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力
在中國的歷史長河中,圍繞性的敘述可見于各種載體,有《金瓶梅》式的文學作品,也有《素女經》式的醫學論述,還有春畫、民間歌謠等藝術樣式,這些文本不僅包含了對于欲望的探討,也有許多關于女性情欲的書寫。而到了“五四”時期,性問題在近代科學的視野下被納入公共話語空間,女性情欲討論顯著增多,并一躍成為關乎女性社會解放的重要議題。“五四”學人對性議題的偏愛,當然部分歸因于科學全球化語境中性科學知識的流入帶來的現代化沖擊。二十世紀初期,歐美現代性學(Modern Sexology)出現,女性情欲討論是其重要組成部分,性道德維度的男女平等成為歐美現代性的關鍵要素之一。此時適逢中國“五四”女性解放思潮興起,教育公平、經濟獨立、政治權利等各方面和女性權益相關的內容均受到關注。在這一背景下,以周作人、周建人、張競生為首的“五四”學人開始主動擁抱西方性學,積極吸收女性情欲的科學理念,試圖在性道德維度解放女性,實現男女平等。總觀這一時期的討論,大致可概述如下:首先批判傳統中國以性道德來壓抑女性,其后援引西方科學知識,反復強調“女性有性欲”。“五四”的這些敘述直接形塑了我們對于現代中國女性解放的部分“常識”:“五四”之前,女性的性欲在傳統禮教中不被肯定,女性被壓抑;“五四”以后,女性的性欲在現代科學中得到肯定,女性被解放。
然而,果真如“五四”學人所說的那樣,女性在傳統中受到壓抑嗎?實際上,中國古代性文化資源豐富,并且一直重視女性情欲。例如《洞玄子》就寫到交合過程中的愉悅情緒對于男女雙方的必要性。《玉房秘訣》則將交合的意義詮釋為增強男性活力(致氣),消除女性疾病(去病)。傳統房中理念看重性交前戲,主張交合過程中雙方都須感到愉悅(陰陽交暢),又因為女性高潮對于受胎至關重要,所以男性應等待女性高潮后射精(候女快)。表現男女性興奮的概念有“四至九氣”“三至五至”“三兆五候”等,從漢代一直傳承至清末(《玄女經》《廣嗣紀要》《婦科玉尺》)。此外在傳統文學作品中也多見重視男女情欲互動,圍繞女性性愉悅的描寫(《開花叢》《肉蒲團》《繡榻野史》)。可以說,中國傳統文化有著大量關注女性情欲主體的資源。
既然如此,那么“五四”學人為何似乎“忘卻”了這部分內容,一味強調傳統文化壓抑女性的一面呢?在這一知識構建的背后,又隱藏著什么樣的心理動機和思想觀念?這就需要我們回到“五四”的語境,將這一常識性認知重新脈絡化,進一步考察“五四”學人在探討女性問題時的話語譜系,考察它們背后是否存在著一定的知識權力關系。事實上,“五四”關于女性情欲的探討,與同時代歐美性學的知識理念與問題意識有著密切的跨文化聯系,“五四”學人積極塑造“壓抑”女性的中國傳統這一文化現象背后,是對于歐美現代性學“拿來主義”式的挪用。
十九世紀的歐美,為了適應資本主義發展的需要,中產階層的女性被限定在家庭范圍,從事社會再生產。作為“家庭天使”,女性為人妻、為人母的性別角色受到前所未有的推崇。這一時期代表性的女性規范是“良婦無性欲”的性禁錮文化。例如一八七五年出版的威廉·艾克頓(William Acton)的《生殖器官的功能和紊亂》(Functionsand Disorders of the Reproductive Organs )中就有“女性的大多數(幸運的是)并不會受到任何一種性意識的困擾”,“大多數女性其性意識是處于休止狀態的”,“對于賢良的母親、妻子以及家庭主婦來說,性的放縱是和她們徹底絕緣的”等描述。而到了二十世紀初期,出現了以弗洛伊德、靄理士為首的一批性學家,他們徹底批判了維多利亞時代壓抑的性道德,通過反復強調“女性有性欲”,試圖將女性從“良婦無性欲”的道德中解放出來。這種對于維多利亞文化的批判和對現代性學的推崇形成了壓抑/ 解放的二元范式,形塑了之后大眾的時代認知。
