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福波 張應良
(西南大學 經濟管理學院,重慶 400715)
農民合作社在我國究竟該如何發展,以及如何在發展中發揮其應有的功能,一直是國內學者們研究的重點和熱點。當前我國農民合作社蓬勃發展,截至2019年4月,依法登記注冊的合作社達220.7萬家,輻射帶動全國近一半農戶(1)數據來源:《農業農村部辦公廳關于推介全國農民合作社典型案例的通知》,http://www.moa.gov.cn/govpublic/NCJJTZ/201906/t20190627_6319625.htm。。為進一步引導農民合作社高質量發展,2019年6月農業農村部發布《關于推介全國農民合作社典型案例通知》,指出農民合作社已經成為新時期激活農村資源要素、服務小農戶的重要載體,是帶動農戶增收、發展現代農業的有效組織形式。為重點突出農民合作社在黨建引領、產業振興、品牌創建、服務小農等方面的有效做法,農業農村部遴選了24個典型農民合作社案例進行推介,并將推介的農民合作社分為黨支部領辦扶貧類、糧食規模經營類、農產品加工銷售類、三產融合類、農機服務類、果蔬經營類、“三位一體”類、“三變”改革類以及農民合作社聯社九大類型。值得關注的是,在上述九大類型合作社中,黨支部領辦扶貧類、“三變”改革類等以村域或社區發起的農民合作社與其他類型的合作社具有截然不同的功能屬性。同時不難看出,上述兩大類型的合作社鮮明地表現為從主體化到載體化的趨勢,亦即逐漸被附加了諸多非效率的制度性期待,并被賦予相應的政策成長環境,進而日益成長為服務農業農村發展的政策載體。那么這種被賦予載體功能的社區型合作社何以在我國農村得以蓬勃發展?其本身是否還符合“合作社”本質性規定?
為了回答上述兩個問題,本文將以“三變”類社區型合作社為例,運用探索性案例研究方法,從功能視角下社區型合作社載體功能表達機制和“同一性”視角下社區型合作社的本質性審視出發對上述問題進行解答。
社區型合作社主要指農民社區(股份)合作社和“村改居”的社區農(居)民(股份)合作社,目前我國法律還缺乏對該類合作社的統一規定。劉燦等(2013)認為“社區型合作社是一種新型的農村集體經濟的實現形式,它既具有專業合作社的經濟功能,又具有社區性質的社會功能”;許錦英(2016)認為“社區型合作社是在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基礎上,以鄉鎮、村等社區為地域發起成立的,以合作制或者股份合作制為基礎的互助性經濟組織”;孔祥智(2017)認為“社區型合作社是指農村集體資產量化到成員后形成的合作經濟組織,具有成員性、封閉性、民主性的特點”。由于社區型合作社的內涵尚缺乏統一的定義,通過與農村集體經濟組織以及農民專業合作社制度屬性進行對比,有助于更好地把握其內涵。
與“一大二公”時期的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相比,社區型合作社在制度背景、制度安排方面存在明顯的區別。在制度背景方面,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是農業合作化運動的產物,它是在自然村范圍內,先將農民所有的土地等生產資料歸集體所有,再由集體組織農民進行生產經營的經濟組織(王志剛 等,2014)。最近十幾年,隨著農村集體經濟產權改革的持續深入,部分地區誕生了大量的社區型合作社。與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制度背景不同的是,社區型合作社產生和發展于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之后,主要服務于農村集體經濟產權制度改革,是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的制度選擇的結果(許錦英,2016)。