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上訴問題思考

卜安寧 宋妮珊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制度優勢

2018年10月全國人大常委會正式通過《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正式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納入我國刑事訴訟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自2016年開始試點以來取得可喜的效果，認罪認罰案件上訴率得到大大的降低。調查數據顯示：天津市自2016年12月至2018年6月中，共審理7870起認罪認罰案件，上訴率僅為2.69%，其中檢察機關抗訴率為0.04%，被告人上訴率為2.65%；南京市自2016年11月至2018年6月中，共審理9698起認罪認罰案件，上訴案件223件，上訴率2.3%；山東省濟南市、青島市自2016年11月至2018年6月中，共審理11492件認罪認罰案件，上訴案件112件，上訴率0.9%；鄭州市自2017年1月至2018年7月，共審理8119起認罪認罰案件，上訴、抗訴案件132起，上訴率為1.62%。通過上述數據可以看出，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審理的案件上訴率較低，符合《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完善刑事訴訟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意見。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坦白從寬刑事政策在刑事訴訟中的具體化，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同坦白、自首一樣，《刑事訴訟法》并未限定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罪名和刑罰，即所有案件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均可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自2016年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開始試點以來，天津市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審理的案件占同期全部刑事案件數的49.9%；南京全市基層人民法院審結被告人19823人，其中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被告人11446人，占比高達57.74%。

適用認罪認罰制度的案件，公安機關偵查程序、檢察機關起訴程序、人民法院庭審活動變得更加高效有序，案件整體審理周期變短。新修《刑事訴訟法》在第三編第二章增加一節關于速裁程序的規定，成為普通程序、簡易程序后的第三種審判程序。《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二十五條規定，適用速裁程序審理案件，人民法院應當在受理后十日以內審結；對可能判處的有期徒刑超過一年的，可以延長至十五日。新修訂刑訴法對于速裁程序審限的規定，該規定將試點辦法規定的7日改為15日。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的基礎上適用速裁程序，縮短了人民法院審理案件的時間，化解我國“案多人少”的矛盾。速裁程序的適用有助于構建多層級的訴訟格局，優化司法資源配置，實現簡單案件快辦，疑難案件精辦。在北京市審理的18157起認罪認罰從寬的案件中，10天以內審結的11464件，占63.1%；10天以上20天以內審結的案件共5040件，占27.8%；20天以上1個月內審結的571件，超過1個月審結的案件1082件，僅占5.9%。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從寬處罰效果明顯，根據最高人民法院對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總結報告顯示，自試點開始至2018年9月，全國共審結20余萬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案件，其中免于刑事處罰占0.39%，從輕處罰的占96.63%，減輕處罰的占2.96%，非監禁刑適用率占比達35.9%。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案件，非監禁刑適用率較以往有明顯提高，有利于減少羈押率，避免刑期倒掛，有利于罪犯回歸社會，促進社會和諧穩定。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體現了我國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通過對其刑罰的減輕，鼓勵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積極改過自新、如實供述、認真悔罪，在從寬處罰的同時，更能夠發揮認罪認罰的教育矯治的功能，實現教育與懲罰相結合的目的。

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上訴原因分析

被告人認為判決過重

根據《刑事訴訟法》第二百零一條規定，對于認罪認罰案件，人民法院依法作出判決時，一般應當采納人民檢察院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所以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一般會被人民法院采納。根據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的總結報告，南京全市法院認罪認罰案件中，法院采納人民檢察院量刑建議占比高達99.62%。那為何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待人民法院作出判決后仍選擇上訴。

被告人心里預期過高。認罪認罰案件檢察機關會提出相對明確的量刑建議，但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一般以幅度刑為原則，以確定刑為例外。對于檢察機關所提出的量刑建議，當事人會理解成為量刑建議中最低的刑期。例如，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為7至10個月有期徒刑，那么被告人在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時有可能認為刑期為7個月，那么被告人對于一審法院高于7個月的判決勢必不服。對于量刑建議的量刑期間，被告人往往會作出最有利于自己的解釋，但法院一般則根據事實、證據，參考量刑建議作出判決。這個判決并非最有利于被告人，當判決與被告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時心里預期刑期不符，勢必不能使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息訴，會引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選擇上訴。

