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睿夫
摘 要:阿爾都塞從哲學、科學與意識形態三者的內在關系出發闡述“哲學與科學的聯盟”存在的必要性與可能性。在阿爾都塞的語境中,“聯盟”是改變現代社會中科學與哲學相互侵蝕現狀的未來指針,是對康德“界限精神”與馬克思“總體性方法”批判性的理論傳承,是“共產主義理想”在思想境域中的顯現形式。在各門學科互動頻繁、知識結構日新月異、技術理性問題叢生的現代社會,重新審視阿爾都塞為我們提供的“聯盟”之路,將為未來的學科整合與知識體系完善提供更多的思想啟示。
關鍵詞:路易·阿爾都塞;界限精神;技術理性批判;跨學科;實踐的意識形態
中圖分類號: B565.59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1672-0539(2019)04-0045-07
路易·阿爾都塞(Louis Pierre Althusser)的“聯盟”思想,出自其轉型時期的重要著作《哲學和科學家的自發哲學》(1967年)。具體而言,“聯盟”思想包括四重內涵,即阿爾都塞對哲學的新認知;阿爾都塞對科學的新認知;阿爾都塞對哲學、科學、意識形態三者關系的判明;哲學與科學聯盟的必要性與可能性。“聯盟”是阿爾都塞對于彼時社會中存在的“跨學科”口號批判的產物,是其意識形態批判在理論境域中的顯現。“哲學與科學的聯盟何以可能”的問題癥候構成了阿爾都塞思想中承上啟下的樞紐,要了解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與“科學哲學”的獨特性,就必須從“聯盟”的問題角度進行切入。總體而言,“聯盟”思想承續了康德的界限精神與馬克思的科學方法論特質,喻示著哲學與科學擺脫意識形態牽制,走向相互指引、各司其職、各維其位、互不侵犯的理想存在狀態。在阿爾都塞的語境下,實現“聯盟”的關鍵樞紐即通過“唯物主義”同時改造哲學與科學:通過“唯物主義”的哲學建構,科學中自發的泛靈論與機械論部分同現實世界相調解,而哲學亦能擺脫科學意識形態的“盤剝利用”。總而言之,“聯盟”是一種抗拒壟斷性還原的知識體系狀態,其所反對的對象即僭越邊界的“跨學科”意識形態侵襲,它是真正意義上實現了的“科學的科學哲學”,是阿爾都塞對現代社會中科學精神與哲學思辨二元歸屬的最終解釋。
一、“聯盟”的提出:阿爾都塞思想的一個重要轉向
作為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的奠基人,阿爾都塞通常以其“對馬克思科學精神的保衛”“對唯物史觀的結構性補充”與“對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批判”聞名。實際上,對于馬克思主義語境之外的阿爾都塞哲學,我們的認識是不足的。阿爾都塞有著復雜的思想譜系:首先,阿爾都塞深受笛卡爾、斯賓諾莎、康德、黑格爾等人開辟的思辨哲學路向影響;其次,亨利·柏格森、雅克·拉康、喬治·康吉萊姆、吉爾·德勒茲等具有濃厚法國“非定”傳統的哲學家為他的主體認識提供了啟發;再次,他在巴黎高師的導師加斯東·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與思想家布萊士·帕斯卡爾(Blaise Pascal)等人又使阿爾都塞得到了科學主義的熏陶;最后,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等人的思想使得阿爾都塞尋找到了“唯一能讓我們擺脫混亂”[1]194的方法,即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理論路徑。總之,阿爾都塞的思想具備四重特質,即思辨哲學的意識性、法國哲學的主體性、科學哲學的體系性與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歷史性。