在制度安排方面,近年來隨著農村市場化改革的不斷深入以及相關法律法規的不斷完善,尤其是2007年7月1號《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民專業合作社法》(以下簡稱“《合作社法》”)的頒布,社區型合作社也呈現出不同于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顯著變化,即由帶有強烈行政色彩的集體經濟組織轉向具有獨立市場主體地位的集體經濟組織。首先,在產權安排方面,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是“集體所有制企業”,而社區型合作社是“混合所有制企業”。其次,在管理方面,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是采用集體勞動的經營管理制度的經濟組織,而社區型合作社是按照國際合作社原則成立的,實行“一人一票”的民主管理制度的經濟組織(鄭有貴,2003)。最后,在利潤分配方面,農村集體經濟組織采用“按勞分配”的原則,實則實行平均主義,吃“大鍋飯”(曉亮,2002),而社區型合作社可分配盈余主要按照成員與本社的交易量(額)比例返還,具體按照2018年7月1號頒布的《合作社法》修訂法第五章財務管理有關規定執行??傊鐓^型合作社和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存在著本質上的區別,是不同時代背景下的不同產物,在經營目標、管理方式、分配方式等方面均存在顯著差異。
與農民專業合作社相比,兩者均是一種提高農民組織化程度的市場經濟組織,但也存在明顯區別。首先,社區型合作社源于對本社區集體資產收益的索取,發起人一般為本社區集體資產所有者,入社和退社的成員僅限于社區內部,社區之外的人一般不能進入合作社,所以社區型合作社走的是一條封閉發展的路徑。而農民專業合作社源于對農業經營利潤最大化的追逐,其成員具有充分的入社與退社自由權,走的是一條完全開放型路徑(易棉陽,2018)。高海(2018)認為社區型合作社和農民專業合作社是兩類不同的特別法人,兩者的區別主要表現為:一是成員不同,前者具有特定性和封閉性而后者社員資格完全開放;二是財產不同,前者主要將集體資產對成員配股而后者主要由成員出資;三是股權不同,前者可設集體股和個人股而后者主要設企業股和個人股;四是利益分配不同,前者按股份分紅而后者以惠顧額為主;五是功能不同,前者要比后者承擔更多的社區服務和社會保障功能。其次,社區型合作社的封閉式特點對其自身發展具有雙重影響。一方面,成員異質性問題是導致剩余控制權和剩余索取權向核心成員漂移、產權結構資本化、民主管理失衡等問題的根源(于福波 等,2017)。由于社區型合作社一般不需要成員投資,所以不存在嚴重的成員異質性問題;而農民專業合作社一般存在較為嚴重的成員異質性問題,易出現嚴重的“大戶控制”現象。另一方面,在實踐中一般通過股份制將集體資產量化為所在社區的股份。由于社區型合作社股東和股權均處于封閉狀態,不利于股權的社會化和資本化,進而無法實現資本重組和資源的優化配置(徐秀英 等,2015),而農民專業合作社一般不存在此問題。最后,社區型合作社承擔著大量的社會事務管理、公共基礎設施建設等職能,難以完全實現“政企分離”,在此意義上社區型合作社既是經營主體,又是一種承接政府政策資源及輔助政府深化農村改革實現農民脫貧致富的制度載體。綜上可以看出,社區型合作社已經完全不同于傳統意義上的“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尤其不同于建國初期的高級社和人民公社,也不同于一般類型的農民專業合作社。由于其深嵌于政府的產業政策、市場政策、以及其他政策環境和制度環境之中,在性質上既屬于經營主體又屬于制度載體。