壓抑的維多利亞文化和解放的現代性學這一二元構圖,于“五四”時期傳入中國,載體正是歐美性科學話語。“五四”涌現了大量歐美性科學著作的中譯本,性學論述頻繁出現于各種報紙雜志。查閱這些話語,幾乎無一例外地批判了十九世紀歐美壓抑女性的性道德文化。英國科學家哈夫洛克·靄理士集中論述女性情欲問題的《女子底性沖動》(一九二七)是Studies in The Psychology of Sex (VolumeⅢ ), The Sexual Impulse in Women(《性心理學》第三卷)的中文節譯本(此書雖在中國已無流通,但在日本早稻田大學有一冊珍藏),其中就有大量批判維多利亞文化的內容。靄理士指出,英國對于男性和女性普遍采取了雙重標準,認為男性具有性本能,而女性天生欲望淡泊,他收集了從古希臘至近代歐洲的歷史文獻后得出以下結論:十九世紀前的主流觀念認為女性性欲強于男性,而十九世紀后則逐漸演變為女性性欲薄弱,沒有性愉悅的本能需要,換言之,“良婦無性欲”觀念是十九世紀之后出現的新發明。瑪麗·司托潑的代表作MarriedLove(一九一八)中也有較多篇幅批判維多利亞文化。這本由女科學家探討女性情欲的著作受到了讀者前所未有的青睞,至一九二六年的八年間,僅英文版就重印了十八次,同時被譯成法語、德語、西班牙語等十幾種語言。二十世紀二十年代,Married Love以《結婚的愛》為題譯成中文并迅速成為暢銷書,書中指出英國社會普遍認為有教養的女性不具有性欲,鼓勵女性的性無知:“我們的社會上有一個因習的觀念,以為女子對于己身和對于未來丈夫的蒙昧,是可喜的天真爛漫的情形。”司托潑認為由于社會文化將女性看作無欲望的存在,所以男性往往無視女性意愿,一味追求個人性愉悅,從而導致女性權益受到損害。
歐美現代性學中對于維多利亞文化的批判,讓“五四”學人看到中國與歐洲社會在反傳統需要上的相似性,啟發他們效仿西方,“制造”中國問題。不能忽略的是,歐美現代性學之所以反復強調“女性有性欲”,是為了批判十九世紀維多利亞“良婦無性欲”的社會觀念,但這種歷史脈絡是中國所不具有的,中國傳統資源中充滿了關注女性情欲的內容。但為了突出中國傳統性文化的腐朽落后以及亟待改革的特性,“五四”學人刻意遮蔽了傳統重視女性情欲的一面,一再強調禮教對其的否定,進而通過反復主張“女性有性欲”這一科學事實來達到反傳統的目的。
閱讀“五四”性道德討論便可發現,批判的矛頭一致指向傳統中國社會對女性性欲的忽視,“五四”學人基于生物學、生理學、性心理學、人類學等科學視角考察男女的性欲問題,試圖消除傳統文化中對于女性的偏見和性壓抑。章錫琛在《新性道德是什么》中寫道:“性欲是人類天賦的權利。而傳統道德將妻子看作丈夫的奴隸,將滿足男性性欲看作女性在婚姻中的義務,這是不道德的,是為新性道德所批判的。”他主張女性的性欲應該受到重視,性活動中男女雙方都需要愉悅和滿足。周建人也主張變革傳統性道德中將男性看作支配者、女性看作服從者的不平等觀念,通過普及兩性科學知識讓大家認識到女性和男性有著同樣的欲望和意志,應享有同等的自由和人格。此外,周作人也持續關注婦女的性解放,利用西方科學知識積極肯定女性擁有作為生物本能的欲望,排除一切壓抑女性性欲的禁欲主義或社會觀念。
通過巧妙移植西方問題,有策略地完成了歐美性學的本土化利用和詮釋的代表性人物是周作人,他在針對Married Love的評論《結婚的愛》中就采用了將歐美經驗嫁接至本土敘述的文本修辭。一九二三年四月十八日,周作人在《晨報副鐫》上發表了這篇書評,文中這樣寫道:
半開化的社會的兩性關系是男子本位的,所以在這樣的社會里,正如晏殊君曾在《婦女雜志》(三月號)上所說,女子“被看作沒有性欲的”,這個錯誤當然不言而喻了。文明社會既然是男女平等的,又有了性的知識,理論應該是對了,但是卻又將女性的性欲看作同男性一樣的。—這能說是合于事理的么?據《結婚的愛》的著者說,這不但不合,而且反是許多不幸的根源。
