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元宵節和中秋節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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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提要 “二元補襯”是浦安迪在研究《紅樓夢》的寓意時提出的概念,即敘事中,用以表現人生經驗的兩個相互對立的范疇,所呈現出的相輔相成,相互包涵的模式。其貫穿于《紅樓夢》始終,而在前八十回中的三次元宵節和兩次中秋節敘述里,冷熱互滲、虛實結合等“二元補襯”模式體現得更為明顯。本文通過文本分析闡述這種敘事模式在作品中的具體體現,認為在這種模式下,作者通過揭發具體生活,使得作品以美的形式呈現出來,讓讀者在一種和諧的氛圍里,隔著美學的審美距離,形成豐富復雜的審美感受,體悟人生冷暖、家族起落和社會興衰,實現心靈的凈化。
節日作為我國民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如一面鏡子,為我們呈現出真實自然的生活畫面。而當它進入文學,特別是小說中時,則更像是一個萬花筒,為我們折射出更多彩的社會畫卷。在中國古代白話小說的頂峰《紅樓夢》中,節日敘事同樣有著突出的地位。周汝昌認為:“一部《石頭記》,一共寫了三次過元宵節、三次過中秋節的正面特寫的場面,這六節,構成全書的重大關目,也構成了一個奇特的大對稱法。”①小說以兩大節日為主要構架,并形成了一個對稱協調的結構特點。盡管我們無緣以完整的作品去驗證周先生的觀點,但是就前八十回中的節日敘事和周先生的論證而言,這種說法有很大的可信度。而且不僅是兩大節日相對構成一個大的對稱法,在每一個節日敘事過程中也存在著各種小的對稱法,滲透著浦安迪所提出的“二元補襯”敘事模式。所以,本文試以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的《紅樓夢》前八十回為文本基礎,以文中元宵節和中秋節(以下暫將兩節日合稱為“月圓時節”)為例,分析作者在節日敘事中體現的“二元補襯”模式及其所體現的美學意義。
浦安迪認為《紅樓夢》是一部寓言小說,但這種寓言不同于西方。中國自漢代以來的“美刺”說、“諷喻”說以及唐代的“文以載道”說,似乎類似于西方所說的“寓言”,但是中國文學中所寓的指向是針對君臣行為、士人道德等等現實世界的,不同于西方指向形而上的宗教信仰,隱喻上帝之音。而“二元補襯”便是浦安迪在研究《紅樓夢》的寓意時提出的一個核心觀念。針對西方寓言小說的核心觀念——“二元論”,浦安迪認識到西方寓言小說與我國寓言小說在寫作思想上存在差異。他指出如果單純地將西方的批評理論用于我國古代小說的分析上,不免出現生搬硬套的違和感。而同時他在《紅樓夢》中又發覺“陰陽五行”的宇宙觀明顯貫穿于整部小說的始終,構成小說的思想基礎,統攝小說的結構。其實“陰陽五行”思想不僅貫穿于《紅樓夢》中,后世多種文體創作中都有五行理論的影子。清代劉熙載《藝概·文概》中說:“敘事之學,須貫六經九流之旨;敘事之筆,須備五行四時之氣。”②這里的敘事更多的是指文章的結構組織,雖屬文學理論范疇,但是理論來源于對當時大量文學作品的分析,同時又用以指導小說創作,因此小說作者在布局敘事結構時,往往會用到“五行”思想。“陰陽五行”思想早已成為中國人認識世界以及表現精神世界的一種常用思維。