社區型農民合作社載體化發展本質上是一種“制度嵌入”,而“制度嵌入”作為我國農民合作社發展的一種特有的現象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從政府與合作社關系角度研究農民合作社的“嵌入”起點,對于發展中國家影響力較大且被廣泛認可的觀點是“政府與合作社之間是伙伴關系”。政府與合作社的良性互動關系對于農民合作社的健康成長以及農村經濟市場化至關重要,一方面政府可以利用其推進產業結構調整和社會經濟政策落實等目標,另一方面其可以利用政府提供的組織資源去協調外部關系,改善外部經營環境實現自身發展。但我國農民合作社與政府的良性互動關系尚未建立,政府仍占據主動權(苑鵬,2001)。農民合作社行為扭曲主要發生在合作社成立、運行、利益分配等多個環節,具有完全勢力的政府介入是其行為扭曲的起點(李云新 等,2017)。崔寶玉等(2017)進一步指出,農民合作社所嵌入的制度結構、資源結構、市場結構、文化結構等制度環境因素具有不確定性,隨著制度環境嵌入內容的不斷增加,將給其去“內卷化”帶來挑戰。必須承認的是,多重嵌入對合作社發展的不利影響是獨特的、顯著的,但更具有深刻的、積極的影響。徐旭初(2012)認為雖然政府對農民合作社發展的期待使其勉為其難地承載了政府的某些經濟和社會功能,但是也促使其快速發展。具體來說,農民合作社的制度承載功能涵蓋了以下內容:一是帶領分散小農進入大市場;二是配合土地流轉和規模經營;三是發揮社會化服務功能;四是促進三產融合發展;五是承載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六是推進生產、供銷、信用“三位一體”綜合合作;七是實現小農戶與現代農業銜接(徐旭初 等,2018)。從制度承載順序來看,合作社在承載和執行政府社會經濟任務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制度資源要素不斷組合優化的發展過程。張琛等(2019)將“制度嵌入”劃分為結構嵌入和關系嵌入兩個維度,認為“結構嵌入”通過規模收益、價值增值、村社協同三條機制發揮作用,“關系嵌入”通過內部信任和外部聲譽兩條機制顯著提高了合作社經營績效。當然,“制度嵌入”成功的關鍵在于政府應為合作社發展營造良好的外部環境,而不應過多介入到其內部經營決策中。那么,社區型合作社作為“制度嵌入”的典型代表,其在鄉村治理中如何發揮載體功能,其表達機制是什么?下文將試圖從社區型合作社在“三變”改革過程中輔助聯村治理的行為結構入手,對其載體功能表達機制進行闡釋。
聯村治理是“三變”改革中出現的一種新的村域治理方式。聯村治理的內涵是指在保留原行政村的建制資格和自治主體權利不變的前提下,通過組建聯村黨委的方式使分散的、同質性強的自然村落形成發展合力,從而推動不同村莊間的資源、資金聚合發展。相較于傳統的“鄉政村治”和“行政村合并”,這種新型的治理模式能夠在不對村落空間重構的前提下,實現農村人力、土地、資金等生產要素的聚合,更有效率地發揮鄉村自治組織的組織和協調能力。聯村治理主要采用“1+X”的組織模式,組建介于鄉鎮和村之間的區域性綜合議事機構。其中“1”指的是聯村黨委,即綜合議事機構,由“X”村的黨支部書記或成員組成,“X”指的是若干參與共建的行政村。聯村黨委是聯村治理中的區域性協調機構,居于整個治理系統的領導地位,是統籌聯村發展的中堅力量,而社區合作社則是聯村黨委實施聯村治理的重要“工具”。
