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真實的公主和額駙從嘉慶朝豐紳殷德案看和孝固倫公主府生活

橘玄雅

滿族，以清史和滿學為研究對象的自由學者。著有《清朝穿越指南》、《喵王府的生活》

和珅是乾隆朝后期的寵臣，豐紳殷德則是他的獨子。乾隆四十五年，乾隆皇帝指豐紳殷德為和孝固倫公主之額駙，以和珅的宅邸東部為和孝固倫公主府。

然而有關公主和額駙的真實生活細節，大多語焉不詳。尤其是當和珅于嘉慶四年獲罪賜死，對他們的生活又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通過嘉慶八年豐紳殷德案的檔案，我們可以還原一些和孝固倫公主府的生活片段。

嘉慶八年（一八〇三年）七月二十日，

正在圓明園的嘉慶皇帝收到一則奏報—有一位叫奎福的旗人，曾在和孝固倫公主府擔任長史（執管府中政令）一職，現在出面告發和孝固倫公主的額駙豐紳殷德大逆。奎福指控額駙豐紳殷德有四條大罪，分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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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孝固倫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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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孝固倫公主（一七七五年～一八二三年），清高宗乾隆皇帝第十女，母為惇妃汪氏，作為乾隆皇帝最小的女兒，自幼為乾隆皇帝所鐘愛，常獲贈各種奇珍異寶，后來更是被乾隆皇帝破格晉封為和孝固倫公主——“固倫公主”一般為皇后所出之女才可擁有的爵號，是清朝公主的最高等級。由此可見乾隆皇帝對其珍愛與重視。乾隆皇帝去世后，和孝固倫公主亦受到嘉慶皇帝、道光皇帝的照撫，直至道光三年逝世，終年四十九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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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紳殷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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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豐紳殷德（一七七五年～一八一〇年），鈕祜祿氏，字天爵，號潤圃。他是乾隆皇帝寵臣和珅嫡子，也是和珅唯一長大成人的兒子。嘉慶四年（一七九九年）正月，和珅伏法，豐紳殷德作為和孝固倫公主額駙，免于連坐。嘉慶八年，因奎福呈控，查明其在國喪之中生女屬實，遂革去其公銜及所管職任，在家圈禁，閉門思過。嘉慶十二年，離京赴烏里雅蘇臺（今蒙古扎布汗省）軍中任職。嘉慶十五年，賞給公爵銜，卒于家中，時年三十六歲。

一、豐紳殷德因其父和珅被賜死心懷不滿，故而在府內用白蠟桿（以白蠟樹制成，材質堅韌而富有彈性，常用于中國古代家具和槍類器械的制作）操練武藝，又招募武士加以訓練，想要刺殺皇帝為父報仇；

二、與和孝固倫公主不和，甚至意圖殺害公主— 公主經常疑心豐紳殷德在飲食內下毒；

三、在清高宗乾隆皇帝國喪期間與侍妾生一女，蓄意不敬；

四、私下放利債，違法盤剝府員和其他人員。

得到奏報之后，嘉慶皇帝派大學士董誥（一七四〇年～一八一八年，董邦達長子，清代著名書畫家）回京，與留京王大臣、內務府大臣、刑部堂官等會同辦理，將豐紳殷德等涉案人員傳至衙門看守起來。經過數日的訊問、核實，最終朝廷得出結論：奎福所呈控數條罪狀之內，只有在國喪期間與侍妾生有一女一事屬實，其余均為奎福出于私人仇恨所進行的誣告。所謂私人仇恨，是指奎福任和孝固倫公主府長史期間當差不力，又忤逆公主和額駙，故而在嘉慶七年時被革職。在被革職之后，奎福閑散將近一年，家內生計無著，數次請求回府當差又被公主和額駙拒絕，一氣之下告額駙豐紳殷德大逆。

最終，奎福因誣告被判斬監侯，而豐紳殷德雖然被誣告，但在國喪之中生女是事實，所以革去原本所有的公爵頭銜以及差事，在家圈禁思過。

以上就是嘉慶朝豐紳殷德案的大致經過。作為著名歷史人物，很多人都知道和珅是乾隆朝后期的寵臣，在嘉慶四年獲罪賜死，豐紳殷德則是他的獨子。在和珅被賜死之后，嘉慶皇帝考慮到豐紳殷德本身無辜，又是和孝固倫公主的額駙，所以并未連帶懲處他。但就算如此，豐紳殷德在當時作為罪臣之子，也難逃成為眾矢之的命運，一直有官員要求懲處豐紳殷德，或者從各方面挑豐紳殷德的錯誤。奎福的誣告，恰恰是當時政治環境的一種反映。