如果只看這段引文,似乎可以理解為周作人在討論中國的問題。但如上文介紹的那樣,司托潑在Married Love原文中多處批判了十九世紀英國將女子看作沒有性欲的文化觀念。引文中周作人指出的“半開化的社會的兩性關系是男子本位的”,以及“女子被看作沒有性欲的”等現象,都與司托潑的批判對象也就是十九世紀英國的社會文化重合。那么,周作人《結婚的愛》中所謂的“這樣的社會”到底是指Married Love中批判的英國,還是眼下的中國,就文本本身來看,是較為模糊的。或許可以說,為了突出Married Love對于中國讀者的迫切性和必要性,周作人刻意營造了這種模糊。通過進一步考證引文中提到的“晏殊君曾在《婦女雜志》(三月號)”上發表的文章,可以發現,此文刊登于一九二三年三月發行的《婦女雜志》第九卷第三號,題為《女子之性的知識》,作者晏始。文章討論的對象正是中國社會,主旨是批判中國無視女性性欲的傳統文化。《女子之性的知識》中首先指出中國社會向來缺乏性常識,對性交問題諱莫如深,在此基礎上批判傳統社會不承認、不尊重女性性欲的惡疾:“在向來的社會中,女子本來被看作沒有性欲的,只是供給男子發泄性欲、生殖子女的器具”,“女子雖被看作沒有性欲的,但她們的性欲本來存在”。這種文化造成的后果就是:“一般女子,因為沒有性的知識,所以對于生殖器官的攝衛也非常忽略。到了發生疾病之后,自己既沒有知識,又復諱疾忌醫,重則因而喪生,輕則為終身之患。”比對《女子之性的知識》與Married Love后可發現,中歐傳統文化在“女子被看作沒有性欲”的維度上高度相似,Married Love是針對歐美社會的批判,《女子之性的知識》是針對中國社會的批判。可以推斷周作人在閱讀了兩者后感受到在性道德改良問題上中歐之間的相通之處,從而在篇幅短小的《結婚的愛》中專門提及《女子之性的知識》,突出根據英國歷史語境創作而成的Married Love對于中國讀者所具有的現實意義。周作人在批判了“女子被看作沒有性欲”的傳統文化后,又提到司托潑關于女性性欲特質的理念,充分肯定其科學性,并在其基礎上根據中文脈絡提出了性活動中“以女子為本位”的主體性概念。這種從“女子無性欲”到“女子有性欲”、從禮教到科學、從中國傳統到歐美現代的話語結構和文本策略,成功地將歐美情欲領域現代性的重要議題移植于中國,建構了一個壓抑女性的“禮教”傳統和解放女性的“科學”現代。
然而,維多利亞時期的歐美社會果真如二十世紀初期現代性學大師們所批判的那樣,是一個“壓抑”女性的時代?就這一問題西方史學界經歷了一個漫長的修正過程。事實上,將十九世紀歐美中產階層女性情欲觀念的主要特質描述為“良婦無性欲”的論述首先出現于二十世紀初期,弗洛伊德、靄理士等現代性學家們在關注女性的性欲問題時,首先塑造了一個壓抑的維多利亞時代模型(Amodel of repression),繼而在徹底批判這一模型的基礎上展開現代性學主導的性改革,反復強調“女性有性欲”,提倡女性解放。這種關于維多利亞性壓抑的講述一直持續至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研究者們通過重復引用壓抑女性的代表話語,一再確認“壓抑的維多利亞文化”:一九六九年出版的羅納德·皮爾索爾(Ronald Pearsall)的《花蕊之蟲:維多利亞時代的性文化》(The Worm in the Bud :The World ofVictorian Sexuality )指出維多利亞時代中產階層性道德特征是追求性純潔;一九六六年出版的史蒂文·馬庫斯(Steven Marcus)的《另一個維多利亞時代》(The Other Victorians )通過考察維多利亞時代的色情書刊,展現中產階層性道德的虛偽和壓抑。而其中被引用頻率最高的則是上文提到的《生殖器官的功能和紊亂》其中關于“良婦無性欲”的論述成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前英語世界關于維多利亞性觀念研究中出現最多的文獻。