在聯村治理實踐中,社區合作社分為聯村合作總社(村級合作社聯合社)、村級合作分社兩個層次,共同構成整個治理系統的經濟組織框架。聯村合作總社在聯村治理中負責統一規劃、統一布局、統一培訓、統一標準、統一經營,即“五統一”。各村級分社負責將農民的土地承包經營權吸收入股,再將土地承包經營權形成資產入股到總社,同時負責組織群眾發展產業,構成“總社牽頭抓規劃、分社負責抓實施、群眾參與抓生產”的格局。值得說明的是,村級分社既屬于村級經濟組織又按照制度規定接受 “村支兩委”的領導和監督,“村支兩委”的干部可以是合作社社員,合作社的優秀管理人員可以發展為村干部。但在村級合作社中,“村支兩委”一般不得擔任理事會成員,只允許擔任監事會成員,從而形成有效的內部監管。而聯村合作總社則按照制度規定接受聯村黨委的領導,性質上其與村級合作社均屬于經濟組織,注重經濟功能的發揮。
社區型合作社在聯村治理過程中,除了發揮經濟功能之外,還具有不可或缺的載體功能。其載體功能主要表達為:其一,是對上級政府政策進行“接包”;其二,是對農民進行“目標動員”。政策“發包”(2)本文政策“發包”指的是,政府將財政資金政策、扶貧政策、產業政策總體政策的“大盤子”進行“條條”分割下放的過程。的過程是資源下放的過程,同時也是權利下放的過程。總的來說,在這個過程中上級政府需要將政策資源“發包”到聯村合作總社,聯村合作總社“接包”后,再協調村級分社完成“目標動員”任務。
具體來看,一是承接相關政策資源,即“項目接包”。以P縣為例,P縣政府的各種財政扶持、補貼補助、金融貸款等優惠政策原則上只針對合作社以及社員,且政府優惠政策可疊加(3)資料來源:P縣《關于推進村級農民專業合作社發展工作的方案》。。政府的政策資源主要通過“項目制”的方式逐級“發包”到聯村合作社,最后由聯村合作社承接各項政策資源。這種通過社區合作社發包政策資源的做法,就要求農民必須加入社區合作社才能享受到各種政策資源。例如,針對貧困戶的“特惠貸”(4)“特惠貸”系貴州省扶貧辦和省銀行機構共同推出針對貧困戶的生產、就學等的一種金融產品,若貸款時間在3年以內,金額在5萬元(含)以下,貧困戶可免擔保抵押貸款,且享受扶貧貼息支持和縣級風險補償。,P縣政府要求貧困戶必須在加入合作社獲得社員資格后才能享受,不僅如此,農戶還可以憑借“貧困身份”在合作社中獲得干股。實際上,聯村合作社的“項目接包”功能已經突破一般合作社的功能界限,同時也在“接包”項目的過程中實現了自身發展。二是“目標動員”,聯村合作社通過宣貫政策信息,引導農民有序參與各項政策。例如,P縣政府在推行“三變”政策的過程中,合作社承擔的目標動員任務主要涵蓋以下三個方面:其一,動員農戶以土地承包經營權和資金等入股合作社,參加“三變”改革;其二,動員農戶加入合作社并參與生產經營;其三,是完成政府的目標管理任務。P縣政府要求所有貧困戶必須參加“三變”改革,加入村級合作社以便政府能夠建立和完善貧困人口動態管理的扶貧工作機制,從而準確識別貧困人口,確保在2018年實現全縣農村貧困人口全部脫貧 。政府之所以選擇合作社作為各項政策的承接主體,原因至少包含以下兩點:合作社具有天然的益貧性,是“民管、民辦、民受益”的組織,是實現脫貧目標的理想載體;合作社是各項政策能夠落實的理想契合體,即組織的要素、結構、功能能夠適應各項承接的政策要求,更重要的是,能夠輔助政府發揮目標動員的功能。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在輔助聯村治理的過程中,社區型合作社成為制度的承接載體主要源于其內部制度安排與農村集體經濟現有的治理制度安排高度契合。概括來說,社區型合作社的制度績效包括以下幾個方面:首先,“助推”政策落實、提高政策落實效率。例如,“三變”產業政策“發包”后,P縣N聯村在推廣元寶楓種植的第一年,只有不到50%的農戶愿意流轉土地給合作社。農戶不參加合作社的原因在于對合作社的持續盈利等存在顧慮,為此各村級合作社的理事會和監事會成員挨家挨戶做政策宣傳工作。經過動員后,到第二年底,90%的農戶完成入社工作。其次,提高土地資源配置效率和規模效益?!叭儭敝新摯搴献骺偵绲囊粋€重要作用就是用于減少土地跨區域流轉所需的協商費用、時間成本等,從而提高土地資源配置效率,實現規模效益。