正如張一兵先生指出的那樣:“阿爾都塞認為,由于問題式是一種隱性的理論構架,要把它從一個思想家的思想深處和文本中挖掘出來,一般的研究和閱讀法是絕對無效的,唯一的通道只能是‘癥候閱讀法。”[2]63以挖掘問題為中心的癥候閱讀是阿爾都塞文本詮釋學的中心概念,那么以此方法論反推其自身,阿爾都塞哲學的關鍵問題到底是什么呢?筆者認為,廣泛存在于其哲學思想中的最為普遍的問題內核即“哲學與科學的聯盟何以可能”,依據有三:首先,不同于以往的實證主義與結構主義,阿爾都塞反對科學方法論對哲學的滲透,主張哲學與科學的相互獨立,認為“哲學不是一門科學,更不是大寫的科學;他既不是關于科學危機的科學,也不是關于整體的科學”[3]16。其次,阿爾都塞試圖維護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科學性,試圖排除意識形態對科學與哲學的雙重干預,認為“在馬克思的思想中,‘社會主義是個科學的概念,而人道主義則僅僅是個意識形態的概念”[4]192。最后,阿爾都塞曾在其1967年的《哲學和科學家的自發哲學》一文中明確提出哲學與科學的聯盟問題,號召哲學與科學的聯合,呼喚哲學與科學“加入這個聯盟”[3]98。足可見,“聯盟”問題貫徹了阿爾都塞思想的始終,從早期的科學崇拜到后來的科學理性再到晚期的“劃界成盟”,阿爾都塞一直所竭力論述的,實際上就是科學與哲學的具體關系問題,因此,對“聯盟”問題的思考是管窺阿爾都塞思想全貌的必由之路。
《哲學和科學家的自發哲學》(下簡稱《自發哲學》)是阿爾都塞對“聯盟”問題集中闡述的關鍵文獻,包含了阿爾都塞的哲學觀、實踐意識形態批判、跨學科批判、“聯盟”思想等方面內容。這部論文的前身是阿爾都塞1967年所作的“為科學家講的哲學課”系列講座的講義,其寫作出發點主要是對諾貝爾生理學醫學獎獲得者雅克·莫諾在法蘭西學院就職講演的回應,后經其學生皮埃爾·馬歇雷(Pierre Macherey)、艾蒂安·巴利巴爾(Etienne Balibar)、阿蘭·巴迪歐(Alain Badiou)等人協助整理完善后以法語出版。客觀而論,《自發哲學》是阿爾都塞著作中的一個異數。不同于其《保衛馬克思》《意識形態和意識形態國家機器》《列寧與哲學》等著作強烈的政治批判與現實觀照,《自發哲學》是阿爾都塞“實驗思維”的產物,從課程講述、結構設計到后續的影響分析,他將哲學與科學這兩個糾纏交迭的學科領域置于其“觀測臺”上,并完全以一個冷靜的觀察者身份進行“實驗記錄”。因此,《自發哲學》一文的表述方法顯得更為邏輯化、結構化、條目化。總而言之,《自發哲學》中的思想仍存有大量可探討空間,本文對于阿爾都塞的“聯盟”思想探析,也將從此文本展開。
《導讀阿爾都塞》的作者盧克·費雷特(Luke Ferretter)將阿爾都塞的思想歷程劃分為五個階段,即“1945—1951的早期著作階段”“1960—1966的馬克思主義理論革命階段”“1967—1975的自我批評轉向階段”“1976—1978的馬克思主義危機階段”“1982—1988的相遇的唯物主義階段”。作為開啟了阿爾都塞思想轉向的重要著作,《自發哲學》標志著阿爾都塞開始從前期理論的馬克思主義革命轉向對哲學、科學、意識形態三個向度的反思。有關阿爾都塞思想轉向的原因是復雜的:1967年,阿爾都塞主持了“為科學家所講的哲學課”,開始介入法國科學界;1968年的“五月風暴”事件讓他的身體狀況快速惡化;及至1968年秋,阿爾都塞的學生阿蘭·巴迪歐與他決裂,致使他對于法國階級斗爭的研究遭受重創;隨后,由于精神問題的困擾,他在公開場合對莫里斯·梅洛·龐蒂大加謗蔑,個人聲望再次滑坡……總之,由于個人發展的變向、階級斗爭研究小組的解散、學界名譽的滑坡,阿爾都塞開始進入了自我批評與理論反思階段。