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

記得以前在哪里看過,最近又在報紙上看到有人舊話重提,說的是《滕王閣序》的一個公案。不是別的,正是《滕王閣序》里最著名的兩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兩句當然是千古佳句,意思也不難懂,但有人偏對“落霞”做出不同于一般的解釋。列位看官,你道他作何解?“飛蛾”是也。“上句說的是野鴨子飛逐蛾蟲食之,所以齊飛。”令人不禁失笑。說野鴨子追著蛾蟲吃不要緊,他還要據(jù)此說別人不通,人家當然要反駁,斥之為不解風雅的妄說。但我其實非常希望行家不要理會,免得惹出此人更加執(zhí)著的斗志,“死磕”到底。
因熱愛學問而誤食苦果的人,古已有之,甚至一些名人也未能幸免。
我一向敬重的歐陽修,讀到王安石的詩“黃昏風雨打園林,殘菊飄零滿地金”,笑著說:“百花盡落,獨菊枝上枯耳。”他認為菊花不會凋零,只會在枝頭枯萎。于是他開玩笑地寫了兩句:“秋英不比春花落,為報詩人仔細看。”(他不會知道,在他所生活的朝代滅亡之后,有個叫鄭思肖的詩人、畫家還寫下“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的詩句,借菊花不凋零來抒發(fā)自己的愛國氣節(jié),可以作他的極佳旁證。)王安石聽到了,反擊說:“難道不知道《楚辭》里有‘夕餐秋菊之落英嗎?這是歐陽修讀書不夠。”
這個公案,有專家分析得很詳細:雖說根據(jù)種菊花的專家史正志在《史氏菊譜·后序》里的說法,菊花有兩種,一種花瓣結(jié)密的不落,一種花瓣不十分結(jié)密的會落,但是一般的菊花以不落的為多。倘若王安石真的看到罕見的花瓣會落的菊花而作詩,應該加以說明,他沒有說明,可見是沒有看到。他說屈原的《離騷》里有“夕餐秋菊之落英”,他是根據(jù)屈原的這句詩來寫詩和反駁歐陽修的。這樣就有問題了。因為屈原所說的服食菊花,不是指落下來的花瓣,這個“落”有“開始”的意義,指剛開的花瓣。“這樣說來,王安石誤解了屈原的意思,再根據(jù)這種錯誤的理解來寫詩,那自然就不對了。”(周振甫《詩詞例話》)周先生并不武斷,他進一步說:“落英”可以指落下來的花瓣,也可以指剛開的花瓣。但生活中只服食剛開的菊花,不會服食枯萎的菊花,所以王安石還是錯了。
在九曲回廊般的論證之后,確實是自圓其說了。但是是否天衣無縫?我看也未必。不揣淺薄,我也來“考證”一回。菊花確實有會落的,我親眼看見過。王安石沒有說明,有兩種可能:較大可能是周先生說的這種,就是盲目相信屈原而且會錯了意;也不排除他看見過,但是隨口引用屈原名句來反駁的可能——不相信自己,相信權(quán)威,這種心理古往今來很普遍。
至于屈原的原意,似乎也可以商榷。人固然不會吃枯萎的菊花,但是菊花凋落就都枯萎了嗎?并非如此,有一些菊花的花瓣散落時,顏色、質(zhì)地都沒有太大變化,還是可以吃的。如果一個愛菊的人,不忍心將剛開的菊花采來吃,而是像黛玉葬花一樣,將落花收拾起來,葬進自己的肚子,于情于理似乎也講得過去。我倒是傾向于相信“落英”就是落下來的花瓣。
但是這真的重要嗎?“夕餐秋菊之落英”,反映了詩人性情的高潔,這就夠了,至于他吃的是剛開的菊花還是落下來的菊花,這與我們的欣賞有什么關(guān)系嗎?對屈原的形象構(gòu)成什么威脅了嗎?風吹落一地菊花,干我們何事?
還有一個相似的例子。唐代的張繼所作《楓橋夜泊》中有“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有人批評他“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歐陽修同意這個批評。但是,正如前人指出的,歐陽修沒有到過吳中,在唐代,不少寺廟都打半夜鐘。到了宋代甚至今天,寒山寺還在打半夜鐘。可見張繼寫的半夜鐘,不但意境幽美,而且確系事實。歐陽修等人倒是犯了主觀的毛病。但且慢,我們到底在詩歌里找什么?把詩歌當成百科全書、藝術(shù)化的搜索引擎,在里面查找某個時代的確鑿的信息、細節(jié)、數(shù)據(jù)嗎?即使后來的寒山寺不打半夜鐘,這兩句詩就不美,不能傳誦了嗎?如果我們從未聽過半夜鐘,就不能欣賞這兩句詩的美感,在想象中步入那種境界了嗎?
學問是要有人做的。但是過于關(guān)注某些細枝末節(jié)、冷僻字眼似乎更接近于《孔乙己》中“回”的四種寫法,談不上有多大的意義。吟詩作賦,不是一件“講理”的事情,時時處處硬講道理,一字一詞地尋根究底,雖然可以坐實一切,但是也弄得生硬死板、意趣全無。若是生生將欣賞詩詞這樣有趣的事弄得無趣起來,豈不是荼毒學問了?
自古詩無達詁,況且美感、感動緣于“誤讀”也是正常現(xiàn)象,應該允許這種自由。說到底,詩詞中本無是非,只有好惡;如果要說有是非,那也只有一個裁判,一個權(quán)威,就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