再次,帶動返鄉創業和職業農民發展。合作社發展中的人才短缺問題一直是其發展的主要困境之一。聯村合作社由于政策資源上的特殊優勢,使得 “鄉村能人”能夠看到農村振興與自我發展的契合點,從而實現回流和返鄉創業。比如,P縣規定在示范社和符合條件的村級合作社中,經營管理人員可享受與國企、事業單位“同等待遇”。此外,對于“失地”農民,村級合作社將其聘為固定員工,提供固定工資,使其在擁有合作社股份的同時參與到合作社經營中來,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職業農民”。
然而,社區合作社制度的反市場性可能加劇其對政府扶持的依賴,同時加劇對政府規制資源的依賴。其一,由于行政體系內存在普遍的“晉升錦標賽”,而社區型合作社本身作為地方政府的政績顯示器和晉升錦標賽的工具,其發展會受到政府選擇性激勵的影響。其二,政府選擇性激勵意味著規制資源不可能平均分配,而且實踐中政府更傾向于選擇“接包”能力強和效率高的社區合作社,而那些“接包”能力差和效率低的社區合作社將很難獲得規制資源,從而被排擠出農業財政扶持體系,造成大量“假、空、死”的社區合作社。比如P縣政府明確提出,按照“評估擇優、示范帶動”的資金安排原則進行項目申報工作。評估擇優政策指出,項目的申報應堅持“規劃先行,調整結構、突出重點”的原則,且重點扶持產業基礎好、積極性高以及縣平臺公司牽頭的產業;示范帶動原則要求突出項目的代表性和示范性,通過對項目的選擇起到示范帶動作用,從而以點帶面地全面推進扶貧工作(5)資料來源:P縣《2017年第一批中央財政專項扶貧資金(發展資金)項目申報指南》。??梢钥闯觯m然政府對每個新成立的村級合作社都給予初始投入,但是政府的優惠政策卻傾向于“項目接包”能力強的村級合作社。進一步來說,雖然政府為社區型合作社營造了良好的產業環境和市場環境來支撐社區型合作社的生產經營活動,但是政府一旦不再對其進行持續的政策資源注入,大量的社區型合作社將面臨嚴重的經營風險和虧空風險。
總的來看,在聯村治理中社區型合作社的載體功能表達為“項目接包”與“目標動員”兩個維度,兩者相輔相成、互相促進。社區型合作社載體功能的表達對于理解其何以在我國農村得以蓬勃發展提供了一個可參考的視角。此外,社區型合作社的載體功能具有雙向制度績效,一方面對于提高政策落實效率、土地資源配置效率和規模效益以及帶動農民工返鄉創業、職業農民的發展具有重要作用,另一方面,也容易因政府的選擇性激勵而加劇其本身“空殼化”程度。相對于載體功能表達機制,社區型合作社的發展是否符合“同一性”規定,既是農民能否獲益的關鍵,也是合作社本身如何發展與治理的關鍵。那么這種兼具經濟功能和制度功能并且走向股份化、載體化的社區型合作社,是否能夠符合“同一性”本質性要求?下文將從羅虛戴爾原則和法理層面兩個方面對其進行研究。
1995年國際合作聯盟將最早的羅虛代爾原則由五條增加至七條,即:自愿與開放的社員資格,民主的社員控制,社員經濟參與,自治與獨立,教育、培訓和信息,合作社之間的合作,關心社區。這七條原則既被視為現代合作社發展所需遵循的基本原則,也被視為合作社的本質性規定,所謂本質性規定是指合作社之所以為合作社而區別于其他組織的制度特性(黃祖輝 等,2009)。雖然國際合作社聯盟對于合作社的內涵作出了權威界定, 但何為合作社的本質屬性在我國學界仍然存在爭議。部分學者認為“所有者與惠顧者同一”是合作社最本質的特征(國魯來,2001;苑鵬,2006;鄧衡山 等,2014),在這種特征要求下,合作社成員必須同時滿足既是組織的所有者和服務的提供者,又是服務的惠顧者兩個條件,合作社才能被視為“真合作社”。以往研究將“所有者與惠顧者同一”視為合作社的本質性規定有兩方面原因,一方面便于將農民合作社與其他組織區別開來,另一方面防止合作社轉變為以營利為目的的公司或者公益企業?;诤献魃绲谋举|性規定,鄧衡山等(2016)認為現實中的合作社必須符合兩條標準才能成為真正的合作社:一是必須是正式組織,二是盈余必須以惠顧額為主,且大部分惠顧者擁有決策權。并指出,我國現實中的合作社幾乎都不具備“所有者與惠顧者同一”的本質規定,其實質上多為公司或者“市場模式”的組織。