《自發哲學》中提出的“聯盟”思想,其實正是阿爾都塞整個瓶頸期學術渴望的集中體現——他迫切地試圖重構自己的哲學觀與科學觀,從而獲得科學界對他哲學成果的認可,并反駁甚囂塵上的“跨學科”口號。“聯盟”問題的提出,標志著阿爾都塞思想向前馬克思主義時期的復歸,同時,也正是此時學科討論中對于唯物主義的再思考,為其后期“相遇的唯物主義”埋下了伏筆。因此,正如阿爾都塞所言:“……它們‘開啟了我們研究哲學一般,特別是研究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一個轉折點。”[3]5將“聯盟”思想視作阿爾都塞思想中承上啟下的重要一環是毫不過分的。
目前,國內外學界對于阿爾都塞思想中“聯盟”問題的討論尚不充分。《自發哲學》中所闡釋的哲學觀與科學觀,乃至在文末發表的對“聯盟”可能性的看法,都顯示出了一個更為“哲學”化的阿爾都塞。與普遍認知中的斯賓諾莎式、康吉萊姆式的阿爾都塞不同,這個阿爾都塞更像康德。因此,要完善阿爾都塞的思想肖像,絕不能僅將之視作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一塊拼圖,唯有清晰審視其哲學觀、科學觀乃至“聯盟”思想,我們才能明晰這位思想巨匠真正的內在邏輯。在當代社會科學的研究場域之中,關于跨學科、合并學科、創新研究方法的討論層出不窮,哲學與科學的關系也愈發處在曖昧狀態之中。在此背景下,重讀阿爾都塞的“聯盟”思想,無疑能為我們提供更富洞見性的時代啟示。
二、“聯盟”的論證:阿爾都塞對哲學與科學關系的闡釋
如果說“多元決定”與“矛盾”范疇是貫穿《保衛馬克思》的核心線索、“詢喚”是《意識形態和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中心概念的話,那么《自發哲學》的行文思路便是由意識形態、哲學、科學三個范疇構成的。在文章開篇,阿爾都塞即清晰地闡述了自身的哲學觀:“哲學沒有任何對象,只有賭注(enjeu);哲學不生產知識,只陳述論點,等等。針對科學與政治實踐的種種難題,它的論點開辟了通向正確立場的道路,等等。”[3]5對阿爾都塞的思維歷程有所了解者都可發現,在《保衛馬克思》《讀〈資本論〉》等著作中,阿爾都塞都將哲學描述為“理論實踐的理論”,著重強調其實踐性與對象性,然而,在《自發哲學》一書中,阿爾都塞的哲學觀念有了較大的變化——他開始轉向思考哲學與科學的界限與調和,試圖躍出科學主義陰影下的藩籬。即是說,從這本著作開始,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發生了認識論意義上的嬗變:哲學開始作為純論點出現,理論與實踐、真實與正確、科學與哲學開始發生分離,但與此同時,阿爾都塞又試圖維系這些范疇間的必要聯系,因此,阿爾都塞所要構造的解決問題的體系便誕生了——即在文章末尾所言的“哲學與科學的聯盟”。下面,讓我們回歸文本,厘清阿爾都塞在《自發哲學》中的思想脈絡。
(一)阿爾都塞的哲學觀
在《自發哲學》中,阿爾都塞首先明確了自己的哲學觀:哲學將不再具有實質的對象與內容,成為了完全的論點提供裝置,除了思維創見、理論預測、界限劃定等抽象性的功能之外,哲學不再具有任何現實的、內容性的意義。此外,阿爾都塞重新明確了這兩個命題下“哲學實踐”的具體含義:“哲學命題總具有生產‘批判性區分的作用:就是說,它們對各種觀念加以‘分揀和分離,它們甚至鍛造出合用的觀念,以便使觀念的分離及其必然性顯而易見……哲學的實踐就在于進行這樣的劃分、區分、劃清界限。”[3]8可見,阿爾都塞語境中的“哲學實踐”已經不再與現實要素發生關聯性,這個意義上的實踐是完全“辨析”性的,是對可感與可知、物質與精神、真理與謬誤、此岸與彼岸等矛盾范疇的劃界。阿爾都塞強調哲學完全純粹的無對象性與無內容性,因為只有如此,哲學的正誤才不具有現實意義上的價值判準。總體而言,阿爾都塞對于哲學與科學關系的認識可概括為兩點:第一,哲學是與科學完全不同的學科;第二,必須揭示哲學與科學的差異,并為之辯護,因為這種辯護本身即“哲學實踐”的實現,是哲學家在現實世界中的實踐義務。
