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提要 錢鐘書《管錐編》提出“小說中之談藝”,指出了研究小說的一個方向,小說中之談藝內涵極廣、形式多樣,在經史子集等方面均有極精彩的闡發?!罢勊嚒辈粌H增加了小說的“學術”含量,而且也豐富了以文學理論為核心的諸多范疇。小說“談藝”在形式上是零碎的,散見于龐雜的小說群中,有待于我們耐心地去抽繹。
錢鐘書《管錐編》提出一個重要命題“小說中之談藝”,本文即受此啟發而來。錢先生指出《續玄怪錄》鬼談薛道衡的詩,《閱微草堂筆記》中鬼談王士禎的詩等,并說:“夫文評詩品,本無定體……或以賦,或以詩,或以詞,皆有月旦藻鑒之用,小說亦未嘗不可?!雹馘X鐘書《讀拉奧孔》認為:“詩、詞、隨筆里,小說、戲曲里,乃至謠諺和訓詁里,往往無意中三言兩語,說出了精辟的見解,益人神智;把它們演繹出來,對文藝理論很有貢獻。”②錢先生指出,研究文學理論與文藝批評“衹求之詩話、文話之屬,隘矣”③。
在錢先生之前,也有人提出過類似的觀點。宋趙彥衛《云麓漫鈔》說唐傳奇“此等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④,明代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小說,子書流也,然談說理道或近于經,又有類注疏者;紀述事跡或通于史,又有類志傳者。他如孟《本事》、盧瓌《抒情》,例以詩話、文評,附見集類,究其體制,實小說者流也”⑤,也指出了其“談藝”特點,如見“史才、詩筆、議論”與“類注疏者”“詩話、文評”。清紀昀又指出小說有“資考證”的特點⑥,但這個特點并沒有引起學界的特別重視。當然紀昀等都是指文言小說,其實這種“談藝”現象在文言、白話小說中均有。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之《清之以小說見才學者》說:“以小說為庋學問文章之具”⑦,說《鏡花緣》“惟于小說又復論學說藝,數典談經”⑧,可以說魯迅已經注意到小說“說藝”這一現象。后世談到才學小說時都曾受到魯迅的影響與啟發。劉勇強《中國古代小說史敘論》談到“才學小說”時說:“顯才揚學是小說創作、特別是通俗小說創作的傳統。”⑨苗懷明《清代才學小說三論》認為“在作品中談文論藝,在當時這本身就是一個富有勇氣的舉動,客觀上它有助于提高小說的學術文化品位”⑩。可見學界已經逐漸認識到小說的“談藝”功能。不過,就指出小說“談藝”的明確性來說,錢先生當之無愧為第一人。
在錢先生“談藝”觀點的基礎上,不少學者進行了引申發展。如王曉平《阮氏點和她的〈傳奇新譜〉》提到,除《剪燈新話》中有小說談藝的現象以外,在阮嶼《傳奇漫錄》中的《金華詩話記》及段氏點(即阮氏點)《傳奇新譜》等越南漢文小說亦有此類談藝現象。鄭朝宗《研究古代文藝批評方法論上的一種范例——讀〈管錐編〉與〈舊文四篇〉》也提到了這種現象。劉夢溪《錢鍾書的學問方式》說:“小說也可以用來評文論詩,古典小說如《紅樓夢》《儒林外史》《鏡花緣》,事例多有,而《圍城》發抒此道,尤見文體修辭家的法眼機杼?!睆埐畟ァ对娫挕ぴ~話》中說:“文學批評著作中的‘詩話’與小說的關系,不僅體現在與‘說話’之‘話’的聯系上,而且在體制上,也與筆記小說有著淵源關系……在宋代,有些詩話就是作者自各種野史、筆記、小說中雜纂而來?!边@表明小說中是有“詩話”的。蔣寅《清詩話與小說文獻》一文中說“詩人作小說,往往借小說論文學”,文章舉例豐富精審,導夫先路,啟迪后學。但此文重點在于詩話中的小說資料。總之,小說中有詩話,詩話中有小說,這是學界的一個初步共識。還有部分著作雖然并非專論小說之“談藝”,但在論述中也曾談到“談藝”的某一方面。如郭鵬、尹變英著《中國古代的詩社與詩學》中“明清小說中的詩社活動及其詩學意義”關注了《品花寶鑒》第38回談李白杜甫詩之優劣、《蜃樓志》第16回關于“風雅頌”的議論等。崔際銀《詩與唐人小說》認為小說“裨益唐詩研究”,比如“概述詩風趨勢”“鉤沉有關事實”“糾正各種舛誤”等。李菲《清中期長篇小說炫耀才學傾向研究》把炫耀才學分為四種:一凸現小學知識與文獻考證功夫,二展示寫詩及論詩才能,三顯示園林藝術造詣,四展示儒學、史學及醫學等方面的知識淵博。這兩位先生也注意到這些現象,發掘小說所含材料的實用價值,即本文所說的“談藝”,為研究小說“談藝”做出了貢獻。