而浦安迪將這種古老的“陰陽五行”的宇宙觀具體運用到對這部小說的解讀中來,提出了著名的“二元補襯”說。以“二元補襯”為基礎和中心,進而又提出了“多項周旋”理論作為輔助③。他指出:
中國人傾向于兩兩相關的思維方式,人生經驗藉此可以理解為成雙成對的概念,從純粹的感受(冷熱,明暗,干濕),到抽象的認知,如真假、生死,甚至有無,等等。事實上,每對概念都被看作是連續的統一體,各種人生經驗的特性時時刻刻地相互交替,總是此消而彼長,是無中有、有中無假設的二元圖式。明乎此,只要將“陰”與“陽”看作一種關于兩端關系、無休止交替、對立之物的互相涵容,以及無限對等的兩段特性無窮交迭的范型,“陰陽”二字當可囊括所有的二元體系。無論釋家(如“色空”)、道教(如“性命”),還是新儒家(如“理氣”),凡是對等的兩元,幾乎可以統攝于“陰陽”這一范型。
他還補充道:
二元的交替與錯迭尚不足以窮盡其容納多種現實具體變化的廣闊生活畫面。因此,語言作家在構建較為復雜的敘事格局時,總是尋求各種循環的公式,特別是五行理論相聯系的時序與方位的輪轉。④
在浦安迪的敘述中,沒有給予“二元補襯”一個明確的概念定義,本人不才,暫進行簡單概括,以待方家指正。通過上述引文我們可以粗略地把握,所謂“二元”,即用以表現人生經驗的兩個相互對立的范疇;而“補襯”則指這兩項范疇相輔相成,相互包涵的動態過程。引文第二段則是對“二元補襯”的補充,也就是對其所提出的另一概念——“多項周旋”的解釋,即在作家敘事中,不僅貌似對立的二元范疇互相包涵、補襯的狀態在文本中不斷循環和反復,而且與五行理論相關的人物、時序和場景設置之間也是多方牽連發生相互關系的。關于五行理論相關人物設置間的周旋關涉,已有學者做過相關論述,本文則只闡述二元范疇互相包涵、補襯狀態的不斷循環和反復。
浦安迪提出的“二元補襯”有著傳統的思想基礎,如《文子·微明》中言:“德之中有道,道之中有德,其化不可極,陽中有陰,陰中有陽,萬事盡然,不可勝明。”⑤這是上溯到道家與二元補襯相關的闡述。此處的“陽中有陰,陰中有陽,萬事盡然,不可勝明”與引文⑤完全相同(為同一句話),直接為后世文學家、藝術家提供了認識世界的思維方式。此外佛家讓門徒領悟佛法的“二道相因”的思維方式與“二元補襯”亦有相通之處。《壇經·付囑品》中記載惠能語:“若有人問汝義,問有將無對,問無將有對,問凡以圣對,問圣以凡對。二道相因,生中道義。”⑥其中“有”與“無”、“圣”與“凡”都是對立相因的二道。二道在相互否定的過程中,實現了對雙方存在的肯定,既非無亦非有,既非圣亦非凡,而所要領悟的“義”,雖未言及是什么,但已言明不是什么。佛家子弟在領悟“義”的時候也便在破除一面的同時,又去破除另一對立面,防止因執泥于一端,而阻礙對“義”的體悟。這樣在相互否定中得以肯定的思維方式,為小說敘事中傳達作者的寓意提供了借鑒。
因而此處的“二元補襯”不同于西方的“二元論”。不管是二元之間的包涵互滲,還是二元的相互抵消,“二元補襯”最終實現了和諧的統一。曹雪芹的人生經驗也就在這種和諧統一中得以呈現,讓讀者站在一個統籌雙方的高位上,冷靜地思考關于人和社會的困境與命運。
需要注意的是浦安迪所說的“二元補襯”模式呈現的結果類似于“冷中熱,熱中冷”,這種思維與儒家的中庸相似。中庸往往是肯定的、實在的、可把握的東西,屬于“有”的范疇⑦。像“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⑧,是質中文,文中質,是實現了二元雙方特性之后的圓滿。但是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時代,是各種思想交融匯合的集大成時代,這部作品通過“二元補襯”所呈現出來的不僅僅是儒家的中庸,還有因禪宗“二道相因”思維下,生出的“義”,這種“義”其實最終將變為佛家所說的“空”。