(二)阿爾都塞的跨學科批判
在闡明自身基礎性的哲學觀后,阿爾都塞開始為哲學的特質作出更迂回的補充。他將“哲學沒有對象”和“哲學有哲學內在對象”,“哲學沒有對錯”和“哲學永不犯錯”兩組矛盾判斷并置,目的是為了揭示出哲學發生作用的重要主體因素——“我思”的存在。這種表達顯然是受拉康影響的——主體的存續狀態被不斷變動的大他者所影響,盡管存在悖謬,但卻更進一步地表明了哲學的“空中樓閣”性質。
跨學科批判是阿爾都塞聯盟思想的另一個理論根基,它尖銳地批判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存在于法國社會科學界的“跨學科”口號。首先要明確的是,這里的“跨學科”并非當代意義下的學科交互與知識創新,它是阿爾都塞用以諷刺學科間盲目同化、科學主義包辦一切知識、哲學家過分介入現實等思想病癥的反語。阿爾都塞指出,當代知識界面臨著三重難題,即“學科內部自身的難題”“學科關系中的難題”與“跨學科產生的新學科的難題”,而“跨學科”作為一種“為創新而創新”的社會風潮,使得大量哲學與文科學者也開始走向“科學化”,但在阿爾都塞看來,哲學未必能與科學形成有效的跨學科,換言之,不同學科通過科學方法的“同化”,是無法實現的。哲學與科學問題路徑的差異性并不意味著哲學對于科學而言是無意義的,正如他所言:“但因為哲學既不是一門科學,也不是整體的科學,所以它并沒有給那些難題提供解決辦法。它以另一種方式進行干預:它陳述觀點,而這些觀點有助于開辟通向關于那些難題的正確立場的道路。”[3]16
與此同時,阿爾都塞在本階段的論述中已經初步闡釋了《意識形態與意識形態國家機器》(1970年)中的意識形態批判思想,他將“跨學科”視作一種“意識形態神話”,認為盲動性的跨學科背后潛藏著科學主義對哲學的侵蝕與哲學家對學科界限的漠視。哲學的“整體性”使得哲學學者們擁有了僭越學科差異的盲目性,正如阿爾都塞所言:“哲學家就是要關心與科學實踐的難題、知識生產過程的難題、政治的和意識形態的難題、所有這些難題之間關系的難題本身不無關系的那些問題。他是否有權關心他們,那是一個問題:他就是這樣。”[3]16總之,一方面,阿爾都塞預見到了科學發展對哲學研究方式的裹挾,即海德格爾所謂的技術性批判與法蘭克福學派所強調的工具理性批判;另一方面,阿爾都塞也重新審視了哲學自身存在的問題:太過于相信自身的整體性而忽略與實證科學的根本差異,將干預視作責任,將一切問題包攬上身。這兩種意識形態逆流——即“泛科學的意識形態”與“泛哲學的意識形態”——是“跨學科”這一口號的真正本質,必須對其予以堅決地批判與克服。
(三)阿爾都塞對哲學、科學與意識形態三者的關系判明
由于《自發哲學》一文原初是阿爾都塞“為科學家講的哲學課”的講義,因此其著力解釋哲學的方法論特征也是可以理解的。在阿爾都塞看來,哲學“為科學的正確性保留了某種可能”,盡管哲學不能切實干預一切現實問題,但哲學的的確確有其自身的作用模式,這種作用模式較之于科學方法的直觀性、計量性、實證性、數字理性,無疑是更為不可視的。概括而言,哲學與科學不僅在定義、對象、內容上有差異,在其方法范式上也存在不同,哲學的范疇只能形成哲學方法用以解決哲學的問題,而科學的效用邏輯也有其獨特的運作方式,此即阿爾都塞對哲學與科學各自尊嚴的進一步保留。