以上是國內研究者的研究情況。筆者所見也陋,未見國外研究者留意這一現象。以往的研究雖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為后來的研究打下了基礎,但總體上看,當下對小說“談藝”的研究還是較為薄弱的。一是表現在研究深度不夠,往往就集中于三四部小說,如《世說新語》《紅樓夢》《鏡花緣》《閱微草堂筆記》,主要集中在《世說》中之談玄、談詩,《紅樓夢》中批判才子佳人小說、香菱之談詩等,對其他小說關注的并不多,往往研究重復。二是沒有從宏觀上把握古代小說談藝,對于談藝的定義、內涵、發展、價值及與小說的互動均少有人問津。單篇論文也不多,極少數碩博士論文也只是順便提及而已,故此問題還有很大的研究空間。三是格局較小,絕大部分研究集中在小說中的詩話、詞話上。而其中的文話、小說話、曲話、劇話都少有人研究,遑論數學、中醫、歷史等談藝。如《鏡花緣》之談音韻、《野叟曝言》之談勾股、《九云記》之談茶、《歧路燈》之談“古跡真假”等均精辟有理。
總之,受研究模式的影響,小說研究或重在探討人物形象,或重視從社會學、文化學的角度切入分析小說,學界對小說中“談藝”重視不足。再者,小說談藝資料本身相當分散,不成規模,這也是“談藝”研究薄弱的一個重要原因。研究者發現了“談藝”資料,也主要來研究“談藝”背后的社會思潮與學術思潮,鮮有把它們作為文學理論等來研究并加以利用的。小說“談藝”范圍極廣,內容極多,不太容易分類,暫且按照經史子集等分為六類。
經學是中國學術的根脈,經學之影響小說自不待言。小說作者把自己對經學的理解穿插于小說中是很自然的事,如《儒林外史》第34回遲衡山、杜少卿等談論《詩經》:
杜少卿道:“朱文公解經,自立一說,也是要后人與諸儒參看。而今丟了諸儒,只依朱注,這是后人固陋,與朱子不相干。小弟遍覽諸儒之說,也有一二私見請教。即如《凱風》一篇,說七子之母想再嫁,我心里不安。古人二十而嫁,養到第七個兒子,又長大了。那母親也該有五十多歲,那有想嫁之理!所謂‘不安其室’者,不過因衣服飲食不稱心,在家吵鬧,七子所以自認不是。這話前人不曾說過?!?/p>
現在我們得知這些評論與吳敬梓《詩說》關系甚大。此外談論《女曰雞鳴》:
杜少卿道:“《女曰雞鳴》一篇,先生們說他怎么樣好?”馬二先生道:“這是《鄭風》,只是說他不淫。還有甚么別的說?”遲衡山道:“便是,也還不能得其深味?!倍派偾涞溃骸胺且?。但凡士君子橫了一個做官的念頭在心里,便先要驕傲妻子。妻子想做夫人,想不到手,便事事不遂心,吵鬧起來。你看這夫婦兩個,絕無一點心想到功名富貴上去,彈琴飲酒,知命樂天。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齊家之君子。這個,前人也不曾說過。”……杜少卿道:“據小弟看來,《溱洧》之詩,也只是夫婦同游,并非淫亂?!?/p>
小說與《詩說》正可兩相對照。假若《詩說》未被學者挖掘出來,則小說談詩的意義就更為重大,于此亦可見小說談藝之重要性?!秲号⑿蹅鳌返?6回:
這句書的下文是“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原是比方作官的話,本與女孩兒出嫁無干。
這話解得極為有理,可備一說。而后人往往把它與女子出嫁相聯系,它只是孟子隨口打比方而已,并不是對女子出嫁作出的規定,此說一新人的耳目,這對于破除社會上對女性的束縛的確有釜底抽薪之效。袁枚《再答李少鶴書》在談到“詩言志”時說:“然亦不可太拘。詩人有終身之志,有一日之志,有詩外之志,有事外之志,有偶然興到、流連光景、即事成詩之志?!尽植豢煽礆⒁?。謝傅之游山,韓熙載之縱妓,此其本志哉?‘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亦夫子余語及之,而夫子之志豈在是哉?”袁枚認為圣人所言有時偶然興到之語,后人“不可看殺”,這給《兒女英雄傳》解經的正確性作了一注釋。
再如《兒女英雄傳》第33回安老爺解“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
安老爺聽了,便正色道:“這兩句書講錯了,不是這等講法。吾夫子說‘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這兩句話,正是‘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的鐵板注腳。他老人家正在一腔的救世苦衷,沒處發泄,想道‘假如吾道得行,正好同二三子共襄治理’,不想這樊遲是話不問,偏偏的要請學稼請學圃起來,夫子深恐他走入長沮、桀溺的一路,倘然這班門弟子都要這等起來,如蒼生何,所以才對癥下藥,合他講那‘上好禮’的三句。這兩個‘如’字要作‘我不照像老農老圃一樣’講,不得作‘我不及老農老圃’講,合著下文的‘焉用稼’一句,才是圣人口氣。不然,你只看‘道千乘之國,使民以時’的那個‘時’字,可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人說的出來的?”