這往往是一個否定的、虛幻的、不可把握的東西,屬于“無”的范疇⑨。如“夫真見者,無所不見,亦無所見”⑩,是非見,非不見,是二元相互否定而得以領悟的“空”。“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瞬息間則又樂極生悲,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第一回)和“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第五回)等等語句中體現的這種“空”的思想,正是“二道相因”思維的結果。當然這多重思想的呈現恰恰印證了《紅樓夢》思想內涵的豐富性。但是在浦安迪的論述中,卻將“中庸”與“空”都歸因于“二元補襯”模式,似乎有些不妥。
盡管如此,這并不影響它在分析《紅樓夢》時所起到的巨大作用。因為“二元補襯”模式確實使文章情節結構,以及由這種結構表現出來的內容呈現“中庸”的樣態。以此看待《紅樓夢》的各個大小事件,依然明顯呈現出多重二元的交替和往復。如第一回中即寫到賈雨村受甄士隱資助“入都大比”,緊接著在第二回又寫到賈不久便被革職,而在第三回則又官復原職。賈雨村的官運便在這“浮—沉—浮”的交替中演繹開來。而在《紅樓夢》對“月圓時節”的敘述中,不僅僅有二元的單純交替,更多的還含有二元的互涵和互滲,如熱中冷、冷中熱、實中虛、虛中實等模式。
《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石頭記》十六回中有眉批曰:“偏于大熱鬧處寫大不得意之文,卻無絲毫牽強,且有許多令人笑不了,哭不了,嘆不了,悔不了,惟以大白酬我作者。”可見曹雪芹在寫作中,有意將悲喜、禍福、冷熱集中在一起展示。
浦安迪在《中國敘事學》中說《金瓶梅》很重視季節的更替,常以“冷”“熱”來狀,而二字不僅狀天氣,更具有象征人生起落的美學意義。很多“熱”的場景常常出現在冷季節中。而《紅樓夢》里同樣存在這樣的現象。人生的起落、家族的興衰在季節的冷熱中呈現出循環往復的運動。“動靜”交替也是曹雪芹敘事結構中的主要脈絡之一,它組成了小說大部分的表面紋理。寶玉及其姐妹們的生活,忽而“熱鬧”,忽而“無聊”,即貫穿著這一脈絡;同時,“動靜”的補襯同樣有助于說明:何以乍遇安寧而忽生是非,何以喜慶未酬而意外已至,何以遠離人寰的幽遠,卻也自自然然地波濤暗涌。動與靜這二元在“月圓時節”中常常表現為熱鬧與冷清的補襯交替。節日往往是熱鬧的代名詞,然而《紅樓夢》中歡慶的節日里,卻不是含有純粹的熱鬧,而是熱鬧中滲透著清冷,清冷過后又是另一個新的熱鬧。
《紅樓夢》前八十回中,作者分別在第一、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五十三回中敘述到了三次元宵節,在第一和第七十五、七十六回中敘述到了兩次中秋節,以下將作具體闡述。
第一回中,在本應家家團圓合樂的中秋節里,賈雨村卻有著“未卜三生愿,頻添一段愁”的感嘆,孤身一人,遠在他鄉。他自以“嬌杏”為知己,然而這知己雖同在一鄉,能否真正實現日夜團圓的愿望,卻是“未卜”。不僅如此,他還“搔首對天長嘆”,感慨自己這塊美玉仍在待價,身為玉釵卻未得飛起的機會。雖值夏末,“苦未逢時”的他卻有著透骨的凄涼;在家家戶戶“鬧元宵”時,霍起帶著甄士隱的愛女英蓮在街上看“社火花燈”,也就是看各種雜戲、花燈等等慶祝節日的歡樂活動。這本是一個普天同慶的狂歡時刻,英蓮卻在此時被人拐走,可怕的悲劇就此籠罩著甄府,而籠罩著英蓮的卻是一輩子的悲苦。甄府外的熱鬧狂歡與府內人物凄楚的命運形成強烈的對比,節日越是熱鬧,讀者所能感受到的甄府的悲劇也就越強烈,不得不說這正是“二元補襯”敘事模式的顯現。