偵查機關不當宣傳。偵查機關對犯罪嫌疑人進行訊問時，往往會告知犯罪嫌疑人主動認罪認罰的好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對于認罪、認罰的各種情形，均有相對明確的幅度規定，但偵查機關基于破案的壓力、爭取犯罪嫌疑人如實供述的希望，僅告知犯罪嫌疑人最大的從寬幅度，希望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為獲得從寬處罰而進行坦白。但從寬處罰的幅度會根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認罪認罰的時間、罪行、積極賠償等因素綜合確定，一般案件犯罪嫌疑人很難得到到最大的從寬處罰幅度。犯罪嫌疑人會基于偵查機關在訊問時所承諾的從寬處罰幅度，從而做出認罪認罰的承諾。若法院判決未達到偵查機關訊問承諾的從寬處罰幅度，同樣會引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上訴。

量刑建議未能體現協商性。根據《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七十三條的規定，人民檢察院審查案件，應當訊問犯罪嫌疑人，聽取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的意見，并記錄在案。其中的“聽取意見”就是量刑協商程序，但司法實踐中協商性明顯不足。部分案件中檢察機關提出量刑意見，沒有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值班律師進行充分協商。只要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出不同意見或者不同意量刑意見，則視為犯罪嫌疑人不認罰，檢察機關則不按照認罪認罰案件處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要么完全接受量刑建議，要么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往往被迫接受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但卻無法使得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息訴。

值班律師制度流于形式。值班律師制度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權利的重要保障。但目前值班律師因權利不清，無法發揮其真正的辯護作用。《刑事訴提供訟法》第三十六條規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沒有委托辯護人，法律援助機構沒有指派律師為其提供辯護的，由值班律師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法律咨詢、程序選擇建議、申請變更強制措施、對案件處理提出意見等法律幫助，可見《刑事訴訟法》將值班律師定位為法律幫助服務。從司法實踐來看，雖然值班律師制度的覆蓋率較高，但存在流于形式的情形，無法真正發揮值班律師制度的功能。值班律師一方面應該準確告知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為其提供法律上的解答；另一方面應該為犯罪嫌疑人提供合理的程序選擇、與檢察機關就犯罪嫌疑人的量刑進行充分的協商。

濫用上訴制度

通過上訴拖延時間。監獄對罪犯實行懲罰與教育相結合、教育和勞動相結合的原則，而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因不愿進行勞動，便選擇上訴企圖通過上訴拖延判決的生效時間，以實現其拖延勞動改造目的。還存在部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因所判處刑期較短，而《刑事訴訟法》第二百六十四條規定，對于被判處有期徒刑的罪犯，在被交付執行前，剩余刑期在三個月以下的，由看守所代為執行。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選擇二審上訴后，當二審判決生效其剩余刑期在三個月以下，便可以不用移交到監獄執行。

上訴條件過易。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只要對一審法院判決不服便可提出上訴，基于上訴不加刑的原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不會得到比一審判決更不利的結果。但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如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上訴，會違背認罪認罰制度的設立宗旨。認罪認罰制度宗旨是在確保案件質量的前提下，簡化案件的處理程序，減少審前羈押時間，避免刑期倒掛現象發生，從而構建多層級的訴訟程序體系。

基于上訴不加刑的原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只要選擇上訴案件就會再一次被重新審理，并且所獲得結果最多是維持原判，不會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產生其他不利影響，所以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會選擇上訴。

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上訴制度思考

速裁程序實行一審終審

《刑事訴訟法》并未專門規定認罪認罰案件的上訴制度，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可以利用上訴無條件限制恣意上訴從而達成其目的，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恣意上訴違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設立宗旨、浪費司法資源。筆者認為對于認罪認罰案件可以適當限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上訴權利，對于適用速裁程序審理的認罪認罰案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不享有上訴的權利，即適用速裁程序審理的認罪認罰案件實行一審終審。

適用速裁程序審理的認罪認罰案件實行一審終審需要完善其他配套的相關規定，例如人民法院在適用速裁程序審理認罪認罰案件時中需要加強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性的審查，審查的內容不僅包括是否自愿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還應當包括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時，是否明白認罪認罰的真正含義、是否就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進行充分協商等。對于速裁程序的案件，可以允許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申請再審，但再審的申請事由應當符合《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五十三條的規定。對于再審案件可以繼續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但不應繼續適用速裁程序審理。因為再審案件往往事實、證據存在問題，不滿足速裁程序適用條件。

