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來的鑼鼓打不得

韓獻忠

唐王村村委會主任李阿寶，今年59歲，明年船到碼頭車到站，就要退休了。今天天上掉下一塊餡餅，村里推薦他申報省級道德模范。明白人都知道，這道德模范和勞動模范一樣待遇，退休后可以增加一級工資。本來申報道德模范的人不是李阿寶，是村委會的王會計。王會計年初見義勇為救了數名落水群眾，誰曉得名單報上去，初審就被刷了下來，因為他有3年前曾經酒駕被查的記錄。今天鎮里來電話，讓村里不要放棄道德模范名額，村里幾個人商量，就讓李阿寶這個快要退休的村主任頂替填報。不管怎么說，反正救人是事實。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李阿寶沒想到自己揀了個道德模范。于是王會計把申報表拿給他填報，可李阿寶肚里墨水有限，抓生產可以，寫材料填報表就像老牛掉進水井里——有力使不上。沒辦法，他只好帶上表格，回家懇請下崗在家的原民辦小學老師——老婆臘梅代勞，只是擔心臘梅為人正直，眼睛里容不得半粒沙子，這事也不知道她會怎么想。這天他早早回到家，叫老婆臘梅幫忙填一下表格。

臘梅問：“啥表格？”

“是，是省里的道德模范申報表。”

臘梅接過表格：“你當道德模范啦？”

李阿寶說：“是的。”

臘梅一聽高興了：“大好事啊，你辛苦了大半輩子，快退休了，當一個道德模范也算是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李阿寶又說：“是的，所以請你幫我填一下表格，再寫一下先進事跡材料。”

臘梅說：“行，你說我來寫。”

于是李阿寶仰起頭，像小孩子背書似的說道：“今年3月的一天，我去街上趕集，半路上遇見一輛電動三輪車，上面坐了好幾個人，從我跟前超過去沒多遠，撲通一聲掉進了河里。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我奮不顧身跳進冰冷的河里，游到三輪車旁……”

聽到這，臘梅突然笑了：“哈哈……你奮不顧身？你一個旱鴨子，還能跳進河里救人？”

一聽這話，李阿寶臉一下紅到耳朵根，一時激動，竟把自己不會水的事情忘記了。他抓抓頭說：“你，你就把我當成會水的人，編一個我不顧天寒水冷將落水的群眾救上岸的事情。”

臘梅把筆一丟：“假的我編不出來。”

李阿寶急了：“道德模范的材料需要一個感人的故事，我想編這么一個故事，材料就有血有肉了嘛。”

臘梅把臉轉向一邊，不愿意理丈夫。李阿寶好說歹說，最后不得不實話實說，說救人的是村委會的王會計，他因為有酒駕記錄，被刷下來了。本來自己也不想報，可村里有這個道德模范名額，考核可以加分，自己退休還可漲一級工資呢。

苦苦哀求了大半天，臘梅才勉強點點頭：“既然這樣，我就幫你編一下吧。”

臘梅雖不情愿，但還是幫丈夫寫好了先進事跡，填好了表格。但她心里還是覺得這事不靠譜，夜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第二天一大早，臘梅還沒醒，李阿寶便悄悄起床，拿上表格來到村委會。

村委會院子的大鐵門開著，里面停著一輛車，李阿寶轉到前面，一看是電視臺采訪車。咦，這么早來采訪誰啊？

這時王會計從辦公室走了出來，后面還有兩個小姑娘。前面拿攝像機的，李阿寶不認識，后面一個叫他姑父的，正是老婆臘梅的侄女小華，在市電視臺做記者。

他問小華：“你們這么早來采訪誰啊？”

小華忽閃著一雙大眼睛說：“采訪您啊！”

“采訪我？”李阿寶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哦，是這樣，李主任，”王會計朝他擠擠眼睛暗示道，“電視臺記者一大早來我們村，說采訪你見義勇為救落水群眾的事跡，這可是我們村的光榮啊。”

“可，我，還沒準備好啊。”

