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詩篇（組詩）

殷常青

草原月色

面積廣大的月光，

在錫林郭勒的身子上鋪開，

高原的空曠，銀河幽幽風鳴，

一匹馬在琴弦上馳越，

一堆篝火，那么端莊。

歲月無聲，不見塵煙，

共同奔赴的夜，在你的草原上

突然漫上的寒涼，是風的舊親，

小小的淖爾里，淹沒著透徹的光，

煙云深處，是隱秘往事的倒影。

月色攤開，有裸露之痛，

月色，撲向身下的草原，

所到之處——

若手持蓮花，若懷抱嬰兒，

風止住吹襲，如大海止住奔騰，

遠處的山坡止住晃動，如被安撫。

草原廣闊，霜粒細密，

一只羔羊忘了歸途，

一條河流，隔開兩岸，

搖晃的月色以及波濤，

如你的憂傷和惦念，

如一個人丟在蒼茫里的細小呼喚。

越來越高，月光爬上了高原，

又把巨大的穹窿展開，

月光書寫著空，書寫著虛，

還要把離愁擴散出去

它們都是美，

順著光線，無聲地向下灑落。

草地蕩漾，避開失眠，

廣大的錫林郭勒，由一輪明月占據，

風點燃牛糞，馬奶桶倒在一遍，

萬物禁聲，馬頭琴相思，

長調安慰著夜色，木欄圍攏羊圈，

月色安慰著無價可歸的風霜。

這樣的夜晚，一定值得深愛，

這樣的夜晚，山虛水深，

叫聲空洞的飛鳥不會只是路過，

這樣動蕩與安靜的夜晚，

迎來丹青半卷，紋銀半箱，

從容安放在高原的宗教里。

柳蘭溝

秋草枯敗的原野，被柳蘭溝挽留，

一簇一簇紫色的花朵，

在落日的爐膛里，滴血灼灼，

在風的揉搓中，如耐磨的絲綢，

沒有一絲耗蝕。

錫林浩特以南，

一條河谷，一堆堆柳蘭，

微醉地怒放，

在草原的挽歌里

推開枯草和流水，

推開廣闊的秋日。

寒涼的風中，我希望有兩只羊，

在此刻慢下來，留下來，

把柳蘭溝當作余生的牧場，

在寂靜中繁兒育女，

哽咽著感恩和贊唱

在我中年的車窗之外。

柳蘭溝擋住秋天衰敗的速度，

柳蘭集體擋住蒼鷹銜著的雪花，

如熾烈的絕唱，在廣闊的草原，

盲目，孤絕地穿行，

如午夜的薄霜，被黎明趕進大地空曠的一角。

擠成一堆的羔羊，依依不舍，

南行的大雁依依不舍，

篝火點燃，星宿發白，

這許多不舍，

風中安詳搖晃的紫色柳蘭花，

正在消失的，這個秋天的下午……

落日壯觀，水抱在懷里，

挽歌的草原，一隊隊柳蘭在河谷哭昏，

一個啞巴咬破嘴唇，

他手按胸口說不出話語，也很難回頭。

秋風還在吹送，

錫林浩特以南，

柳蘭溝與一場霜降越來越近，

唯一不被傷痛侵襲的氣息，多么安詳，

如一堆滄桑中的贊美，唯有這安詳。

草原新雪

在錫林郭勒廣大的草場上，

新雪是月光和烈酒，

夜晚是寬闊的大海，

我的氈帳在它們之間，

在風與風之間。

新雪忽略了世界，正俯身于廣大，

漸漸消失的事物淚光一片，

它輕盈，蓬松，沁涼，羞怯……

它從午夜的天庭飄落，

久久守候在黎明的路口，

一匹烈馬垂首，嗅見草根和辛涼的氣息。

因為雪，這個早晨存在，

而一切的幻象，匆匆，無痕，

一個孩子要埋住哭聲，

一截焚燒的焦炭要抱住寒涼，

一堆羔羊，撞懷取暖，

這個早晨，多想攔住風中跑散的愛情。

草原新雪，令鐘擺停住，

大地的兒女，夢見了嫁妝，

游蕩的牧人，驚慌而深情，

羊群，啃著自己的叫聲，走進城門，

能夠讓我抬首瞭望的，

是更遠處一只蒼鷹的徘徊。

新雪落在古老的夜晚，

新雪覆蓋了無邊的錫林郭勒，

新雪閃著光，把一個個黑夜染成黎明，

新雪像一個人的悄然來臨，

擠走了另一個人身體里的多少黯淡。

舊風吹送，新雪堆積，

一只烏鴉，羽毛翻卷，

像是誰撥開一堆灰燼，

在尋找著一星火種——

仿佛，它馱著沉沉的夜，

不停地向前挪動……

新雪落在錫林郭勒廣大的草場上，

仿佛把背負了一年的身影，

卸到了這大堆的蒼茫之中，

一盞吹熄的蠟燭，在收斂內心的光，

黑漆漆的夜里，新雪漫過，

仿佛要裝下更多的光明。

在草原仰望星空

多么安靜啊，像突然回到了少年，

繁星密布的天空，

我羞于訴說，羞于驚慌，

草原上的星空，流淌著最好的安詳。

我仿佛找到了自己，

我仿佛找到了在人間的坐標，

點亮的焰火，一波一波地閃動，

請把我搖響，請盥洗我的胸懷。

在草原仰望星空，

我看到了去年的銅，

也看到了今年的霜，

大雪，是天穹撒下的一堆碎銀子，

天下大白，照亮了氈帳里的念經人。

十二月的星空，

一口一口把黑暗啃光，

像身體里藏著的，最后一滴嘆息，

被傾斜，倒出——

成為草地上最美的憂傷。

羊吃著草根，羊在咩叫，

雪下到枯草尖上就化了，

兩只麻雀在眼前晃了幾晃就飛走了，

蒼茫，打開了凜冽星光。

仿佛在世界中心，

一個打鐵的人，不停地敲打著真理和理想，

或者更切近些的火種，

我能看到他背后黑暗的干凈，

他愛著，像年代，像星辰……

在草原仰望星空，

洶涌的十二月，

洶涌的石頭與燈盞，

在廣闊的晴朗里，

仿佛一滴又一滴世界的淚珠，

拒絕說出，也拒絕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