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需承擔“違約”責任

筆者認為可以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簽署的認罪認罰具結書視為“合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需承擔“違約”責任。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認罪、自愿認罰從而與檢察機關就量刑問題達成協議，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從寬處罰的制度。如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一審法院在量刑建議內所做判決不服提出上訴，筆者認為可以視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違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需要承擔“違約”責任，可視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不認罰，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不應當繼續適用認罪認罰制度。

二審法院在審理上訴的認罪認罰案件時，如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出量刑過重，而一審法院所作判決在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內且認罪認罰具結書系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簽署，應發回原審人民法院重新審理，在審理過程中不應繼續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并且無需重新組成合議庭。二審法院在審理上訴的認罪認罰案件時，如果認罪認罰案件因基本事實不清等問題發回原審人民法院重新審理，可以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如果因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僅因量刑過重等理由上訴，則二審法院應發回原審人民法院重新審理且審理時不應繼續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

因為一審法院的判決適用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所作判決要輕于未從寬情形，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無正當利益上訴所獲刑期會重于一審法院所作刑期，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不會無緣選擇上訴。筆者認為該規定也不應視為對上訴不加刑的突破，因為上訴不加刑目的是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上訴權，但該規定并沒有損害當事人的上訴權，雖然由于當事人選擇上訴，原審人民法院所作判決可能重于一審法院的判決。但實際上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于認罪認罰具結書的違反，而原審法院針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不適用認罪認罰制度，而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完全符合上訴不加刑的規定。

賦予值班律師閱卷權

值班律師制度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刑事訴訟法》將值班律師定位為提供法律幫助，從而與傳統的法律援助相輔相成，共同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法律援助體系。但筆者認為應該賦予值班律師閱卷權，因為值班律師只有通過閱卷才能夠了解具體的案件事實、證據，值班律師才能夠與檢察機關就量刑進行充分的協商。雖然司法實踐中，認罪認罰案件值班律師的覆蓋率較高，但值班律師無法閱卷不能深入的了解案件，就無法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出合理的程序選擇、與檢察機關進行協商，值班律師的法律幫助作用會流于形式。

《刑事訴訟法》規定值班律師應當為犯罪嫌疑人、辯護人提供法律咨詢，但值班律師因不能閱卷，只能夠憑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主觀陳述來為其進行解答。但案件事實往往并非如同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所陳述那樣，會使得值班律師對某些問題產生錯誤的認識。在錯誤認知某些事實的基礎上，值班律師無法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出合理的程序選擇，更無法就量刑問題與檢察機關進行協商。

對偵查機關宣傳作出禁止性規定

筆者同意在偵查階段適用認罪認罰制度，但應對偵查機關宣傳認罪認罰制度作出禁止性規定。偵查機關在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講解認罪認罰從寬政策時，不得夸大從寬的幅度；需要明確告知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從寬幅度需要根據其認罪認罰的具體情節確定；禁止“一刀切”，僅告知可以從寬的最大幅度。雖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認罪認罰對于偵查機關偵破案件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及時認罪可以幫助偵查機關收集較為隱蔽的證據。但應當注意偵查機關對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宣傳，要明確告知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偵查機關僅享有量刑建議的建議權。告知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從寬的幅度，不能簡單告知認罪認罰可以從寬40%之類話語，要明確告知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其刑罰幅度由人民法院根據其認罪認罰的具體情節確定，偵查機關對于量刑建議享有建議權，而非決定權。在向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陳述權利時，應告知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從寬的具體幅度范圍。

改變檢察機關量刑協商的觀念

檢察機關所提出的量刑建議應與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人、值班律師進行充分協商，檢察機關應打破理念上“協商”與“討價還價”的等同。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于量刑建議存有異議，不能代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不認罪，不能僅僅因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量刑建議存在異議、不同意量刑建議，就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不予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檢察機關應就量刑建議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進行協商，聽取辯護人、值班律師的意見，并應當向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詳細介紹量刑建議，告知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作出從寬處罰幅度的原因。檢察機關不能僅負責提出量刑建議，應當對量刑建議進行適當的說明，向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闡述從寬的幅度及其原因。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落實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實現司法公正的重要組成部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息訴效果明顯，對于優化司法資源配置，降低上訴率、非羈押率具有重要作用，但應進一步降低認罪認罰案件的上訴率、甚至追求無上訴率，實現簡單案件快辦，疑難案件精辦。認罪認罰案件通過值班律師合理的程序選擇建議，與偵查機關合理積極的宣傳、檢察機關切實有效的量刑協商，從而使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真正的認識到認罪認罰的法律后果，使得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息訴。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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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河北大學政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