這對《論語》之理解,確是有會心之處,可作《論語》注疏看。再如第36回:
《易》有云:“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你只看他這“積”字“余”字“必”字何等有斤兩,有把握!只可惜世人都把他作“老生常談”讀過去了。
“何等有斤兩,有把握”完全可以看成對《易》的評點,這就提示讀者要特別注意“積、余、必”等字,加深他們對《易經》的理解,的確是度人以金針。再如第34回談“日月食”原理、第37回談“西子蒙不潔”、第38回談論“音韻”、第39回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等都發前人之未發,均可視為對“經”之解讀。
談經學史者如《王陽明出身靖亂錄》談論經學發展史,實有卓見:
自周室東遷,教化漸衰,處士橫議,天生孔圣人出來,刪述六經,表章五教,上接文武周公之脈,下開百千萬世之緒。此乃帝王以后第一代講學之祖。漢儒因此立為經師。《易經》有田何、丁寬、孟喜、梁丘賀等?!稌洝酚蟹鼊?、孔安國、劉向、歐陽高等?!对娊洝酚猩昱唷⒚⑼跫?、匡衡等。《禮經》有大戴、小戴、后蒼、高堂生等?!洞呵铩酚泄蚴稀⒐攘菏?、董仲舒、眭弘等。各執專經,聚徒講解。當時明經行修者,薦舉為官。所以人務實學,風俗敦厚。及唐以詩賦取士,理學遂廢。惟有昌黎伯韓愈,獨發明道術,為一代之大儒。至宋太祖崇儒重道,后來真儒輩出,為濂洛關閩之傳。濂以周茂叔為首,洛以二程為首,關以張橫渠為首,閩以朱晦庵為首。于是理學大著。許衡、吳澄當胡元腥世,猶繼其脈,迄于皇明,薛瑄、羅倫、章懋、蔡清之徒,皆以正誼明道、清操勁節相尚。生為名臣,沒載祀典。然功名事業,總不及陽明先生之盛。
此段除個別地方不妥之外,如“理學遂廢”應該為“經學遂廢”,其他都較為準確,例證豐富,論斷清晰,高屋建瓴地對學術史進行了梳理。
中國史學發達,而且小說作者也常常文史貫通,所以在小說中談史是很平常的。《大馬扁》第6回辯證《左傳》非劉歆所作,如:
康有為道:“你道這見解是小弟逆億之言,試問足下又有何據,謂《左氏春秋》非劉歆所著?”朱一新道:“自然有據。司馬遷自敘一篇,已言有《左氏春秋》,論司馬遷本在劉歆之前,可見左氏一經,不是劉歆所著,想老兄或不曾讀過《史記》耳?!?/p>
《左傳》作者眾說紛紜,康有為提出《左傳》為劉歆所作,亦不為無據。小說以司馬遷已經見過《左傳》來推翻命題,很有力量。當然此命題極為復雜,并非只言片語可以解答,但畢竟這里給出了一些答案。
再如《林公案》第40回比較《史》《漢》之異同:
那一日,錦堂正在書室中看書,面前攤著一本《漢書》和一本《史記》,兩相對照披閱,覺得兩書所論事實相同,筆法卻是各異,《漢書》翔實純樸,后學欲得寫實筆法,當求諸班固;《史記》浩瀚生動,后學欲得寫生筆法,當求諸史遷,二者不可偏廢。司馬遷記事,都詳人所略,略人所詳,敘事中侃侃而談,閑閑引逗,如垓下合圍,秦庭狙客,千載下讀之猶虎虎有生氣;看到他特立滑稽一傳,舉周、秦突梯俊杰,優孟衣冠,一一描寫形態,詳論感化,令讀者猶如身當其境,目睹這班突梯滑稽政客,不覺拍案叫絕,發聲狂笑。
