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波
這些年,我去國內的二、三線城市出差,站在十字路口,舉目四望,在高樓林立的嶄新景觀中,常常會有一種錯覺:我是不是曾經來過這座城市?因為,中國的城市長得實在太像了。還有一次我去北京,住在北京飯店,到了晚上10點左右,我想出門逛一下夜市。結果,我在飯店附近走了一個多小時,居然沒有找到一條胡同、一家酒吧,甚至沒有發現一間便利店。
站在空曠而冰冷的大街上,我突然有一種被“城市”隔離的荒誕感。
我的這一體驗,在1961年,曾被一個叫簡·雅各布斯的家庭主婦描述過,她寫了一本書——《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這本書幾乎顛覆了以往的城市規劃理論,也幾乎改變了美國城市的發展方式。
簡·雅各布斯不是建筑師,也不是城市規劃專家,她僅僅是一個住在紐約格林尼治村的、45歲的自由撰稿人,偶爾給《紐約客》等雜志寫寫專欄。她的這本書出版后,美國城市規劃學會的會長抱怨說:“她除了給規劃帶來麻煩,其余什么也沒有?!?/p>
但是,雅各布斯所代表的意見方,不是規劃專家,而是居住在城市里的普通人。她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中寫的第一句話就是:“本書是向當下城市規劃理論和重建活動的抨擊?!?/p>
“二戰”之后,隨著經濟的快速發展,美國發生了一場壯觀的城市再造運動,舊的街道被徹底改造,貧民區相繼被拆除,摩天大樓高度的紀錄被一再打破。這里面既有新商業文化的噴發,也有著巨大利益的涌動,其中的獲利者包括房地產商、政府、零售商,以及無數雄心勃勃的建筑大師。在這場大造城運動中,主流的理念是機器美學和新功能主義建筑哲學,甚至有人提出,“新是唯一的哲學”。

簡·雅各布斯
然而,在家庭主婦雅各布斯看來,這是一個錯誤的潮流。她在書中描述說,“生機勃勃的城市要有如下條件:零售與住宅相融合;街道短小而不間斷,避免長條封鎖狀;建筑物最好有新有舊,而且融合不同的功能;此外,人口密度要高”。
在書中,雅各布斯指名道姓地對眾多世界知名的城市規劃師提出尖銳的批評,其中包括旗手型人物勒·柯布西耶。
柯布西耶是鼓吹現代主義城市建筑的主將,他提出“光輝城市”的理念,認為城市應當按照需求嚴格分區——高密度的居住與工作空間、專為汽車建設的路網、集中的公共服務體系,以此提高市政運行與居住者的效率。日后盛行的CBD(中央商務區)模式即源于柯布西耶的這一構想。
雅各布斯認為,柯布西耶是那個“把反城市的規劃帶進一個罪惡城堡里的人”。她寫道:“這樣龐大而引人注目的作品表現了某個人的成就,但是,至于城市到底是如何運轉的,除了謊言,它什么也沒有說?!?/p>
繼而,她用散文式的筆調描寫了自己心目中的城市場景:早上,雜貨店的店主打開窗戶,中學生們在上學路上把包裝紙丟在地上;中午,裁縫打開窗給花草澆水,愛爾蘭人在白馬威士忌酒館里晃蕩,也會“舞出一個舞步”,比如把鑰匙留在隔壁的熟食店;城市里到處是短的、七拐八扭的街道,人們能享受到拐彎的空間感所帶來的樂趣。
她筆下的城市是現代的,但同時更是混亂的,充滿人的氣息,這當然與柯布西耶式的,注重功能、秩序、整潔和強調社區分割的新城市主義背道而馳。
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一書中,雅各布斯創造了一個新名詞:“街道眼”。這是個新鮮而可愛的概念,雅各布斯反對建設那些寂寥而空曠的“花園城市”,她主張保持小面積的街區和保留街道上的各種小店鋪,以增加街道生活中人們相互見面的機會,從而增強街道的安全感。
與大多數城市規劃師所認為的“城區越老就越破敗和越不安全”的觀點截然不同,雅各布斯用強有力的案例和親身體驗證明,老社區是安全的,因為鄰里有著正常的交往,對社區有著強烈的認同感。
她指出,交通擁堵不是汽車多引起的,而是城市規劃將許多區域生硬地隔離開來,讓人們不得不依賴汽車導致的。

電影《市民簡·雅各布斯:城市規劃之戰》劇照
曾經有一次,雅各布斯找一位規劃師詢問相關的城市建設問題,但對方擺出一副對“人們在想什么”毫無興趣的表情。這樣的姿態讓雅各布斯感到很憤怒:“對他來說,城市設計就是美學上的事情,跟其他無關。”
雅各布斯認為,城市不是被拿來設計的藝術品,而是活的有機體,城市規劃本身也是一個富有生命力的創造的過程。城市是人類聚居的產物,成千上萬的人的興趣、能力、需求和才華千差萬別。
多樣性是城市的天性。她犀利地指出,所謂功能純化的地區如中心商業區、市郊住宅區和文化密集區實際上會造成功能不良。她用尖刻的口吻寫道:“城市設計的規劃者和建筑師費盡心思去學習現代正規理論的圣人們和圣賢們曾經說過的話,他們對這些思想是如此認同,以致當現實中的矛盾威脅到他們千辛萬苦學來的知識時,他們一定會把現實撇在一邊?!?/p>
簡·雅各布斯有著一張圓圓的娃娃臉,從年輕到暮年,都留著標志性的齊劉海短頭發——她可能是擁有這個發型的最出名的兩位女性之一,另外一位是日本“圓點女王”草間彌生。有趣的是,她們都是20世紀60年代最憤怒的女知識分子。
雅各布斯不但是新城市運動在理論上的反對者,更是第一批沖上街頭的抗議分子。就在出版《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的1961年,她參加了抵制格林尼治村城市重建的抗議活動,并因此入獄。
1968年,曼哈頓下城區將修建一條高速公路,雅各布斯和她的支持者認為,這會導致成百上千的家庭和商業機構被迫遷移。她組織了激烈的街頭抗議活動,因“暴亂”和“故意傷害”的罪名遭拘捕。在聽證會上,她大鬧現場,試圖沖上去撕毀速記員的記錄磁帶。這場抗爭最終以雅各布斯的勝訴而告終。也是在這一年,簡·雅各布斯和蘇珊·桑塔格、艾倫·金斯堡因反征兵而一起被捕,她寧愿兒子去坐牢也不愿讓他到越南戰場去當炮灰。
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的最后一頁,雅各布斯寫道:“單調、缺乏活力的城市只能孕育自我毀滅的種子。但是,充滿活力、多樣化和用途集中的城市孕育的則是自我再生的種子,即使有些問題和需求超出了城市的限度,它們也有足夠的力量延續這種再生能力,并最終解決那些問題和需求?!?/p>
這種對自然和人性的尊重,在后來的很多年里,持續刷新著人們對城市和棲居環境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