承繼了上一階段跨學科批判的意識形態批判思路,阿爾都塞開始明確地闡述其意識形態理論與哲學、科學的關系。在《保衛馬克思》中,阿爾都塞對于意識形態的明確定義為:“一個意識形態是具有自己的邏輯和嚴格性的表象(意向、神話、觀念、概念)體系,他在既定的社會中歷史地存在并起作用。”[5]231依據俞吾金先生的研究,阿爾都塞語境中的意識形態具有“普遍性、實踐性、神話性、強制性、階級性”五重意涵[6]286-288,這一表征在本階段內得到了初步的建構。在阿爾都塞的理解中,意識形態問題的提出實際上是厘清哲學與科學關系的必要中介,他強調:“此前我們看到有兩個角色:哲學和科學……現在,一個新的問題出現了:是什么把科學的東西和意識形態的東西區別了開來?”[3]19顯然,阿爾都塞將科學、哲學、意識形態三者視作截然不同的事物,如果盲動的“跨學科”口號仍不能停止,科學與哲學將不能免于意識形態的牽制。在這種理論困境中,哲學的現實價值就得到了清晰的體現,即為意識形態與科學劃定界限。與意識形態的實踐不同,哲學的實踐并不要求社會的認同或曰對規則的順應,依阿爾都塞之見,哲學是自我實踐的,這種實踐通過產生論題、劃定界限完成,并不斷提供著科學發展的可能性,此即哲學對意識形態與科學的劃分作用。
(四)阿爾都塞在PSS(1)問題視域之下哲學與科學聯盟的可能性
聯盟的可能性問題是阿爾都塞整個《自發哲學》核心思想的體現,一言以蔽之,即阿爾都塞所言的“在每個科學家內心,都蟄伏著一個哲學家,這個哲學家一有機會就會醒來”[3]57。“PSS”是阿爾都塞提出的一個重要概念,意指孕育在科學家潛意識中的哲學動因。在阿爾都塞看來,沒有純粹的科學工作者,只有孕育著哲學思想的科學實踐者。為清晰解釋這個乍聞之下使科學家們難以接受的命題,阿爾都塞列舉了科學危機(即胡塞爾意義上的“科學為自己提出任務以及為實現這些任務而制定方法路的整個方式,成為不可能的了”[7]13)發生時的三類科學家的應對態度:第一種科學家,即“頑固的科學信仰者”,無論科學基礎遭到如何的危機,他們總是相信這只是科學發展的插曲,宗教、藝術、信仰等都無法從根本性上動搖科學;第二種科學家,即“極端的科學背棄者”,他們在唯靈論的沖擊下放棄了科學的整個原則,并試圖將自己打造成為面貌一新的哲學家,但卻并未真正從事哲學的工作,其所作所為不過是“對哲學的盤剝利用”[3]56,以簡單的神秘主義否定了科學的價值;第三種科學家,即“居間的科學哲學者”,他們是前兩股極端因素的居間態,是保持有科學精神與認識到自身哲學思維存在的具有“科學哲學實踐能力”的科學家,在阿爾都塞看來,只有這一類清醒的科學家能夠真正實現哲學與科學的和諧統一,將科學家的自發哲學轉變為具備了鮮明洞見力的科學哲學,從而真正度過科學危機。
正如阿爾都塞所言:“有誰比科學家本人更適合談論科學及其實踐呢?那便是由科學家所造就的科學的科學哲學。”[3]59阿爾都塞所言的“科學的科學哲學”,即對PSS與科學實踐相結合而產生的富有科學精神、卻又不對哲學形成侵蝕的科學哲學。而在最終的對“聯盟可能性”的論證環節上,阿爾都塞清晰地指明了“唯物主義哲學”的關鍵作用——一方面,唯物主義哲學使得PSS中自發的泛靈論與機械論被驅除;另一方面,唯物主義哲學取消了哲學中受意識形態鉗制的“護教”部分,在唯物主義的紐帶作用之下,聯盟最終得以成為可能。
至此,阿爾都塞“聯盟”的可能性邏輯被徹底闡明:從對哲學與科學分別性質的表述,到對跨學科意識形態的深入批判;從對學科界限不容僭越的申明,到對哲學“劃界人”身份的集中表述;從對科學危機下哲學與科學的關系探討,到PSS語境下唯物主義哲學對聯盟的重要作用……無疑,阿爾都塞的聯盟思想在其《自發哲學》中清晰呈現。
三、“聯盟”的溯源:從康德、馬克思到阿爾都塞