《史》《漢》優劣是學術上一大議論,射覆聚訟,未能統一。這里對《史》《漢》異同的區分,確實切中肯綮,補史論之不足。清無名氏《繡球緣》第15回張居正從昭君和親、宋金關系談到明朝與日本的馬市也是有感而發。《兒女英雄傳》第1回議“漢高祖、唐明皇并非英雄”亦有道理。此外,《老殘游記》第3回談“治河”等對當下治理黃河均有可借鑒的作用。其他小說談論歷史事件人物也屢見不鮮,披沙揀金,有時獲寶。
小說談子范圍太廣,本文主要談小說。古代小說談論“古代小說”是小說“談藝”的一個重要而有特色的部分。羅書華《中國小說學主流》在《中國小說學的存在形態》指出“小說文本”中“夾帶有對小說的直接論述。這種論述有時是作者直接表達出來的,有時也可能是小說中的人物道出的”,并舉《紅樓夢》中賈母評點才子佳人小說為例。楊志平《以稗官說稗官:論明清小說文本中的小說批評》談到過這個問題。小說談小說是一種很普遍的現象?!都t樓夢》中談論才子佳人小說是最為人津津樂道的,研究者耳熟能詳,不贅。如《兒女英雄傳》:
原來姑娘平日也看過《聊齋志異》,此時心里忽然想起,說道:“怪不得蒲柳泉作《青梅傳》,說那個王阿喜,道是他‘遂不覺盈盈而亦拜也’。這句文章真算得留人的身分,知人的甘苦!敢是這樁事擠住了,竟自叫人沒法兒!”
我們檢《聊齋志異》之《青梅》“梅率婢媼強衣之,挽扶而出,見生朝服而拜,遂不覺盈盈而亦拜也”,這樣我們對《青梅》這篇的文字技法的理解就深了一層,如果《兒女英雄傳》不拈出此點,我們可能對此處就會忽略而過。再如《歧路燈》之談《西廂記》與《金瓶梅》,小說第11回:
侯冠玉道:“那是叫他學文章法子。這《西廂》文法,各色俱備。鶯鶯是題神,忽而寺內見面,忽而白馬將軍,忽而傳書,忽而賴柬。這個反正開合,虛實淺深之法,離奇變化不測?!毙⒁泣c頭,暗道:“殺吾子矣!”這侯冠玉見孝移點頭,反認真東翁服了講究,又暢談道:“看了《西廂》,然后與他講《金瓶梅》?!毙⒁撇恢錇楹螘銌柕溃骸啊督鹌棵贰肥裁春锰??”
侯冠玉道:“那書還了得么!開口‘熱結冷遇’,只是世態炎涼二字。后來‘逞豪華門前放煙火’,熱就熱到極處;‘春梅游舊家池館’,冷也冷到盡頭。大開大合,俱是左丘明的《左傳》,司馬遷的《史記》脫化下來?!?/p>
侯冠玉對戲曲、小說的評價是不是合理呢?任訪秋說:“但對于侯冠玉所講的這兩部書的寫作方法,認為系從《左傳》《史記》脫化而來的評論,應該說作者也是同意的?!鞭裰≌f實際,這是符合的。雖然侯冠玉對《金瓶梅》的評論直承張竹坡而來,但其中又有自己的發揮。
古代小說中常常穿插詩歌,但是穿插詩歌過多會妨礙小說的流暢性?!抖昴慷弥脂F狀》第50回:
小云道:“有一部小說,叫做《花月痕》,你看過么?”月卿道:“看過的?!毙≡频溃骸澳巧项^的人,動輒嘴里就念詩,你說他是有意,是無意?”月卿道:“天下那里有這等人,這等事!就是掉文,也不過古人的成句,恰好湊到我這句說話上來,不覺沖口而出的,借來用用罷了;不拘在枕上,在席上,把些陳言老句,吟哦起來,偶一為之,倒也罷了,卻處處如此,那有這個道理!這部書作得甚好,只這一點是他的疵瑕?!?/p>
《花月痕》中詩詞過多過濫,上面的評價確實擊中它的要害。鄭天挺在1943年7月的日記中寫道“讀小說《花月痕》,文字尚佳,惟詩詞酒令過多”,可見《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所評不為無據。明清小說常常有類書傾向?!读痔m香》第23回:
香兒道:“閨閣中善書者亦傳名否?”愛娘道:“如漢之皇甫規妻馬夫人,晉之羊衡母蔡夫人,李矩妻衛夫人,庾亮妻荀夫人,郄愔妻傅夫人,王羲之妻郄夫人,王凝之妻謝夫人,北齊之魏夫人,元之管夫人。都皆善書,都皆傳名。
第54回談論歷代名人早死:
耿朗道:“古來名人早死的,林杰十七歲,夏侯稱十八歲,袁著十九歲,邢居實二十歲,王寂二十一歲,何炯二十二歲,王弼二十三歲,王延壽二十四歲,袁耽二十五歲,禰衡二十六歲,衛玠二十六歲,酈炎二十八歲,王勃二十九歲,阮瞻三十歲,歐陽建三十一歲,盧詢三十二歲,賈誼三十三歲,謝瞻三十四歲,王洽三十五歲,謝朓三十六歲,謝惠連三十七歲,王肅三十八歲,王濛三十九歲,嵇康四十歲?!?/p>
可以說總結得比較完備,也基本正確,省了讀者翻檢之功,作為類書使用就相當方便。錢鐘書《管錐編》談到司馬相如《游獵賦》時,就發現小說中有類似大賦鋪陳的地方。如董說《西游補》第一回各色百家衣、第三回武器、第七回梳洗用具等。在《醒世姻緣傳》第50回的各地名吃:“高郵鴨蛋,金華火腿,湖廣糟魚,寧波淡菜,天津螃蟹,福建龍虱,杭州醉蝦,陜西瑣瑣葡萄,青州蜜餞棠球,天目山筍鲞,登州淡蝦米,大同酥花,杭州咸木樨,云南馬金囊,北京琥珀糖”。其實這里提到的食物并非無稽之談,都是當時各地名貴的物產,可作中華美食譜看待。
《警世陰陽夢》有一篇類似序言的《新鐫警世陰陽夢》的文字,里面列舉了華胥夢、高唐夢、南柯夢、西堂夢、黃粱夢、長庚夢、鈞天夢、蕉鹿夢、蝴蝶夢等九個夢,幾乎囊括了歷史上所有重要的夢。
再如《歧路燈》第52回列舉了當時的著名特產,完全可歸入子部《譜錄類》:
光州鵝,固始鴨,還嫌物產太近。湯陰綢,臨潁錦,尚覺土儀不奇。當涂莼,廬陵筍,廣寧蕨,義州蘑菇,遠勝似睢州藻豆、魯山耳。安溪荔,宣城栗,永嘉柑,侯官橄欖,何須說河陰石榴、鄭州梨。上元鰣,松江鱸,金華熏腿,海內有名佳品。廣昌葛,昆山苧,蒲田絨絹,天下無雙匠工。毛深溫厚蔚州熊豹之皮。長腰細白吳江粳稻之米。武彝茶,普洱茶,延平茶,各種細茗。建昌酒,郫筒酒,膏棗酒,每處佳釀。
本書第78回還有“第六對桌子,一張是外省品味:金華火腿,大理工魚,天津毛螃,德安野雞;一張是豫中土產:黃河鯉魚,魯山鹿脯,光州腌鴨,固始板鵝”,這些都是當時的名產,也可補“譜錄”之不足。此外《花月痕》25回談《紅樓夢》亦可補稗史之不足。這一點學界已有人指出,不再贅述。蒙文通說:“清人好以類書為學,自矜淹博?!庇谛≌f中亦可知。
小說中談集部之學的也在在處處。這里只以談論詩歌為主?!兑佰牌匮浴返?回解釋崔顥《黃鶴樓》:
道學先生解曰:此詩之意,是言神仙之事,子虛烏有,全不可信也。“昔人已乘白云去”,曰“已乘”是已往事,人妄傳說,我未見其乘也?!按说乜沼帱S鶴樓”,曰“空余”是沒巴鼻之事,我只見樓,不見黃鶴也。黃鶴既“一去不復返”,則白云亦“千載空悠悠”而已!曰“不復”,曰“空余”,皆極言其渺茫。人妄傳說毫沒巴鼻之事,為子虛烏有,全不可信也。李商隱詩“青雀西飛竟未回,君王長在集靈臺”,疑即偷用此頸聯二句之意。“晴川歷歷”我知為“漢陽樹”;“春草青青”我知為“鸚鵡洲”;至昔人之乘白云或乘黃鶴,則渺渺茫茫,我不得而知也。癡人學仙,拋去鄉關,往往老死不返。即如“此地空余黃鶴樓”;而昔人竟永去無歸,我當急返鄉關,一見父母妻子,無使我哀昔人,后人復哀我也。故合二句曰:“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愁”字將通篇一齊收拾,何等見識,何等氣力!精神意興,何等融貫闊大!掀翻金灶,踏倒玉樓,將從來題詠一掃而空,真千古絕調!宜太白為之擱筆也!若上句解作昔人真正仙去,則詩中連下“空余”“空悠悠”等字如何解說?且入仙人之境,覽仙人之跡,當脫卻俗念,屏去塵緣,如何反切念鄉關,且鄉關不見而至于愁也?“愁”字俗極,笨極;愁在鄉關,更俗,更笨!無論青蓮斷無擱筆之理,中晚諸公亦將握管而群進矣。
這段闡釋能自圓其說,對我們理解《黃鶴樓》一詩無疑是有裨益的。陳友琴《〈野叟曝言〉論〈黃鶴樓詩〉》認為“所謂道學先生即文白(素臣),聽解詩者是孝宗皇帝”,不知何據。
再如《繪芳錄》第6回論“彈琴”“書法”“畫畫”“作詩”等都有可圈可點之處。如“論作詩”:
若論到作詩一道,尤判今古,古重渾厚,專精魄力,今夸纖巧,惟尚詞華??淅w巧則對仗工穩而已,一覽無余;重渾厚則結構出自天然,耐人尋想。如陶之恬淡,韓之磅礴,青蓮之高超,杜甫之沉痛,香山之平易,小杜之風流,皆非今人所能夢見。而且古人語語率真,對景言情。今之人則不然。天涯之嘆,不過百里十日之別,動輒沾巾。未老而每語扶筇,已衰而猶言靡麗,皆由世風日下,蹈于油腔滑調之弊。
這種論斷放在詩話中亦自有一席之地,可以補詩話之不足。再如《梅蘭佳話》第14段談論作詩以何為主,小說寫道:
松曰:“專主性情,有性情而后格律隨之,辭藻附之,斯不致有肉無骨?!绷唬骸叭粍t兼學古大家,可能兼長否?”竹曰:“是又不然,翠濤所云兼而學之,欲廣識力充才氣耳。所云適符乎性,即不必兼長之意。杜甫長于言情,太白不能也。永叔長于言情,子瞻不能也。自古皆然,又何庸兼長為哉?”桂曰:“青蓮少排律,少陵少絕句,昌黎少近體,亦是不能兼長之故。古人能棄其所短,而愈見所長,正不必為東施效顰也?!?/p>
清《九云記》第11回:
龍顏大悅道:“卿言良是?!庇謫柕溃骸拔恼略娫~之最優,帝王何如,其他熟最么?”學士對道:“漢、魏帝王之詩,如漢高祖《大風歌》,魏太祖‘月明星稀’之句,范圍弘大。晉朝之謝靈運、陶淵明,最其表著。唐之李太白、杜子美,得詩家之正宗。至于國朝,如李攀龍、李夢陽諸人,能得盛唐口氣者也?!?/p>
再如《孽海花》第35回:
鄭盦道:“現代的詩,除了李純老的《白華絳趺閣》,由溫、李而上溯杜陵,不愧為一代詞宗。其余便是王子度的《人境廬》,縱然氣象萬千,然辭語太沒范圍,不免魚龍曼衍。袁尚秋的《安舫簃》,自我作古,戛戛獨造,也有求生求新的跡象。那一個不是宋詩呢?那也是承了乾嘉極盛之后,不得不另辟蹊徑,一唱百和,自然的成了一時風氣了?!眲俜鸬溃骸班嵄Q兄承認乾嘉詩風之盛,弟不敢承教。弟以為乾嘉各種學問,都是超絕千古,惟獨無詩。乾嘉的詩人,只有黃仲則一人罷了!北江茂芳輩,固然是學人的緒余;便是袁、蔣、舒、王,那里比得上嶺南江左曝書精華呢!”