但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后,英美史家們開始反思將維多利亞文化簡單化約為禁欲和性壓抑的歷史構圖,通過發掘更多史料證明這一時期的多元性,逐步修正關于維多利亞主義(Victorianism)的認知。在一系列實證研究基礎上,史學家們呈現出了一個不單純只是壓抑,具有復雜而多樣性觀念的維多利亞文化。例如一九七四年美國史學家戴格勒(CarlN.Degler)基于十九世紀歐美醫學話語的研究指出:十九世紀的醫學文獻表明,在維多利亞時代女性被看作沒有性欲的這一觀念很難令人信服,或許艾克頓可以代表那個時代的某些側面,但更多證據表明它并不能作為觀察中產階級女性性觀念的可靠依據。而福柯的出現更是給性學的歷史研究帶來新的視角。一九七六年問世的《性經驗史》(The History of Sexuality )中,福柯超越了既有的壓抑/ 解放的認識框架,提出了圍繞性的新的認識構圖。他沒有將維多利亞時代看成性壓抑和沉默的社會,而是指出十九世紀圍繞性的話語不斷增殖,人的情欲形態和性身份成為社會公共論述中的主要議題。相較于性是被壓抑還是被解放、被允許還是被禁止的問題,福柯更關注的是在圍繞性的話語不斷增殖的過程中,這些話語的內容、話語的討論者以及討論的視角和立場。福柯深刻影響了現代性文化研究,之后的學者也逐漸修正了以往對于維多利亞性文化和現代性學的二分法視角,更多地關注性話語中的權力結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之后,圍繞性話語的歷史研究更為細致和實證,代表性作品—露西·布蘭德(Lucy Bland)的《驅逐野獸:性與早期女權主義》(Banishing the Beast: Sexuality and the Early Feminists )引入了女性主義視角,考察不同地域法律條文、文化表象和社會行為中的性形態,揭示了十九世紀中后期和二十世紀初期性話語的復雜性和多元內涵。
可以說,當代歐美史學界已基本達成這一共識:將十九世紀的性文化化約為性壓抑的“維多利亞主義”敘述,實際上是二十世紀初期的思想家、科學家們為了突出現代性學的先進性和革新性建構而成的。這一文化策略不僅在歐美獲得了持久的影響力,同時通過跨文化、跨語際的傳播沖擊了東亞社會。“五四”時期的中國全面反傳統的現實需要,促使當時的知識分子們積極擁抱西方現代性學,他們不僅吸收了其中關于女性情欲的科學知識,也模仿和借鑒了現代性學對于英美傳統的批判話語,將其挪用至中國本土語境,構建出一個壓抑女性性欲的傳統,進而高揚科學旗幟,從科學視角突出“女性有性欲”,將“五四”女性解放納入科學全球化的進程之中。然而,雖然“五四”中國和同時代歐美在批判傳統性道德維度有著高度同步性,但是對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后歐美學界對于“維多利亞主義”的反思,中國尚未有系統的介紹和跟進。與此同時,中國學界對于“五四”性科學論述的反思也略顯不足,圍繞女性性欲觀念的歷史敘述仍然停留在“五四”認知的延長線上。換言之,歐美現代性學雖然一再強調“女性有性欲”,但這一話語體系和歷史現象是西方現代化進程中特定時期的產物,無論是在歐美,還是在中國,女性的性欲并非一直被“壓抑”,而現代性學也并非如其自稱的那樣,給女性帶來了全面“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