事實上,阿爾都塞的“聯盟”思想最直接的來源是康德哲學。作為一種試圖調和自然科學與形而上學的復合哲學,康德哲學承繼了盧梭與休謨的問題之路,開始思考科學知識對人的現實尊嚴性的影響。在康德哲學的語境中,“知識,尤其科學知識,不是人類的一切,不是人類價值和尊嚴的最高體現;人類根本的權利并非只是對知識的追求,更有追求‘善的權利”[8]52。康德全新知識學所帶來的哥白尼革命讓后世的相當一批哲學家開始重新認識到形而上學的不可或缺性,這種由外部轉向內部的科學主義再思考構成了整個近現代哲學里程碑式的中心精神。一如齊良驥先生所言:“批判哲學的兩大任務,一是用哲學論證科學,保衛科學,一是建立科學的哲學或形而上學,保衛自由。”[9]35康德費盡心思的理念溯源、范疇建構、統覺與“統覺之統覺”的推演,無非是力圖展現出哲學與科學的非對抗性——這一點在休謨與盧梭處已經做了良久的討論——并剔除齲壞的哲學或科學一元論、形成科學與哲學的并置同行。康德曾言:“所以道德學說和自然學說都可以各自維持其地位……我因此就得揚棄知識,以便替信仰留有余地。”[10]25這種各維其位、各司其職、各有余地、相互萃取的科學與哲學狀態,構成了阿爾都塞“聯盟”問題的雛形。
概括而言,阿爾都塞“聯盟”思想對康德哲學的發展分為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即對科學沖擊的深刻認識。阿爾都塞在《自發哲學》中分別描述了“哲學對科學”“科學對哲學”兩種“盤剝利用”的形式。所謂哲學對科學的盤剝利用,即哲學利用科學來達成“護教”的目的,以科學實踐所產生的成果拱衛“實踐的意識形態的價值”[3]67,換而言之,即是哲學通過科學發展的危機、科學實踐的難題來維護自身泛靈論的部分。而所謂科學對哲學的盤剝利用,則是指現代科學的總體顛覆性。一如海德格爾“機械技術始終是現代技術之本質迄今為止最為顯眼的后代余孽”[11]885的技術化批判,阿爾都塞認為現代社會的科學主義正在試圖“破壞整體性”,這種科學意識形態正在反過來作用于人自身,并力圖消滅人的洞見與創想能力——或言之曰哲學。與康德不同的是,阿爾都塞不僅認識到了科學技術對人的主體性的沖擊,還認識到了哲學對科學技術的利用與意識形態浸潤下社會病癥的形成。因此,在對科技危機的認識上,阿爾都塞具有更為全面的認知。
第二,即對主體精神的充分論證。盡管在阿爾都塞的哲學范疇內,“主體”并非是一個意味著自由與獨立的存在,相反,他的意識形態理論揭示出“體制、儀式、實踐、言語行為”的主體詢喚鏈條[12]38,瓦解了現代社會獨立主體的迷夢。但在“聯盟”思想的意義上,阿爾都塞仍然延續了康德哲學所開創的那種“我思”的有限度性的主體精神——一如物自體的不可知但可實踐,阿爾都塞的哲學不與現實相關但卻具有現實干預能力。從某種程度上說,阿爾都塞對哲學功能的界定——即前文所言的“劃界”——是對康德哲學主體精神最大的致敬:在肯定哲學理性的經驗無涉的同時,阿爾都塞也間接承認理念存在的必要價值,其哲學所提供的非經驗性的論點仍然為科學實踐與自然改造提供了可能性范本。足可見,阿爾都塞在《自發哲學》中表述的主體精神尚非拉康式的虛假獨立主體,相反,他已經通過對哲學功能與科學實踐的闡述完成了對康德哲學的補充。
第三,即對界限精神的強烈呼喚。界限精神從啟蒙運動開始就一直是西方哲學探討的重要問題,從盧梭所言的“我自謂我所攻擊的不是科學本身,我是要在有德者的面前保衛德行。忠誠對于善人要比博學對于學者更可貴得多”[13]5到霍克海默、阿多諾指出的“啟蒙根本就不顧及自身,它抹除了其自我意識的一切痕跡”[14]2,西方哲學的界限精神一直在逼問科學與哲學、道德與技術、自然與社會、主體與客體、物質與精神的邊界與尺度。此即阿爾都塞視角下“聯盟”形成的必要性。如果說康德的界限精神是啟蒙長夜中打破黑夜的星火,那么阿爾都塞的界限精神便是在技術理性批判大潮中冷眼靜觀的燭光——康德使人們意識到科學不是全知全能的神,而阿爾都塞則讓人們明白,不僅是科學,即便哲學本身,也不能成為那個主宰一切的上帝,唯有實現“聯盟”,才是實現康德、韋伯、霍克海默、阿多諾、海德格爾等人哲學訴求的終極路徑。