再如《平山冷燕》第1回袁凱《白燕詩》評價“但虛摹其神情”“虛處傳神”,這對我們學習此詩不無益處?!镀坊▽氳b》第38、54回談論詩歌均可入詩話。
考證之學當歸于四部之子部,但為了突出重點,特單列出來。《花月痕》第21回考證“髻”的發展流變:
你不要橫加議論,等我講清這個髻給你聽罷。高髻始于文王,后來孫壽的墮馬髻,趙飛燕的新髻,甄后的靈蛇髻,魏宮人的警鶴髻,愈出愈奇,講不盡了。這是真髻。還有假髻?!吨芏Y·追師》“副編”注:‘列發為之。其遺像若今假?!度o》謂之假髻?!稏|觀漢記》:‘章帝詔東平王倉,以光烈皇后假髻、帛巾各一篋遺之。’后來便有飛西髻,拋家髻,種種名號,也講不盡。采秋,我講這個髻,清楚不清楚?至于梳,始自赫胥氏,篦,始自神農,刷,始自殷,我也不細講了。”荷生道:“癡珠今開了書廚?!?/p>
再接下去“畫眉”“穿耳”,整個第21回充滿了考證。尤其寫纏足起源,極為精審:
小岑道:“吳均詩‘羅窄裹春云’,杜牧詩‘鈿尺裁量減四分,纖纖玉筍裹輕云’,似纏足始于唐人。”劍秋道:“六朝樂府有《雙行纏》詞云:‘新羅繡行纏,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獨我知可憐。’似六朝已有纏足?!卑V珠道:“《史記》:‘臨淄女子,彈弦纏屐?!衷疲骸畵u修袖,躡利履?!?,言其小而尖銳也?!断尻栮扰f傳》:‘盜發楚王冢,得宮人玉履?!瘽h班婕伃賦‘思君弓履綦?!峨s事秘辛》:‘吳姁足長八寸,脛跗豐妍,底平指斂,約縑逼,妝束微如宮中?!私怨阒C。齊東昏為潘妃鑿金為蓮花貼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花。’《瑯環記》:‘馬嵬娼女王飛,得太真雀頭履一雙,長僅一寸?!翘茣r已尚纖小。
再如《兒女英雄傳》第30回解釋“滑稽”:
這滑稽是件東西,就是掣酒的那個酒掣子,俗名叫作“過山龍”,又叫“倒流兒”。因這件東西從那頭兒把酒掣出來,繞個彎兒,注到這頭兒去,如同人的滑串流口,雖是無稽之談,可以從他口里繞著彎兒,說到人心里去,所以叫作“滑稽”,又有個“乖滑稽留”的意思,所以謂之“滑稽列傳”。明白了哇?取去罷喲。
此詞已經被收入到《漢語大詞典》中,可見它的正確性與實用性。錢鐘書《管錐編》釋“滑稽”未引用此材料,可補《管錐編》之不足。再如《品花寶鑒》第1回考證古來“男子可以稱美人佳人”,考證精宜,可補詞典之不足。再如《閱微草堂筆記》中考證小說《西游記》非元人邱處機作、駁正《四庫全書總目》的疏漏、總論經學發展的源流等等,都極有價值。
以上所談藝都是指小說談論經史子集中的藝,其實還有一部分比較重要的“談藝”,就是小說中人物對于其他人物所作詩的評價。這一部分學界往往忽略。如《花月痕》第2回韓荷生寫詩:
云陰瑟瑟傍高城,閑叩禪扉信步行。水近萬蘆吹絮亂,天空一雁比人輕。疏鐘響似驚霜早,晚市塵多匝地生。寂寞獨憐荒冢在,埋香埋玉總多情。
癡珠評道:“這首詩高華清爽?!彪m然評語甚短,但也揭橥了詩的主要特點。這對我們鑒賞詩詞無疑有借鑒作用。《九尾龜》第7回:秋翁佳作,氣韻沉雄,真與杜甫律詩頡頏千古。這里不但評價了杜甫的律詩,也評價了小說中的詩歌,對我們理解杜詩與小說詩歌都有幫助。我們切不可以因為其評價小說中的詩歌而輕之。說到底,小說中的詩歌與現實中的詩歌本質是一樣的。再如《墨余錄》之《平原聞詩記》談論詩歌亦有獨到之處:
一麗人,年三十許,支頤坐燈下,腕白如藕。旁坐一女子,發僅覆額,眉目如畫,謂麗人曰:“日間阿娟遣婢來,索探梅詩,姊和之否?”麗人曰:“誰耐煩為此?”女子曰:“阿全詩‘妝擬飛瓊憐縞素,懷如弄玉謝喧嘩。儂耽鹿鞠郎沽酒,君愛龍團妾點茶’,二姊嘗誦之,固佳耶?”麗人曰:“無雅正之音,少醇和之味,安得云佳?”女子曰:“阿娟《詠秋海棠》,有‘綠珠淚漬傾樓日,碧玉愁添未嫁時’,《感事》云‘釵頭風月鴛鴦夢,鏡里姻緣斷續絲’,其語似非佳讖,姊其然否?”麗人曰:“吟詠本非閨中事。脫逢花晨月夕,對景一吟,意惟清麗如朝煙夕霞,別具一種淡蕩可人之致,斯亦已耳。若霞思云想,刻意經營,反失閨人體度。大率深閨弱質,但取性靈,不求學力,豈如詩人刻苦,磨切三唐,搦管咿唔,終朝面壁,必求至工而后已哉?又見近之閨秀,讀得幾首五七言詩,便謂解吟,又豈有風人標致?果若是之易易哉!昨閱蕓兒所作,有‘翻詩拋午繡,對月廢宵眠。賣花深蒼屐,罷釣夕陽船’,似此言情寫景,語頗輕倩,庶幾近焉?!?/p>