第十七、十八回的元宵節里,元春省親游大觀園。“園中香煙繚繞,花彩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氣象,富貴風流”,此番“世面”在頑石敘來,不由自嘆完全迥異于“青埂峰下,那等凄涼寂寞”。這一感嘆由破折號另起一段,且作者嘆完卻說:“且說正經的為是”。也正是這看似隨心的有感而發,卻提醒了讀者:頑石在經歷了繁華之后,仍歸于那片凄涼寂寞之地。由青埂峰的凄涼到詩禮簪纓之族的繁華,最終又身歸原位。凄涼與熱鬧的滲透交替,在看似題外話的插入中顯露無遺。家族成員團圓相聚所引起的人物心靈上的溫暖里,其實也透著團圓前分離以及團圓時刻短暫的苦痛。元春出園回到賈母正室:賈妃滿眼垂淚,方彼此上前廝見,一手攙賈母,一手攙王夫人,三個人滿心里皆有許多話,只是俱說不出,只管嗚咽對泣。邢夫人、李紈、王熙鳳,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圍繞,垂淚無言。甚至是不輕易流淚的賈政,簾外問安時“亦含淚”。相見無言唯以淚相對,心酸處此非一時能說盡,分離之久亦非團圓之短可彌補。“正月半”處于一年當中的寒冷時節,賈府其樂融融的暖意沖淡了氣候上的寒冷,而骨肉分離的苦痛卻不免使這種團圓顯得短暫易逝。
與此同時,元宵節的省親活動里,還有動靜的結合和補替。賈府一族在園中欣賞風景彩燈、說說笑笑自是一番動態鬧景,鬧景之后開始進入了題匾作詩的雅靜狀態。筆墨未干便接著又傳“快拿戲目來”,文雅安靜的詩詞過后銜接以聲態俱備的戲劇表演,情節的安排便在這一靜一動的交替中鋪敘開來。這種動與靜的結合既符合文學真實,又不會造成讀者審美疲勞。同時元春點的四出戲:《豪宴》《乞巧》《仙緣》《離魂》,給歡樂的人群帶來一層“悲涼之霧”。脂硯齋曾在此批注:“《一捧雪》中,伏賈家之敗”;“《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牡丹亭》中,伏黛玉死”。盡管“身在此山中”的人物不曾看清,身處事外的讀者卻如明鏡一般。靜靜地看著寒冷節日中人群的熱鬧歡喜,又看著熱鬧的人群為自己揭開悲劇預示,團圓熱鬧的元宵盛況里時時透出令人驚寒的家破人亡之運。
元宵過后幾天,都在一些姊妹間瑣碎小事兒中,相對安靜地度過。第二十二回中,正月二十一日雖非元宵當天,在古人看來,依然是節下。剛好又是寶釵“將笄之年”的生日,于是迎來了又一個熱鬧的高潮。在這天里,寶玉聽到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曲文,在苦于姐妹間“周旋”的機緣下,開始領悟“禪意”。盡管這“禪意”終被熄滅,卻在讀者心里埋下了種子。這一戲謔鬧劇過后,娘娘又送燈謎來。賈政猜完“元迎探惜”四姐妹的燈謎后,“內心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清凈孤獨。今乃上元佳節,如何皆作此不詳之物為戲耶?”看寶釵的燈謎,亦是“更覺不詳,皆非永遠福壽之輩”,最終“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來覆去竟難成寐,不由傷悲感慨”。作者在此借賈政的沉思,一使熱鬧歡快中插入一位冷靜思考之人,形成二元共存模式,二是引導讀者領悟謎底隱含著的悲劇命運。