阿爾都塞在《自發哲學》的末尾清晰地描繪了“聯盟”的現實圖景:“科學家什么時候得到過這樣一種聯盟呢?它確實是絕無僅有的:因為它尊重科學自身的領域;因為它請求哲學的幫助,只是為了去干預那種對科學進行盤剝利用的哲學;因為它沒有許諾什么奇跡,而是號召進行一場自覺的斗爭,一場永無止境的斗爭;因為,與其說它在談論一種完成、完善了的哲學所進行的干預,還不如說它在告誡著我們:哲學本身就是通過干預才建立起來的。你們什么時候聽說過這樣的哲學,它提供服務的方式是如此的謙遜?”[3]98
對于這段充滿浪漫色彩的描述,我們很難不聯想到馬克思在《1844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對共產主義的經典描述[15]297,實質上,阿爾都塞的“哲學與科學的聯盟”,從本質上包含著馬克思共產主義思想的哲學因子。類比馬克思而言,阿爾都塞所追尋的“聯盟”狀態將是如此的:在聯盟中,作為完成了的哲學=科學=科學哲學,那是一種非拒斥性或者非相互消滅的和諧統一,是各類知識自然而然地為人類文明演進而服務的思想聯盟。在聯盟的狀態下,科學不再試圖消滅哲學的思辨性,哲學也不再試圖強行介入經驗現實——此即阿爾都塞聯盟的本質,一種對馬克思共產主義理想的哲學繼承。
對比青年馬克思呼喚的“人本主義”與“自然主義”的同盟,阿爾都塞的“哲學”與“科學”的聯盟更偏重理論性而非現實性。盡管他并無馬克思那般崇高的歷史寓意,但其哲學思想的結構必然包含馬克思總體性辯證法的靈髓。正如馬克思所言:“我們在這里看到,徹底的自然主義或人道主義,既不同于唯心主義,也不同于唯物主義,同時又是把這二者結合起來的真理。”[16]105盡管阿爾都塞強調他的出發點是唯物主義哲學,但其“聯盟”所要反對的那部分錯誤的哲學并非廣義上的唯心主義,而是“獨斷論”與“泛靈論”。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之所以與列維-斯特勞斯、索緒爾、喬姆斯基不同,是因為在阿爾都塞的“歸根結底的決定作用”之外,還包含一個對總體性與多元性的召喚,即其“有機理性”。潘志新認為:“在阿爾都塞那里,物質與精神、理性與非理性、主觀與客觀、主體與客體、決定與超決定、理論與實踐的關系所處的一種模糊的、混沌的‘即此即彼或‘非此非彼的狀態,就是‘有機理性。”[17]1這種有機理性同馬克思的總體精神發生了深刻的思想的交互——此亦阿爾都塞著力為馬克思的唯物史觀進行多元辯護的思想導因。
在《列寧與哲學》(1971年)中,阿爾都塞高度肯定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重要意義:“哲學誕生于柏拉圖的數學大陸,后由笛卡爾的物理大陸所改造。今天,他正在被馬克思的歷史大陸引入一場開放性的革命。我們稱這場革命為‘辯證唯物主義。”[18]4馬、恩所開辟出的歷史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路徑,無疑是阿爾都塞“聯盟”思想的重要基礎:一方面,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科學方法論使得阿爾都塞認識到科學與哲學形成聯盟的可能性;另一方面,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理論亦使得阿爾都塞開始關注哲學的劃界功能與實踐意識形態的影響。總而言之,阿爾都塞的“聯盟”思想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總體性、歷史性、辯證性的綜合反映,亦是共產主義理想在理論場域中的生動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