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戈

《情人》里,一個細節很打動我,是在結尾處,那個凜冽的告別。不是西貢碼頭隱沒在人群后的凝視,也不是漸行漸遠漸模糊的加長轎車,而是在茫茫大海上,那一艘孤輪。
在《真相與傳奇》這本傳記性影集里,我看到杜拉斯少年時代的臉。她五官明艷,不是那種精神化、以氣韻動人的精致,而是一種粗魯的感官美。你很容易想象,這樣一個人,貪歡縱欲,硬冷決絕,絕對不會在離別的碼頭落淚吻別。
然而,在夜航的輪船上,鋼琴聲若有若無。在人群散去的暗夜里,她偷偷潛進咖啡廳,聽那“為音樂而音樂的琴聲”。大船一直往前開,輕盈地穿越晝與夜。直到一天夜里,一個年輕人跳海殉情了,船才停下來,打著轉,點亮聚光燈,找了幾圈,未果。尸體徑自沉入海底,大船兀自起航,遠去。從此兩相忘。冰涼的樂聲四起,少女杜拉斯這才放肆地哭泣起來,不能抑制。
這一刻,那種后知后覺的疼痛蘇醒了。她突然明白,那個心愛的人,她再也看不到了。
想起我看過的張愛玲的散文,里面寫到上海的夜,大而破碎的夜晚,汽笛聲凄厲,像海上的航行,永遠的分離。又硬又涼的句子,鈍滯地從皮膚上割過去?,F在,我突然觸摸到杜拉斯的離別之痛和張愛玲刺骨的孤獨。
大海,夜色,一個人獨自面對深淵般無法告解的孤獨。這個場景,一直深埋在杜拉斯的意象庫里。后來她寫過一篇小說《黑夜號輪船》,那是兩個從未謀面的愛人,他們靠話語相守,以電話線為媒,在寒夜里互相取暖,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墓碑上一個冰冷的名字。還未相遇,就已分離。
杜拉斯一生親水,晚年時,她在特魯維爾買了著名的黑巖公寓,面海而居?!翱春?,就是看一切?!逼痨F的夜晚,通宵都能聽見霧笛召喚船只回港。在變幻不定的海霧中,她會看到迷航的游艇?!段镔|生活》,還有《八〇年夏》的伴音,是濕冷的汽笛聲。
我經歷過一次夜航。那是20歲的時候,坐船過三峽,從武昌溯流而上的時候,風景突然好起來,水質也更明澈。夜里過了葛洲壩,船上的人三三兩兩,披衣坐起,有的趴在船舷上看,夜航中很難見到那么密集的燈火。那種疏離中的親切,人氣突然逼近的感覺,我到現在還記得。過了大壩后,人散了,我夜里醒來上廁所,發現船頭打著探照燈,船夾在兩道絕壁中非常緩慢地前行。抬頭是峭削百余丈的壁石,森森地逼過來,下面是深淵般的水,突然感覺我們的船非常單薄,感覺自己非常脆弱無依。
有這樣的經驗儲備,所以我很明白,一個用夜航來打開故事的人,想說什么。
看《東坡志林》,蘇軾記自己夜過合浦,連日大雨,四面漲水,他乘了一艘小舟,“無月,碇宿大海中。天水相接,星河滿天,起坐四顧太息”。被大海包圍的失眠,是不一樣的,人在與宏大事物的對峙中,會自覺很渺小,帶著一點寒薄的身世蒼涼之感。人在這時候都有點虛弱無主,不然他為什么寫“稚子過在旁鼾睡,呼不應”呢?
鄉間的夜航,觸目即岸,比較有安全感,又是另一種風味。周作人少時常常坐船去南京求學,夜間聞著河水的清鮮氣息、泥土味道,看看岸上的漁火,那是閑趣。
還有一種夜航,是飛行。我在《越洋情書》里看到,西蒙娜·德·波伏瓦就是坐夜航班機去美國的,因為她欣喜地記住了芝加哥的璀璨燈火。當時我想,這個女人,是懷揣著怎樣的熱望?。〔ǚ呤莻€很喜歡嘗試新鮮事物的人,夜航,當時還被視作一種危險的旅行方式。她對奧爾格倫的愛,以及實踐這種愛情的方式,自始至終都伴隨著飛機螺旋槳的轟鳴聲。他們的書簡,是飛機傳送的;他們的面晤,是飛機承載的。情書往來持續了17年之久,最后因為波伏瓦把奧爾格倫寫進小說,兩個人起了沖突而告終。原來,他們的愛情,也是帶著夜航質地的:冒險、華美、奢侈,是黑暗中的吉光片羽,卻難有落地的踏實感。
圣埃克絮佩里寫過一篇《夜航》。那些開拓南美洲新航線的勇士,他們的生活、愛情、勇氣和智慧令人欽佩,但故事的結局是:在最后一次飛行中,主角永遠地消失在了天空的盡頭。圣??诵跖謇锉救?,也在1944年為盟軍執行空中偵察任務時,一去不返,下落不明。這部小說,是個悲愴的預言。我印象最深的是:單飛時,在云端俯瞰世間的孤獨;還有,漫長的飛行之后,飛行員突然看見遠處密集的燈火時,心頭涌動的狂喜。因為有燈的地方,就有親人和家園。雅克·嬌蘭被小說的壯麗意境打動,于1933年調制出“午夜飛行”香水。他的意旨是,送給焦灼等待飛行員的愛人們。
自由、冒險、勇氣,還有愛與忠貞。午夜飛行,這個意象實在浪漫得蝕骨。所以,我很能理解,為什么耽于情調的小資作家,都寫過同名小說。亦舒的《午夜飛行》里,粗糙的現實到底顛覆了詩情,男人并沒有得到忠貞留守的情人,他愛的是個物質女郎,她很友善地勸他另謀愛侶,那瓶勵志的香水,也是徒勞。安妮寶貝寫的是個陰森破碎的情殺故事,但是,血色和這個名字真不般配啊。最好的是水瓶鯨魚那個。法國男友贈送的舊物,是一瓶嬌蘭香水。斯人已隔天涯,女主角吃著蚵仔煎,趿著涼拖,在夜里想起他的毛衣,一點點帶著體溫的記憶,淡淡的留香,真是惆悵舊歡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