目前，關于奎福誣告豐紳殷德一案的相關檔案卷宗保存于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除去案件本身的流程之外，有不少涉案人員的供詞均提到了和孝固倫公主府內的一些生活細節，其中一些內容頗為有趣。

「分居」的公主與額駙

和珅的宅邸即現在的恭王府。以往學者認為，恭王府可以分為東、西兩大部分，西部原為和珅府邸，東部為和孝固倫公主府。在嘉慶四年和珅被賜死之后，恭王府西部被抄沒入官，東部仍由和孝固倫公主和額駙豐紳殷德居住。

現在通過檔案了解到，嘉慶四年，恭王府東、西部均被轉賜予嘉慶皇帝的幼弟慶郡王永璘，和孝固倫公主與豐紳殷德則被另賜府邸居住。根據本案中豐紳殷德口供，他也明確提到自己「于嘉慶四年搬至奶子府」。奶子府，位于今東城區燈市口西街，與原住所直線距離約三公里。而針對奎福說的公主疑心豐紳殷德在飲食內下毒，公主府總管太監朱進喜的口供則為：「公主與額駙向來和好，額駙送與公主飲食，公主多留下，并沒聽見有疑心下毒的話。」從這句話，也可以明顯看出和孝固倫公主與額駙豐紳殷德的起居生活有著各自的獨立性。這種夫妻的疏離感其實反映了清代公主府的一個特點，即公主與額駙實際上是「分居」的。

從相關檔案的記載來看，當清代公主下嫁到額駙家之后，無論是否由宮廷賜予府邸，都會形成緊鄰卻又相對獨立的公主府和額駙府。條件最差者，也要在一個府里形成公主所住的院落和額駙所住的院落，保持各自相對獨立。這種習俗的形成是因為公主身份的特殊，在公主和額駙之間，公主的地位是額駙無法匹敵的。這種地位差異也反映在生活和經濟上：在公主府的范圍內，公主作為主人，由內務府派出的上三旗（正黃旗、鑲黃旗、正白旗）包衣旗人（包衣旗人，是旗人的一種。清代旗人以籍貫來講，分為普通八旗旗人與八旗包衣旗人。包衣一詞為滿語，意為「家的」，以包衣旗人專門服務于旗主王公家庭內部故名。其中，上三旗包衣屬于內務府管理，故而又稱「內務府包衣」。這處提及的包衣旗人即為內務府按例配給公主的「陪嫁人」）進行侍奉；而在額駙府內，額駙作為主人，則由額駙本家奴仆侍奉。

同治年間恭王府復原總平面圖圖片取自賈珺《北京恭王府花園新探》，《中國園林》二〇〇九年八期一般認為，在和珅被賜死之前，恭王府的三路建筑可以分為東西兩大部分，西部原為和珅府邸，東部為和孝固倫公主府

恭王府一宮門（正門）舊影 攝于一九一二年圖片取自張壯《恭王府建筑文化沿革考》，中國建材工業出版社，二〇一四年

以本案中的豐紳殷德為例。在嘉慶四年之前，他住在和珅宅邸內，與和孝固倫公主府毗鄰，甚至從外觀上來看，兩家就是一體的。但是豐紳殷德若要見和孝固倫公主，則要像串門一樣前往東路公主府的范圍，公主與額駙真正的生活與普通人家夫妻同居的生活截然不同。嘉慶四年之后，豐紳殷德與公主遷至奶子府，依然分割院落獨自起居。這可能是清代一些公主與額駙關系疏遠的原因之一。

嘉慶四年前后和孝固倫公主與豐紳殷德住所位置示意圖標注為編者所加嘉慶四年之后，豐紳殷德原居府邸被抄沒，另賜的官房位于奶子府（圖中右下方紅點所示，原住所位置為圖中左上方紅點處）。

公主府府員的態度

在本案中，奎福之所以誣告豐紳殷德，直接原因是其在一年前被革去公主府長史之職。而他被革去長史之職，是因為他辦差不力之后頂撞公主和額駙。根據豐紳殷德的口供，奎福在任長史期間作威作福，而且誆騙公主和額駙的財產。公主知道后數次傳他入府，他均告病不來。后來終于將奎福傳到，但奎福在公主和額駙面前并不服罪，認為自己并無過錯。額駙豐紳殷德讓奎福向公主下跪，以求公主原諒，奎福卻當著公主說：「我系皇上家官員，不應跪汝（公主）。」公主聽到之后氣憤非常，傳來護衛、太監等，把奎福革職。