再看第五十三、五十四回中的元宵節,依然人丁興旺,設宴看戲、擊鼓傳梅、講笑話、放煙花,熱鬧非凡。但此時的熱鬧與上一次的元宵又差了許多。成員里沒有了元春,花銷用度上雖也是頗見奢華,但卻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架子。賈府中自又設宴看戲,女先生講書,賈老太君破陳腐舊套,擊鼓傳梅,一時歡聲笑語不絕。雖是同一天看戲,敘述起來卻也有不同,前一個是撒的“滿臺錢響”,后一個是“眾人都鴉雀無聲”。同是看戲,一動一靜的獨特安排,使得兩次同中有異,不覺乏味。最后鳳姐的兩個笑話引向了熱鬧的終結。一個是麻溜兒地羅列了一串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名兒,最后卻說“吃了一夜就散了”,大家都覺得“冰冷無味”;另一個卻依然以“眾人哄然一笑都散了”結尾。元宵晚宴最終也是“聾子放炮仗——散了”,雖然這兩個笑話都“應景”,卻給讀者一種“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的悲涼感。實寫的奢華豪宴,與虛寫的“樹倒猢猻散”的家運交相呼應。
最重要的是此時的熱鬧之前,有著大量賈府“捉襟見肘”的事實敘述。賈珍急著要賈蓉去領“不等這幾兩”的恩賞,領回的恩賞口袋上寫著“寧國公賈演榮國公賈源恩賜永遠春祭賞共二分”,這一行字,表面是托祖宗的福,隱含著的卻是啃祖宗基業。田莊的莊頭烏進孝帶來的年物和銀兩明顯不如往年,賈珍親自盯著各子弟來領年物。這些敘述含蓄地表現了賈府的“內囊”情況,而賈蓉向烏進孝訴窮:這二年那一年不多賠出幾千銀子來?甚至還跟賈珍說鳳姐和鴛鴦商量要偷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則是直敘入不敷出的境地,偷東西當銀子之事在當時雖是捕風捉影,但在之后的中秋節前夕卻做了實。這些直接和間接敘述出來的頹敗,在“當局者”看來卻是“那里就窮到如此”。有著這些前提描寫,我們再去欣賞元宵的熱鬧時,看到的仿佛只是一個華麗的家族空殼,拿掉空殼,只剩下冬季沁骨的冰寒。
第七十五、七十六回的中秋節,雖是在溫暖適宜的節日里,而衰敗凄涼之氣已漸上高峰。中秋之前的抄檢大觀園、寶釵欲搬離大觀園都是曲終人散的征兆。在賈母處吃飯,竟然出現了米飯不夠的狀況,鴛鴦道:如今都是可著頭做帽子,要一點兒富裕也不能的。賈母自己也在感嘆“比不得先前輻輳的時光了”。飯后尤氏看到的夜間觀優賭博的熱鬧里,透著家運衰敗的悲涼氣象。這里插入“斗葉擲骰”的歡聲笑語,已不光是揭示經濟財力流失的一方面,更是直指冷子興“一代不如一代”的評價。所以賈珍中秋前夕家宴時,亦聞墻下的嘆息聲,這嘆息聲雖詭異,但在讀者看來,賈家的祖輩如地下有知,必然喟然長嘆。凸碧堂上熱鬧地玩著擊鼓傳花,卻與之前元宵節的擊鼓傳梅不同了,之前沒有賈政、賈珍等老爺們的參與,便滿桌子的人,現在加上他們,卻也比不過先前的熱鬧,賈母自嘆“天下事總難齊全”。用以助興的笛聲添了幾分閑適宜人之處,隨著曲調的變緩,嗚咽凄涼之聲卻將眾人情緒帶得低落起來。幽靜的凹晶館聯詩,愈聯愈頹敗凄楚,關涉到了人之氣數,無情的冷月籠罩了純潔的詩魂。溫暖適宜的中秋節日,卻處處透著悲涼氣息,冷與熱的互滲形成了渾然一體的戲劇場景。
元宵節中的團圓熱鬧里滲透著家運的衰頹;中秋節里的凄冷聯詩,大不如從前的感慨中卻有“斗葉擲骰”的熱鬧;實寫的節日盛況里滲透著虛寫的衰敗運勢,實寫的衰敗中又暗含了書中人物的經濟自信,這些都體現了曹雪芹創作中的“二元補襯”模式。
