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目魚
李汝珍在《鏡花緣》第九十八回中敘述討伐武則天的軍隊時說:“即如法炮制,果然把陣破了。”這是文學作品中第一次用到“如法炮制”這個成語。但是,你知道嗎?“如法炮制”其實源于我國的中藥制作技藝。
中藥來源于自然界的植物、動物和礦物,我國傳統藥材資源多達一萬兩千八百余種,但中藥臨床應用和成藥制作一般不用生藥,而是用經過加工炮制的成熟品即飲片。炮制在古代稱為“炮炙”、“修事”等,是根據中醫藥理論,醫療、調劑、貯藏等不同要求以及藥材自身的性質,分別采用修治、水制、火制以及增添輔料等制作方法對生藥進行加工的特殊技藝,其中以炒、炙、燙、煅、煨等火制方法最為常用,故名“炮制”。

“炮制雖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雖貴,必不敢減物力。”炮制的方法直接關系到所用藥物的藥效,特別是一些毒性藥物和烈性藥物,如果炮制不當,既不能保證所用藥物的安全性,更無法保證其療效。對藥物進行炮制加工的主要目的有:便于保存,如植物的干燥;使用的需要,如鹿角堅硬需切成片,以便煎煮時獲取有效成分;去除毒性,如白附子等天南星科植物都有一定的毒性,將其煮熟蒸透安全很多;增強藥效,如用明礬處理半夏可增強其化痰的效果;改變藥性,如生地用黃酒九蒸九曬后變為熟地,其涼血之性變為補血之功;去粗取精,如滑石經過水飛可獲取最細的粉末。
從古至今,中醫藥行業在中藥炮制方面積累了大量寶貴的經驗,總結出成套的理論,發明了不少技術,并形成了眾多流派,編著了大量著作,中藥炮制技術也成為中藥學的重要內容之一。“飲片入藥,生熟異治。”中藥飲片炮制是我國特有的技術,是幾千年傳統文化的結晶,是中華瑰寶。
湖南張家界以三千奇峰、八百溪流舉世聞名,溫暖濕潤的原始叢林是孕育野生藥材的溫床。
清晨,家族草醫黃勝千開始了一天的忙碌,山中本無路,他只能循著記憶摸索前行。身前是陡峭的巖石,身后是萬丈深淵,四個小時的山野翻越后,黃勝千終于在一千一百米海拔地帶發現了苦苦尋覓的何首烏。野生何首烏多長在山溝、石隙間,形狀各異,粗細長短不一。為了不破壞其外形,黃勝千放下鋤頭,把雙手伸入石隙感知何首烏的形狀和長勢,然后將它完整地挖出。
何首烏味苦,性微溫,切開后其斷面呈淡黃棕色,漂亮的云錦花紋猶如樹木的年輪記載著何首烏的年齡。生熟何首烏有著不同的藥性和療效,其生品有清熱解毒的功效,經炮制后的熟品卻有補益精血、烏須發的作用,中醫藥界稱這樣的現象為“生熟異治”。
六百公里外,武當山千年道觀內響起了清晨的鐘聲。天人合一,醫道相通,自古以來中醫學就和道教哲學有著密不可分的淵源。晚秋采收的野生何首烏還留有殘霜和泥土的氣味,這氣味對于全真教華山派第二十四代傳人——七十三歲的王泰科來說再熟悉不過了。他深知何首烏古法炮制猶如與自然的一場對話,要順天時,靜人心。
王泰科出生于中醫世家,十三歲開始跟著父親上山采藥。父親身為醫者的諄諄教誨和口傳心授,陪伴著他走過了半個多世紀的光陰。這位沉默寡語的老人也曾行走于大地遍識百草,而最讓他感到欣慰的是,兒子王彥彬和眾多弟子正追隨著他的腳步。
蒸看似簡單,實則暗藏玄機。水有冷熱之別,火有文武之分,水火平衡乃是后天之道,沒有幾十年的功夫,怎能參透這般奧妙?判斷何首烏出籠的時間,王泰科只需用手試探藥材的溫度。何首烏炮制一般采用連續蒸十八個小時的方法,但王泰科選擇了如今鮮有人用、費時費力的古法:將蒸好的何首烏露天晾曬,曬完后繼續蒸,如此這般反復九次,九蒸九曬少說也得三十個日夜。
暮鼓聲聲中,何首烏又一輪的轉化即將開始。曬干后的何首烏融入黃酒和何首烏汁,待充分吸收后置于自然中。這是漫長的等待,而等待本身也是一種修行。
從十三歲到七十三歲,一甲子的輪回,王泰科相信修行是一生的功課,永無止境,而平和中滲透的匠心,是以柔克剛的力量。
1月,江西南昌寒冷肅殺,老藥工劉香保小心翼翼地把附子倒入清水中,清脆悅耳的擊水聲頓時回響在空中,讓人恍若感受到附子蛻變中迸發出的靈性。烏黑的附子有劇毒,即便是從醫五十多年的劉香保也不敢有絲毫疏忽。
附子是植物烏頭的子根,其富含的烏頭堿有劇毒,古時人們常取其汁液濃縮成劇毒,涂抹在刀箭上即可迅速殺死獵物和敵人。但經炮制后,附子變成了中藥里的“回陽救逆第一品”,具有補火助陽、散寒止痛的功效。
老藥工劉香保作為中藥炮制流派建昌幫的第十三代傳人,始終堅持用復雜費時的水火共制方法,將劇毒附子炮制成毒性低、藥效高的良藥。附子祛毒古法炮制工藝極其繁復,需要先把附子清洗浸泡十二回,前后需耗時四天。
附子炮制的關鍵階段是煨,必須在露天的地面上進行。在空地上搭一個四四方方的圍灶,自下而上放置生附子、生姜片、牛皮紙、糠灰、干稻草、谷糠,然后以稻草引燃谷糠。文火的熱度不高不低、不急不緩,層層傳遞下去,附子就這樣感受著煨溫的愉悅。這個過程至少需要一天一夜,制藥人也必須晝夜守候。待糠盡灰冷時,打開爐灶,拿兩個附子對著敲擊,如果傳出空響,說明大部分毒性已去除,這時才可以進行下一步的炮制。經過火煨的附子先晾曬一天再放到木甑內,隔水坐鍋連續蒸十四個小時。如此這般,附子才能從毒藥完美蛻變成良藥。
劉香保說:“好的醫生背后要有一個好的炮制師,如果炮制不出好的藥材來,醫生開的藥方再好也等于零。”五十多年來,劉香保堅持用古法炮制附子,但現在像他這樣深諳此道的人已經找不出幾個了。為了將這門技藝傳承下去,劉香保不顧古稀的年紀和漸漸吃不消的身體,仍堅持到江西南昌中醫藥大學任教。由于過度操勞,他染上了傷寒,伴隨著胃疾復發,他早已力不從心,可劉香保說:“我最大的動力是把我所學到的中藥炮制技藝傳承下去,我不想帶著它們到陰暗的角落里。”為了在異地任教,劉香保和老伴背井離鄉,生活在僅有四十平方米的出租屋里,一簞食一瓢飲,身在陋巷卻不改其樂。以藥為伴,矢志不移,祖輩們是這樣過來的,今天的制藥人依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