通過奎福的言論，其實反映了清代公主府府員方面的一個重要問題。清代公主下嫁之后，按例要配給內務府包衣旗人十二戶，稱為「陪嫁人」，作為公主府府員使用。其府員設置，以和孝固倫公主府為例，包括長史一員、頭等護衛一員、二等護衛二員、三等護衛二員、六品典儀二員。其中，長史是府員之首，戴三品頂戴，食六品俸祿。根據清代入關之后的定例，在公主薨逝之后，這十二戶陪嫁人里除少部分作為看守園寢之用外，其余均回歸內務府當差，所以這可能是奎福敢于說出「我系皇上家官員，不應跪汝」的理由。但是實際上，公主府所有府員的任命、升遷、罷免，均是由公主決定的。奎福是十二戶陪嫁人戶內出身，由公主挑選為長史，其是否能夠出仕，是否可以升遷到長史，完全是公主的「恩典」，所以奎福說出這番話顯然不知輕重，才被革職。

恭王府花園福亭

恭王府花園湖心亭圖片取自《清史圖典·嘉慶朝》，紫禁城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第三十頁

納妾與服中生子

根據本案額駙豐紳殷德的家奴陳住兒以及公主府總管太監朱進喜的口供，額駙豐紳殷德在嘉慶五年正月，帶著一位叫「鳳珠」的侍妾去給和珅上墳，之后便住在墳地的陽宅。一個月后的二月二十一日，鳳珠便在當地生下一個女嬰。女嬰滿月之后，帶進城內，交到額駙的乳母家中，讓額駙的乳母雇奶媽來喂養。之后在嘉慶七年，也就是在女孩虛歲三歲大的時候，才接進府中。

清代公主與額駙在生活上并不長期共同起居，納妾本無可厚非。而額駙豐紳殷德獲罪，是因為其與侍妾行房生女是在守孝期間。按照清代的倫理觀念，國喪和父喪均為重孝，需要居喪三年（實際為二十七個月）。其中一開始的一百天喪服最重，稱為「熱孝」。根據當時的道德要求，在居喪其間，作樂、嫁娶一概不許，行房亦然。而在居喪過程中懷孕，以至于生子的（居喪之前懷孕者不計），稱為「服中生子」。在明清之前，「服中生子」曾經作為法律明文禁止的內容入刑。到了明清時期，則從刑律中刪除，從法律規定轉換為民間道德約束。

恭王府花園流杯亭圖片取自《清史圖典·嘉慶朝》，紫禁城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第三十頁

豐紳殷德的侍妾鳳珠生女在嘉慶五年二月，其懷孕大致在嘉慶四年四月。清高宗乾隆皇帝在嘉慶四年正月初三日駕崩，是為國孝。和珅在嘉慶四年正月十八日被賜死，是為家孝。豐紳殷德與侍妾鳳珠行房懷孕時，大約剛剛出熱孝而已（甚至有可能還沒出熱孝），屬于典型的「服中生子」。二十七個月不行房，很多人并不能真的遵守，何況「國孝」對于一般人來說關系不是很大，所以清代不少人在國孝居喪一年或二年之后即行房，朝廷對此屬于「不舉不究」的狀態。問題是，豐紳殷德此事發生時間距離喪事太近，尚在一年之內。而且乾隆皇帝還是他的妻父，其父和珅喪期也在其內，因此這對于他來說不僅是國孝，也是家孝，故而被仁宗嘉慶皇帝認為「喪良」。豐紳殷德在口供中也承認，「我年幼無知，不守禮法，以致有此名教不容，無恥不肖之事，今已追悔莫及」。不過，當時豐紳殷德虛歲已經二十五歲，從古人的角度來看，以「年幼無知」作為借口，實在是有些勉強。

有關清代公主府的生活以及公主與額駙的關系，在以往的研究中我們所知并不多。有限的幾條史料多為清末的稗官野史，而真正的公主府生活如何，卻又缺乏具體的記載。豐紳殷德一案的檔案，使我們了解到和孝固倫公主府的一些生活碎片。隨著類似檔案的進一步整理公布，相信以后我們會對清代公主府的生活形成愈發立體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