然而,無論是從國際合作聯盟的原則,還是從《合作社法》的標準出發,抑或從發展趨勢來看,合作社的原則必定需要隨著環境進行自我完善。“所有者與惠顧者同一”這一標準也只是“理想型”的合作社才具有的特征(徐旭初,2005),對于大量產生的社區型合作社和股份合作社,如果認定其為合作社,該如何對其“惠顧性”進行解釋?劉西川等(2017)認為以鄧衡山等(2016)為代表的絕對意義上的“所有者與惠顧者同一”是一種典型的“身份論”,并提出兩大質疑:一是,該觀點是否符合發展意義上的我國合作社之實踐?二是,合作社是要素契約與商品契約相互治理的一種混合組織,忽略社員之間經濟契約關系的身份論是否真正抓住了合作社的本質性規定?針對這一問題,秦愚(2017)認為,沒有農民合作社本質性指導,其發展要么過于僵化要么過于靈活,如果被認為不是合作社的合作組織需要對其進行修正才能使其走出發展困境,而符合合作社本質性規定是必須遵守的底線。雖然這一研究指出了關于合作社發展本質性規定的尷尬境地,但沒有就解決此問題提出更合理的方案。隨著對于“同一性”問題認識的不斷深入以及現實發展的需要,徐旭初等(2017)提出應當放寬農民合作社“所有者與惠顧者同一”的定義域,同時建議將“惠顧”分為“直接惠顧”和“間接惠顧”,并指出當前我國大多數合作社是具有合作屬性、產業化屬性和制度色彩鮮明的股份合作制改進型中間組織,并且是富有中國特色的創新形態,而非異化或偽合作社。在此之后這一主張得到學界的廣泛認同和支持,這也為判別社區型合作社的“同一性”提供了可參考的借鑒。借鑒上述標準,本文認為合作社本質性的規定同樣可劃分為“所有者與惠顧者的直接同一”和“所有者與惠顧者的間接同一”兩個相對意義上的判別標準,進一步對于社區型合作社的判定標準也應當從是否是正式組織,以及盈余是否按照直接惠顧和間接惠顧為主兩個標準展開。
無論從“羅虛代爾原則”,還是從《合作社法》原法來看,社區型合作社都難以滿足絕對意義下的“所有者與惠顧者同一”的要求。首先,從成員權來看,一般認為社區型合作社的成員具有“天然”的入社資格,因而不具有“羅虛代爾原則”所規定的“入社自愿”的特征。其次,從“直接惠顧額”來看,社區型合作社沒有交易量并且不存在按交易量分配盈余,因而很難符合“羅虛代爾”原則下絕對意義上的“惠顧性”。
但隨著合作社發展的異化和泛化,為了規范農民合作社的組織和行為,2017年12月27日人大常委會第31次會議對《合作社法》進行了修訂并于2018年7月1號頒布,在某種程度上,新法可以被視為對相對意義上的“羅虛代爾原則”的認可。首先,從新《合作社法》對成員類型規定來看,農民專業合作社是“在農村家庭承包經營的基礎上,農產品的生產經營者或者農業生產經營服務的提供者、利用者,自愿聯合、民主管理的互助性經濟組織”。值得注意的是,相比于原法,新法取消了“同類農產品生產經營者或同類農業生產經營服務者”的“同類”限制,這一修改突破了農民合作社使用者所有的界限,也間接地排除了社區型、股份型以及各交叉類型農民合作社因不具備使用者權限而喪失合法地位的可能性。其次,從新《合作社法》對出資方式和盈余分配規定來看,新法允許“合作社成員以貨幣出資,或以實物、知識產權、土地經營權、林權等可以用貨幣估價并可以依法轉讓的非貨幣財產以及章程規定的其他方式作價出資”,這也進一步賦予了股份型合作社以合法地位。同時新法的第44條第1款中新增并重申“可分配盈余主要按照成員與本社的交易(額)比例返還”,強化了農民合作社惠顧額返還為主的盈余分配原則,彰顯了其最突出的質的規定性(高海,2018),以切實保障社員的合法權益。從上述規定可以看出,社區型合作社以股權作為出資方式,并以股權作為盈余分配原則的做法符合法理層面的“間接惠顧”要求。
