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立清?陳文彬
今年是章太炎先生(1869—1936)誕辰150周年。作為中國近現代史上的著名人物,章太炎先生不僅是文化泰斗和國學大師,而且也是一位杰出的教師。這一點在魯迅回憶自己的老師章太炎的文章中有精彩描述。在《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中,魯迅稱章太炎為“有學問的革命家”,表彰老師的革命與學問相濟,透露出師尊與青年之間心意和精神承沿的紐帶所在,值得后人深思。
章太炎率身垂范從事革命和教育的道德與熱情,值得后人深思。1906年,流亡東京的章太炎在《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辭》中說:“大凡非??晒值淖h論,不是神經病人,斷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說。說了以后,遇著艱難困苦的時候,不是神經病人,斷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來有大學問成大事業的,必得有神經病才能做到?!薄吧窠洸 逼鋵嵤菑氖赂锩徒逃牡赖屡c熱情,更是一種可貴的意志。
“神經病”往往是由現實社會和革命者生而俱來的熱情所引發,但它更需要主體的精神意志加以支持和砥礪。也就是說,“神經病”的迸現更可能是由晚清社會和民眾苦難揫迫所致,在近代中國之所以激蕩和持護,也有賴于自古而來大丈夫的氣概和精神。正是這些原因,留日青年魯迅對革命學問產生濃厚興趣,向老師章太炎學習,積極用世,奮力引導文化批判和思想革命,終其一生孜孜以求。
道德和熱情并不是簡單直接的血性和稟賦,是慘痛經驗、苦難人生及不斷前行之后的體驗與反思,自有其思想的配合和學術的演證:“但兄弟所說的神經病,并不是粗豪鹵莽,亂打亂跳,要把那細針密縷的思想,裝載在神經病里。譬如思想是個貨物,神經病是個汽船,沒有思想,空空洞洞的神經病,必無實濟;沒有神經病,這思想可能自動的么?”道德和熱情作為“神經病”,是革命主體源源不絕的內在動力,而思想學術作為“貨物”,是革命主體之“船”不斷前行的展開、經驗和履踐。這是章太炎的革命文教的智慧,也是他自身學行的象征。只有思想學術和道德熱情兩者相濟,才能成就真正的革命和革命教育,塑造真正的革命者。
章太炎文教自性的追求和勇氣,值得后人深思。所謂自性,就是遵從自身的內在要求和召喚,而不是盲從于別人別家別族和別國。晚清學界,有一味固守傳統、排斥西學的保守派,也有以中學附會西學來證明古已有之而不思進取的會通派,更存在由民族挫敗和虛無主義而致的拋棄國學、迷信西學的西化浪潮。章太炎大聲疾呼,要求民族文教尊重歷史,彰顯“自性”。他強調,“自國的人,該講自國的學問,施自國的教育”,“至于別國所有中國所無的學說,在教育一邊,本來應該去來補助……要知道凡是不可棄己所長,也不可攘人之善”。
在西潮滔天,精英、士夫大都失去信心的時刻,章太炎奮力鼓吹要“用國粹激動種性,增進愛國的熱腸”。他所說的“國粹”,主要包括語言文字、典章制度和人物事物,這些都是中華民族所特有的留存和長處,是別國不能比擬的自家風土。他強調要丟棄民族自卑感,增強自信心,對自家精髓要精心粹取,解剖整理,輾轉增進,在此基礎上推進自性的教育。國民教育要立足于本國,尊重民族歷史。這種提法,現在看來仍有積極意義。
正因為如此,章太炎對近代中國失卻信心之后在教育上全盤西化及其弊端的批判,就顯得彌足珍貴。比如,他嚴厲抨擊清末眾人鼓吹的教育現代化和官學教育,《與梁啟超書》中稱“中國種種學術,操之官府則益衰,傳自草野則益盛”。他認為,官學往往“預設科條,以為裁制”,相形之下,“學在民間”,私學為上。因此,他主張“扶微業輔絕學之道,誠莫如學會便”。在現代化的條件下,普遍獨斷的官學一旦全盤推廣開來,雖收教育常識、文化普及之功,但精深學術和民族文化必定受到戕害。因此,為民族、國家和文化得以保存不致滅亡,學術知識薪火相傳,需要大力倡揚民間私學,推動真正民間辦學的蓬勃發展。章太炎本人身體力行。辛亥革命后他拒絕了北京大學、清華國學研究院等多家院校的正式聘請,而樂于以布衣自由之身,自行創辦學會,或設立講習會,或周游講學,自由而又艱苦卓絕地從事教育事業。章太炎這種心無旁騖,強調思想、學術和教育本身的“自性”,勇于在體制外開辟自己道路的做法和精神,在中國近現代學界和教育史上影響重大。
章太炎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教師之道,值得后人深思。其一,師生共學互動深情厚誼。《章太炎書信集》里收錄了章太炎與學生間往來的書札信函,字里行間均透露出章太炎與學生之間的真摯情感。章門師生之間不僅僅是傳統師生間的“傳道、授業、解惑”,師生交流和互動已經進入日常生活的范圍,老師常常在信中關心弟子的生活。世人皆知章太炎生性桀驁不馴,反抗權威,甚至得罪各路政界商界要人,但他對學生卻是春風般溫暖、朋友間和煦。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中深情回憶:“太炎先生對于闊人要發脾氣,可是對青年學生卻是很好,隨便談笑,同家人朋友一般。”章氏門下學人后來都有卓著建樹,足有自立,但他們對自己的老師都懷著情意深摯的敬仰和關切。
其二,師生教學相長。出身于清末大儒俞樾主持的杭州詁經精舍,章太炎在思想學術上勇于堅持自己的革命見解,從而與老師發生沖突,為此章太炎不得已發表著名的《謝本師》。但作為俞的學生,章太炎表彰先生的學問之道,強調“為學無常師,左右采獲,深疾守家法,違實錄者”,鼓勵勇于突破師道尊而求真創新的做法。對于學生提出新觀點,章太炎往往持開放、包容和鼓勵的態度。在小學研究上,黃侃既恪守師承,又博綜廣攬,對章太炎的《文始》亦有觀點上的批評,章太炎褒獎黃侃在學術上的增進,“雖以師禮事余,轉向啟發者多矣”?!拔逅摹边\動以后,錢玄同在經學史和語言學上研究路徑和觀點與章截然不同,但章太炎十分寬容,與錢的聯系一直非常緊密,晚年委以《章氏叢書續編》的編校工作。
章氏門中教學相長的師生之道,往往成為佳話。魯迅在回憶中說,章太嚴先生身上“最緊要的‘第一是用宗教發起信心,增進國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國粹激動種性,增進愛國的熱腸”,魯迅進一步指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边@種理解,使“有學問的革命家”的教師之道得到印證,此間深情感念,亦使師生之間的精神承沿得以成立和光大。
(作者單位:福建省寧德職業技術學院)
責任編輯:胡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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