第一個元宵和中秋都是事件機緣的開始,二元補襯的模式有體現但并不復雜,作者在同一回里匆匆交代。第二個元宵里,團圓熱鬧算是主調,在一些小的冷熱互滲和動靜結合中,總體上還是熱中兼帶冷,熱為主調的狀態。第三個元宵節同樣是熱鬧與凄涼共存,但略露衰敗之勢,賈政對此有所察覺卻又無甚行動,不過一時感嘆而已。這一節日屬于總趨勢的過渡。在第二個中秋節里,家宴成員極度減少,昔日最能為熱鬧出力的王熙鳳也病在床上,家宴上雖也有笑話笛聲,卻不免黯然失色。賈珍、賈蓉亦有察覺,卻存有盲目的財力自信。中秋夏日里的寒意直逼賈府,這一節日總體上屬于冷中微帶熱,冷成為了主調。這兩大節日的頻繁交替實現了由盛到衰的趨勢,看似打破了“二元補襯”模式中的循環交替,傾向了一種單向的運動。但是頑石經歷富貴回到青埂峰下,卻又因這一段石頭自述重回記憶中的繁華,這輪輪回回所構成的“大圓”,何處是始,何處是終,不免難言。這正是“二元補襯”模式與“多項周旋”結合的結果。
《紅樓夢》“大旨談情”。白居易《與元九書》云:“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從某種意義上說,“美學”乃動心搖情之學,力圖從哲理上揭示文學藝術感動人心的奧秘。“二元補襯”模式在“月圓時節”敘事中所體現的美學意義,便在于它給讀者帶來的豐富復雜的審美感受,及其由此產生的凈化心靈的審美效應。
曹雪芹不僅將深沉的生命體驗寄寓于“頑石”,而且以想落天外的思維拈出“通靈”之說,藉其出入于天外人間的經歷與悲歡離合,形象演繹了自我之于生命存在的審美思考。只有將“情”熔鑄于“通靈的頑石”之中,再去敘述其經歷和悲歡離合,才會引起讀者心靈的震撼。深于情者,不僅對宇宙人生體會到至深的無名的哀感,擴而充之可以成為耶穌、釋迦牟尼的悲天憫人。不得不說,曹雪芹正是這樣的人,無深情者不能體察生活的美,更不會為美的逝去而悲天憫人。這種悲天憫人又不是歇斯底里的,而是像希臘晚期雕像群中的拉奧孔,神情鎮定肅穆,嘴巴微企,仿佛輕聲呻吟。這是藝術的真實,是曹雪芹將人生的經驗進行升華之后的呈現。李澤厚認為《紅樓夢》是批判現實主義作品,充滿了“夢醒了無路可走”的苦痛、悲傷和求索。它的美學價值已不在感傷,而在對社會生活具體的描述、揭發和批判。也就是說在描述、揭發和批判中讓人們產生心靈的震撼,從而反觀自己,反觀身邊的社會,產生凈化心靈的審美效應。曹雪芹的偉大之處還在于透過日常生活的表象,挖掘出了埋藏在生活中的美與詩意。在《紅樓夢》所描繪的百味人生中,彰顯了人性人情中永恒的悲劇因素。而且他是以一種讓人“笑不了,哭不了,嘆不了,悔不了”的方式實現的。這種方式進一步講是有“二元補襯”敘事模式的一份“功勞”在的。正是這種冷熱互滲、虛實相間、動靜結合才讓人有了更加豐富復雜的審美感受。“二元補襯”模式的運用使得讀者在一種和諧的氛圍中,隔著一定的審美距離,體悟人生的冷暖、家族的起落和社會的興衰。
在寒冷的元宵節里,大寫其熱鬧喜氣的氛圍,在溫度適宜的中秋節里,一邊團圓圍坐講笑話、聽笛聲,一邊悲涼地渲染雙孤女兒的詩聯。以“不虛美,不隱惡”的實錄精神來審視歷史的態度,表現的是至真的境界。這種冷熱、悲喜、虛實等等對立又相互滲透的因素交織在一起,既有樂極生悲的哲學意涵,又有一種協調矛盾的和諧。樂極生悲,否極泰來揭示了社會、家族、人生的興衰起伏,是對生活的具體描述和揭發。荀子《樂論》中說“不全不粹不足以謂之美”。由于“粹”,去粗取精,藝術表現里有了“虛”。由于“全”,才能做到孟子所說的“充實之謂美”,虛和實的辯證統一,才能完成藝術的表現,形成藝術的美。虛與實,冷與熱是一種矛盾,但在藝術中,將二者融合滲透,形成一種協調的和諧美。和諧與秩序是宇宙的美,也是人生美的基礎。
