次,是在西班牙戰爭期間,在一家鄉間旅館里,她年輕的丈夫正生命垂危。他把她喚至枕邊,用越來越微弱的聲音,反反復復地告訴她,是因為她,他才去參戰,是因為她,他才毫不猶豫地赴死。他對她說,正是因為她用冷漠和無動于衷來回報他誠摯的愛情,才導致了今天的局面。他祝愿她有一天能夠明白人類最根本的感情,明白愛的溫柔。她聽著,一動不動,一襲盛裝,置身于這間塞滿了衣衫襤褸的受傷士兵的屋子。她抬起眼,機械地掃視一眼整個大廳,既嫌棄,又好奇。突然,她發現窗外是一片麥田,被夏日的風輕輕吹拂,像極了梵·高筆下的麥田。于是,她掙脫了丈夫的手,站起身,喃喃道:“你看那片麥田,簡直是梵·高的麥田。”她倚在窗前看了好幾分鐘。而他,閉上了他的眼。當她返回床邊時,大吃一驚地發現,他已經死了。
她的第二任丈夫,馮·格萊芬博格伯爵,是個富可敵國、有權有勢的人物,長期致力于把她打造成一個優雅、聰慧,能裝飾門面的伴侶。他們去逛街,橫掃所有格萊芬博格氏的名店,他們去賭場,將格萊芬博格氏的馬克一擲千金,他們去戛納,去蒙特卡羅,曬出格萊芬博格氏的太陽棕。然而,約瑟芬身上的冷漠,這份在最初時刻曾以無可抗拒之勢深深吸引過阿爾諾·馮·格萊芬博格伯爵的特質,如今卻令他感到恐懼。一個美妙的晚上,在威廉大街上他們奢華的公寓里,阿爾諾向她抱怨她的冷漠,甚至質問她是否曾經有片刻,她會關心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事物。他說:“您拒絕為我孕育小格萊芬博格,您基本不開口說話,而且據我所知,您甚至連朋友也沒有。”她回答說自己從來就是這樣,他與她結婚之際就應該清楚這一點。“我有件事告訴您,”他冷冷地說,“我破產了,徹底破產了,一個月內我們要搬到黑森林的鄉間別墅去,那是我唯一能保留下來的。”她笑了起來,回答說她不會同往,她的第一任丈夫給她留下來的財產完全夠她在慕尼黑過上舒適的生活,而黑森林的無聊令她深深厭倦。這一刻,這位著名的銀行家剛硬如鐵的神經終于爆裂了,他發瘋似的踢翻了客廳里的家具,嘶吼道,她嫁給他只是為了他的錢,他現在已經徹底看清了,因為剛才他只是設計了一場騙局,他根本就沒有破產……他一邊咆哮如雷,一邊隨手摔碎珍貴的古玩器物,而約瑟芬驚恐地發現,她右腿的長筒絲襪抽絲了。從這場糟糕透頂的談話開始直到現在,這是她第一次作出吃驚的反應,并立即從座椅上彈了起來。“我的襪子抽絲了。”她說。然后,在可憐的阿爾諾驚愕得無以復加的目光下,她離開了房間。
伯爵忘記了,或者是假裝忘記了這件事。她提出今后要擁有一套屬于她自己的公寓,完完全全與他分開。她的公寓,要有一個巨大的露臺,在那里能俯瞰慕尼黑城,她可以躺在長椅上,長時間地享受日光浴,在夏日里,有兩個巴西胖女傭在兩側為她扇風,而她一言不發地望著天空。她與丈夫唯一的聯系就是每個月他為她開出的支票,經由私人秘書轉交。這個秘書是個年輕英俊的慕尼黑男子,名叫維爾福萊德。維爾福萊德很快就愛上了她,愛上了她靜若雕塑的姿態。于是有一天,仗著兩個巴西女傭不太懂德語,他壯起膽子告訴她,他愛她,他為她癡狂。他本以為她會把他趕走,讓他丟掉伯爵秘書的飯碗。但她一個人在這個露臺上生活得太久了,于是她對他說:“很好……您令我很開心……我太無聊了……”說著,她摟過他的脖子,不顧他的尷尬,在兩個巴西女傭無動于衷的目光下,瘋狂地親吻他。當他抬起頭來,只是覺得頭暈目眩,被幸福的滋味填得滿當當的。他問她,他是否可以成為她的情人,什么時候可以。正在這時,一片羽毛從其中一個女傭手中的扇子上飛出,在空中飄蕩起來。她的目光追逐著它。“看這羽毛,”她說,“你覺得它會飛過圍墻嗎?”他看著她,呆若木雞。“我在問您,您什么時候屬于我。”他面帶慍色地回答。她笑了,回答他:“立刻。”便一把將他拉向她身上。兩個巴西女傭繼續扇著她們手中的扇子,一邊低聲唱著歌。
她在李其特大夫的診所里,大夫看她的目光既好奇,又帶著恐懼。而她,一如既往地面無表情。“我很久沒見到您了,自從那個可憐的男孩自殺之后,”他說,“就是您丈夫的那個秘書。”“維爾福萊德。”她說。“您始終不知道他為什么在您家這樣做嗎?”他們的目光交錯。大夫的眼睛里有蔑視和挑釁,而約瑟芬的目光依然靜止如水。“不知道,”她回答,“我認為這太不得體了。”
大夫咽了口唾沫,打開抽屜,取出好幾張X光照片。“我有壞消息要向您宣布,”他說,“我已經告訴過阿爾諾·馮·格萊芬博格了,他讓我把這個給您看。”她伸出她那戴著手套的手,推開了照片,沖他一笑:“我不知道怎么看X光照片。我想您應該已經得出結論了。它們是陽性的嗎?”“很遺憾,是的。”他說。他們互相盯著對方,而她先移開了視線,注意到大夫頭頂上掛著的一幅畫。她站起身,上前幾步,把那幅畫重新掛正,然后,施施然坐回了原位。“不好意思,”她說,“我受不了這個。”大夫本想看到約瑟芬終于花容失色的樣子,很顯然,他賭輸了。
約瑟芬在酒店房間里給她的丈夫寫字條:“親愛的阿爾諾,由于您經常責備我,我不知道該如何忍受。我不想再活下去。”然后,她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鏡中的自己,永遠是那樣若有所思、波瀾不驚的面容,甚至很詭異地露出了一縷微笑。她徑直走向她的床,躺下,打開手袋。她取出一支簇新光亮的黑色小手槍,上了膛。不巧的是槍有點沉,害她不慎壓斷了手指甲。她又立刻起身,打開化妝包,取出一枚指甲銼,細心地修剪她那只受損的指甲。都做好后,她轉身回到床上,重新拿起手槍。她把它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槍聲并不大。
★賞析:
每一次涉及死生事大命運轉折,主人公都會分神,神思游離:丈夫性命垂危時候去看梵·高筆下的麥田、第二任丈夫分手談話時抽絲的絲襪、情人告白時女傭人扇上的羽毛、獲知病情噩耗時大夫頭頂上歪斜的畫以及自殺時被手槍壓斷的手指甲。
“五次分神”,這個極具個性的角度和特點讓約瑟芬夫人的形象飽滿地呈現在我們面前。看似每次都是不小心走神,然而我們都知道,這從來都不是不小心,這根本就是冷漠地逃避現實。大概正是因為她對于眼前的一切都不甚在意,所以總是“一不小心”就跳脫到其他地方去了。用五次分神來寫約瑟芬夫人的一生,多么奇特,她這一生,什么都引不起她的興趣,充滿了孤獨與冷漠,卻又多么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