王會計拍拍李阿寶的肩：“準備什么啊？平常你說起來一套一套的，這事你怎么做的就怎么說啊！”王會計又拉拉他，說：“昨天給你的道德模范表格填好了沒有？填好了就拿出來照上面寫的說，這可是上級交給我們村的一項政治任務。”

聽了這話，李阿寶只得找了一處田野做背景，照本宣科演說了一通救人的英雄壯舉。

拍完這組鏡頭，小華又提出拍一組李阿寶當選道德模范后，站上獎臺領獎時發表獲獎感言的視頻。

李阿寶連忙搖手：“啊呀，這八字還沒一撇呢。”

小華依舊樂呵呵地說：“姑父，沒關系的，已經八九不離十了，你可以想象一下上臺領獎的情景呀！”

看著小華天真爛漫的樣子，又看看旁邊來了不少村干部和群眾，李阿寶不得不佯咳一聲，準備正兒八經說幾句。可當他看到面前的攝像機鏡頭，再看看現場那么多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他，此時的他感覺自己根本不是什么道德模范，而是一個當場被捉住的小偷。

這時小華笑盈盈地引導他：“別緊張，姑父，剛剛王會計也說了，這是政治任務。先設想一下，那天您穿一身新西裝，戴上大紅綢帶，金光閃閃的大字、鮮花、掌聲、閃光燈……”

李阿寶咽了下口水問小華：“那我說什么啊？”

小華認真地說：“您就說，第一感謝組織培養;第二感謝領導的關心;第三感謝同志們共同努力，榮譽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是大家的;第四，還要感謝老婆臘梅的支持……”

李阿寶的大腦空蕩蕩的，跟著小華一句一句地說著，攝像機一句不落地錄了下來。

說完，他渾身濕透，骨頭像散了架一樣。好在是試鏡頭，如果真的上了臺，還不知道會怎么樣。

小華說：“姑父講得非常好，今天晚上電視新聞就能看到啦。”

“什么？今天晚上就播啦？”李阿寶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

“是啊，道德模范申報者訪談。”

李阿寶一把抓住攝像機：“不能播，快把它刪掉！”

王會計連忙上來攔：“干嗎要刪掉？”

李阿寶猛地仰起臉，環顧一下四周，大聲說：“我是假的，偷來的鑼鼓打不得啊！”

“啊？”眾人大眼瞪小眼，王會計也埋下了頭。

有人問：“那救人的是誰？”

李阿寶拉過一旁的王會計：“就是他，王會計。”

眾人不解：“不是你就不是你，老老實實報王會計，何苦把他人的肉往你臉上鑲啊？”

聽了這話，王會計朝大家擺擺手：“是這樣的。”于是他便把自己救人和酒駕不能申報道德模范的事情說了一遍。

這時候，李阿寶也平靜下來，對大家說：“是我不對，我明年將要退休，老婆民辦教師下崗，兒子兒媳在外打工，兩手空空啥也沒有，可心里踏踏實實。幸好這只是一張申報表，如果真的讓我頂替領獎說假話，欺世盜名，晚節不保，莫說旁人戳指頭，在兒孫面前我也抬不起頭來！”

王會計拿過表格，說：“是啊，不該我們的，我們不要了。”說著要將表格撕掉。

小華一步上前，搶過表格：“不要撕掉，這表格還要填。不過不是報我姑父，而是報王會計。”

有人問：“他不是因為酒駕被取消資格啦？”

小華說：“不可以申報道德模范，但可以申報見義勇為積極分子。”

大家喜出望外。

這時李阿寶的老婆臘梅從人群中站了出來：“我來寫申報材料！”

李阿寶一怔，壓低嗓子問臘梅：“你啥時過來的？”

臘梅白了丈夫一眼，沒有理他，卻接過王會計手中的表格。

李阿寶回過身悄聲問小華：“哎，你怎么知道我申報道德模范的事啊？”

小華指指一旁的臘梅：“喏，昨天晚上姑媽在微信里都跟我說啦！”

“啊？”李阿寶這才如夢方醒，“原來是你和姑媽合起伙來整姑父的啊！”

大家一聽都笑了，李阿寶也跟著笑了。

〔本刊責任編輯 錢璐璐〕

〔原載《故事林》201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