從《合作社》法的修訂內容可以看出,社區型合作社的本質性在成員類型、出資方式以及盈余分配等多個方面均符合相應的法律要求。另一個關鍵問題在于按照《合作社法》注冊為合作社法人的社區型合作社是否符合 “間接同一性”原則?首先,從成員權來看,雖然社區型合作社的成員具有“天然”的入社資格,因而不具有“羅虛代爾原則”所規定的“入社自愿”的特征。但是,現實中未必如此,既然社區型合作社依法擁有法人資格,那么社員如果加入合作社不僅應該擁有股權收益,也應當承擔股權損失,因此既然法律賦予入社權利,無論是名義上還是實際中都應該視為具有此權利。例如,孔祥智(2017)發現,在實踐中江蘇、山東等地要求社區型合作社到縣級工商行政管理部門按照《農民專業合作社法》注冊,這意味著社區型合作社中農民擁有名義上不加入合作社的權利。又如在P縣的實踐中,縣政府明確規定村集體的成員可以不加入合作社,且對于不愿意加入的成員,村集體將為其預留入股期限,超過期限視為自動放棄并喪失入原始股的權利。其次,從“惠顧額”來看,雖然社區型合作社沒有交易量并且不存在按交易量分配盈余,因而很難符合“羅虛代爾”原則下絕對意義上的“惠顧性”,但從相對意義上來看按股份收益比例分紅實際上是一種“間接的交易額比例返還”。綜上所述,社區型合作社的發展較為符合法理層面下的“間接同一性”本質性要求,但不符合“羅虛代爾”原則下的絕對意義下的“直接同一性”的本質性要求。
在以往研究中,學界對于合作社功能的研究往往偏重經濟功能,而忽視其社會功能?;诖?,本文選取了社區型合作社協助聯村治理這一視角,討論了其載體功能的表達機制并對其“同一性”進行了檢視。研究發現,社區型合作社的載體功能表達為“項目接包”與“目標動員”兩個維度,并且具有正反雙向制度績效。其發展符合法理層面上的“間接同一性”本質性要求,但不符合“羅虛代爾”原則下的絕對意義上的“直接同一性”的本質性要求。
此外,研究認為社區型合作社是一種新型的既能夠兼顧規范與實用又能實現社會功能的合作社,是更高層次的新型集體經濟組織。長期以來學界主要關注合作社經濟功能的實現,尤其是對效率和效益的先入為主和對形式上“所有者與惠顧者統一”的追尋,但對于合作社“本土化”發展以及社會功能的實現缺少關注。合作社發展缺少的不是政策和資金支持,而是對制度環境的構建。許多學者認為我國合作社事業的發展已經錯過一個最佳的制度時期。當前正值我國農村集體經濟產權制度改革的深入階段,這為合作社的再次發展提供了良好的制度環境。所以,應抓住這個黃金階段實現合作社發展從量的增長走向質的飛躍。
社區型合作社未來的發展想要抓住農村深化改革的契機,需要充分發揮其政策載體功能。首先,通過合作社的載體功能,發揮其服務國家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和生態文明建設的綜合功能。其次,將合作社發展與服務“鄉村振興戰略”實施相聯系。社區型合作社不僅可以作為農村集體經濟產權制度改革實現的重要載體,而且對一二三產業融合發展、小農戶與現代農業銜接具有重要作用,因此對于助力“鄉村振興戰略”的實施具有優勢。最后,將合作社發展與服務新型城鎮化建設相聯系。當下以“行政村合并”為代表的新型城鎮化道路,雖然對于推動城鎮化進程起到一定作用,但也嚴重損害了“以人為本”的治理理念。新型城鎮化的核心在于將農民、農業、農村與小城鎮建設聯系起來,實現“城鄉融合”的目的。而“集中居住”“上樓”等方式嚴重挫傷農民參與城鎮化建設的積極性,甚至引發“逆城鎮化”現象。社區型合作社不但能夠將農民、農業、農村聯系起來,而且具有協助鄉村治理開展的輔助功能,因此,應以社區型合作社為“抓手”建立更加符合人文精神的新型農村社區,從而推進城鎮化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