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一個謎

作者自畫

喬不非，女，生于宜昌，成長于武漢，初中在讀。不曾與偉人有過交集，卻得益于名著的熏陶;不曾在生活中起過波瀾，卻結緣于文字的漣漪。生活是美好的，但愿我手中的筆，忠實于我對美好生活的憧憬。

水，冰藍深邃，捉摸不清，凝結成愛，悄化成謎。她就那樣失魂落魄地走在那條霸占了她少年時代的小河邊，那從前對她有致命吸引力的水，仿佛讓她失掉了全部的負著氣的倔強，抽光她所有斗爭的氣力，迫使她載著那份再也回不來的父愛，徘徊向前走，不能回頭……

三里坪河的夏天，柳樹成蔭，微風驚起圈圈波瀾，陣陣漣漪。除了那些鳧水的好手，河不遠處，還站著一個躍躍欲試又畏畏縮縮的姑娘。河里嬉戲的孩子似乎對她孤單的存在見怪不怪，卻還是調侃她：“過來玩?。　惫媚锴由貞艘痪洌€是躊躇道：“我

我得先去問問我爹?！卑橹唤^于耳的哄笑聲，她紅著臉，貓著腰跑開了。

這姑娘，是村南頭鐵匠鋪老閻家的獨生閨女閻巧。在宜昌秭歸，這個三峽工程的移民村，閻巧是唯一一個不會水的孩子。村里的人都以為閻巧天生恐水，但只有閻巧自己知道，不讓她下水的是她老來得子的古板親爹，老閻頭。

六歲那年，未曾下過水的閻巧受了隔壁川娃子的鼓舞，第一次下了河。閻巧忘不了那一天，當她的腳觸到那冰涼清新的河水時，竟忍不住把褲腿挽起來，再往河的中心邁幾步。當她閉上眼睛，盡情享受河水帶給她的歡愉時，一股強大的力量將她從河里拽出來。閻巧睜開緊閉的雙眼，看見一臉憤懣的老閻頭，鼻子一酸，大哭起來。

那天晚上，老閻頭用柳條鞭讓閻巧徹底長了記性。最后一鞭狠狠地抽打在閻巧身上時，她的淚水已經模糊了雙眼，但她仍倔強地問：“爹，為什么我就不行？”

老閻頭一向嚴峻的臉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但他還是硬了硬神色，頭也不回地往里屋走去。隱約中，閻巧似乎聽到老閻頭的一聲長嘆，又似乎看到老閻頭轉身時的不忍與自責。但這種感覺，又轉瞬即逝。

閻巧很快就淡忘了小河清涼的感覺。但每當她靠近那小河，她總會想起柳條鞭抽在身上那火辣辣的疼。閻巧自那天起，就對老閻頭有一種畏懼。他倆，少了普通的噓寒問暖，少了促膝交心，好像不是父女，而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日子像水一樣，不緊不慢地流著。閻巧平凡的人生軌跡、平淡的生活讓她幾乎忘記她與水的故事，幾乎忘記老閻頭那份卑微到不易察覺的愛。

老閻頭鐵匠鋪里日夜不停的敲擊聲，把閻巧送進了那所她心儀已久的大學。大學畢業那天，閻巧接到娘的電話。娘哽咽著，說爹的肺病又惡化了，就想見閻巧最后一面。閻巧的淚“唰”一下就流下來，拿了爹省吃儉用給她寄過來的五百元錢，馬不停蹄地搭上回家的火車。閻巧多年波瀾不驚的心，此刻焦急如焚。

閻巧悄無聲息地掠過那條小河，眼里噙的都是淚。推開吱呀吱呀的鐵門，閻巧發了瘋似的找，卻找不到那個冷峻精瘦的身影，只看見哭得幾近昏厥的娘。她攙著娘，走進里屋，黑白照片上的人曾讓她那么怨，那么懼。望著黑白照片上冷著臉的老閻頭，閻巧的淚，就那樣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娘看著跪在地上泣不成聲的閻巧，緊緊擁住她的肩：“伢呀，你莫怪你爹喲，你親哥，是被溺死的?。　?/p>

閻巧從未聽說過她有一個大她十歲的親哥，母親也是第一次向她提起。在移民來三里坪之前，閻家的長子，閻洪，八歲的時候，移民到三里坪前夕，跟著大孩子們去長江游泳。年幼的孩子，夾雜在高個的少年堆里，不被注意，被湍急的江水永遠卷走了年幼的生命。

“你爹這么多年，心里也苦?。　蹦锟粗嗥胁賱诹艘惠呑拥睦祥g頭，又抹起眼淚。閻巧的淚，斷線的珠子似的掉在地上。抬頭，她又看見那個讓她又愛又怕的父親。朦朧中，她似乎又看見那條柳鞭，看見那小河，又似乎認定了老閻頭扭頭時的心疼與愧疚。她用手輕輕撫摸照片上老閻頭的臉，小心翼翼地喚：“爹……”

月光下，她孤單的身影被拉得好長。又路過那條小河，她輕俯下身，緩緩伸出手，快要觸碰到時又猛收回來，時間便像這水一般，悄聲生息地流淌，一切都像被撫平的痕跡。縱使心緒不寧，縱使追悔莫及，閻巧再也沒下過水，再也沒感受到夾雜著一絲冰冷的保護她的溫度。

水，靜靜流淌，清涼沁脾，好像在講著閻家父女的故事，又好像讓一切封存在時間里，緘默不語，靜候成謎。

（指導老師：李勱）

寫作背后的故事

微小說的原型，是語文課上老師講述的一個真實的父愛故事。構思之初，為閻家父女生活的村莊取名時，聯想到彭家河的鄉土文學作品《瓦下聽風》中的張家坪，突然腦海中就出現一個毫無預兆的名字——三里坪。父親曾在宜昌工作五年，服務過三峽移民，其中就有一個典型的小鎮——三斗坪。我立馬聯想到故事發生的背景，便將三里坪定位為宜昌秭歸的移民村。微小說中慫恿閻巧下水的川娃子，定位為三峽工程的移民地四川的孩子;母親對閻巧的親昵稱呼，定位為三峽工程中湖北地域的方言;而閻巧哥哥閻洪溺水身亡的事實，也因三峽移民不為眾人所知。三峽移民這個看起來已經略顯遙遠的時代特征，其實貫穿了全文，是我完成此稿的主線。

雖然我未曾真正經歷過三峽移民，但是那樣一種極強的時代召喚，似乎由于父親的緣故，留給我的畫面感極強。文中老閻頭極度復雜的心理活動，以及對女兒糾結而又深沉的愛，讓這個故事無形中與我們的生活拉近。閻巧從憧憬著偷偷摸摸下水;到對柳條鞭以及父親威嚴的懼怕與幽怨;再至對失去父親后的恍然大悟，追悔莫及;最后以不再下水的方式，代表對父親的愛與懷念。這種循序漸進的成長歷程，其實就是生活的縮影。

水無情，人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