結合文學史,這“但取性靈,不求學力”是對袁枚“性靈說”的承繼,也剖析了古代女子作詩的特點。再如《隋唐演義》第31回眾妃子作詩詞而隋煬帝點評,亦有可圈可點之處。此外蘇曼殊《斷鴻零雁記》第7章比較中外作家,“拜倫猶中土李白,天才也;莎士比爾猶中土杜甫,仙才也;室梨猶中土李賀,鬼才也。乃先展拜倫詩,誦《哈咯爾游草》即《哈羅爾德游記》至末篇,有《大海》六章,遂嘆曰:‘雄渾奇傳,今古詩人,無其匹矣!’”這些比較雖然是只言片語,但涉及到外國文學,雖吉光片羽,但彌足珍貴。需要指出的是,這種小說的談藝在當代小說中也常見。如金庸《天龍八部》中也有:
朱丹臣道:“適才我坐在巖石之后,誦讀王昌齡詩集,他那首五絕‘仗劍行千里,微軀敢一言。曾為大梁客,不負信陵恩’,寥寥二十字之中,倜儻慷慨,真乃令人傾倒?!闭f著從懷中取出一卷書來,正是《王昌齡集》。段譽點頭道:“王昌齡以七絕見稱,五絕似非其長。這一首卻果是佳構。另一首《送郭司倉》,不也綢繆雅致么?”隨即高吟道:“映門淮水綠,留騎主人心。明月隨良掾,春潮夜夜深?!?/p>
這表明“談藝”這種形式至今還在發揮它應有的作用。
小說本身就是才學之作,作者在小說創作中顯示自己的才藝自是題中應有之義。這里談的古代小說,還主要是白話小說,或稱通俗小說,不包括文言小說,因為文言小說比較復雜,有的文言小說本身就接近詩話或文話等。如果擴大到文言小說,“談藝”的容量是相當可觀的。
我們認為,小說中之談藝是指小說作者在小說中就經史子集四部之學闡發的正確的、可以用來解釋或指導實踐的理論,如談《詩經》《楚辭》《左傳》《莊子》、唐詩、繪畫、建筑、醫學等等。有學者認為,“所謂談藝,就是借小說中的人物進行文學批評”。我們認為這樣的定義是片面的。當然這里面的理論也是瑕瑜互現、參差不齊的。有的理論或是作者戲說或調侃,有的可能偏頗或錯誤。正如錢鐘書《讀拉奧孔》說:
也許有人說,這些雞零狗碎的東西不成氣候,值不得搜采與表彰,充其量是孤立的、自發的偶見,夠不上系統的、自覺的理論。不過,正因為零星瑣碎的東西易被忽視和遺忘,就愈需要收拾和愛惜,自發的孤單見解是自覺的周密理論的根苗。再說,我們孜孜閱讀的詩話、文論之類,未必都說得上有什么理論系統。
要想把古代小說中有價值的“雞零狗碎”的理論從中剝離出來,工作量是相當大的,但是值得做的。筆者以為我們當下的工作就是要把這些零碎的理論整理出來,這是小說研究者不可回避的工作。
注釋:
①③ 錢鐘書《管錐編》(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1002、1002頁。
④ 趙彥衛《云麓漫鈔》,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111頁。
⑤ 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283頁。
⑥ 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834頁。
⑦⑧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50、257頁。
⑨ 劉勇強《中國古代小說史敘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84頁。
⑩ 苗懷明《清代才學小說三論》,《南京師大學報》201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