藝術家所創造的形象是“實”,引起我們的想象是“虛”。作者實寫元宵的熱鬧,以燈謎和“散了”的笑話虛寫未來的悲劇,實寫節日前入不敷出的狀況,暗寫節日中歡鬧下的虛空。賈珍自言“萬到不了這種地步”的無知,是經作者的全知視角敘述而遠觀之所見。之所以能有遠觀的效果,一方面是作者選取敘述視角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作者所營造的這種虛虛實實、悲喜情節交替的結果。作者的虛寫,使讀者能有更多的想象和思考,去冷觀家族的興衰。冷觀不是無情,而是鎮定平靜而深情。說句戲謔的話,“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或許姓冷才能更清晰地看透這些表象吧。在元宵節的看戲活動中,作者將元春所點戲目一一寫明,不由得讓人將“豪宴”“離魂”等字眼與眼前的喧嘩富麗相關聯,從而將場景推出一定的距離,使讀者能夠在遠離喧嘩的距離外,去冷靜地思考樂極生悲、月滿則虧的永恒規律。這段距離也就是由“二元補襯”敘事模式產生的審美距離。這種審美距離自然是恰到好處。這種距離的把握很重要的一點,便是對生活現象的復雜性與豐富性進行真實地展示,而冷熱互滲、虛虛實實、動中有靜,雅俗兼備恰恰真實地體現了生活的復雜和豐富。處于熱鬧和富貴中的人們往往體悟不到凄涼和貧窮,而只有當作者將熱鬧與凄涼同時呈現在讀者面前,使書中人與讀者有了距離,讀者才能比書中人多了更深入的思考。以此,便合了美學中的“靜照”。靜照的起點在于空諸一切,心無掛礙,和世務暫時絕緣。作者以精神的淡泊看這個世界,實現了藝術的空靈,同時有意將美與讀者拉開距離,實現了美的呈現。
浦安迪在研究《紅樓夢》寓意時提出的“二元補襯”模式,不僅僅體現在上文所說的元宵節和中秋節里,其他節日同樣有此模式,只是在這兩大節日中體現得尤為明顯,冷熱互滲、虛實結合、雅俗共賞等等在這些節日里集中呈現。而由這個模式所呈現出的結果,帶給了讀者美的啟示。其美學意義不可低估,正是在這種模式下,曹雪芹藝術性又不失真實地為讀者展現了“詩禮簪纓之族”的生活。多數讀者雖沒有這樣富足的生活作為理解基礎,但是作者密針細腳的精心構造讓一切故事發生得順利自然,因而讀者既感同身受又能遠而觀之。在二元的相互交替敘述中,讀者隨之起伏的心情也不斷變化,亦贊美、亦痛恨、亦羨慕、亦鄙夷,而二元的碰撞滲透,又時不時地讓讀者冷靜,隔著審美距離,體悟人生的冷暖,家族的起落和社會的興衰。
注釋:
① 周汝昌、周倫苓《紅樓夢與中華文化》,中國工人出版社1989年版,第185頁。
② [清]劉熙載《藝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41頁。
③ 黃亞欣《浦安迪“二元補襯”視閾下的〈紅樓夢〉寓意研究》(碩士學位論文),華東師范大學對外漢語學院,2015年,第26頁。
⑤ 彭裕商《文子校注》,巴蜀書社2006年版,第148頁。
⑥ 《碧巖錄》卷一,《大藏經》第四十八冊,第360頁。
⑦⑨ 張伯偉《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研究》,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23、223頁。
⑧ 錢穆《論語新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版,第140頁。
⑩ 釋永信《菩提心經》,光明日報出版社2013年版,第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