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強
遍地驢鳴
冬天的夜長得像母親搓的麻繩。
晚飯過后,母親把案板上那盞玻璃罩的煤油燈端起來,火苗晃動,她的身影也跟著晃動,當屋內陷入黑暗,屋外窗臺下的雞窩里一陣躁動,都歸窩了,母親把雞窩門牢牢抵住,轉身仄進屋里。
我借著昏黃的燈光爬進被窩,母親寒率著搓起麻繩。這根繩子太長了,母親從初一搓到十五,從月圓搓到月缺;從霜降搓到大寒,從一場一柞厚的雪搓到另一場一尺厚的雪。
烏鴉叫的時候燈還亮著,母親的影子占據了半面山墻。風在外面著急趕路,啪嗒碰倒院子里一根木棍兒,呼啦撞響一堆柴火。風掀開窗戶紙往屋里瞅瞅,我連忙把頭往里縮,整個世界瞬間跌入黑暗,跌進深不可測的夢里。
我被一聲驢叫再次驚醒。“昂嗯——昂嗯——昂嗯”,這陣嘶鳴如撞大鐘,余音在寒夜中蕩漾許久。哪個角落的狗跟著吠了一聲,誰家的牛伸長脖子,哞地回應一下。這是村莊特有的聲音,是黑暗里牲畜們自由的交流。村莊不只是人的,也是一頭驢一頭牛的,只是白天人掌握著話語權,它們插不上話,所有的想法只能在夜里傾述。除非萬不得已,驢一般從不在白天發表任何意見。一頭驢在白天是沉默的,沉默著吃草,沉默著曬太陽,我覺得驢是個思想者,白天閑暇的時間它都用在思考上了。我曾和一頭沉默的驢對視過,它的眼神深邃而悠遠,剎那間我仿佛陷進了遠古,又仿佛窺見了無邊的未來。
這是張久旺家的驢。張久旺家兩間正房,東邊是驢棚,驢棚的木格子窗正對我家東屋的窗戶,和這陣驢鳴一起潑出來的是幾束被擠扁的微光,張久旺把馬燈掛在石槽邊的木柱子上,驢的大眼睛立刻迷離著橘黃的暖意。驢把頭往張久旺身上蹭蹭,緊接著噴了幾下響鼻。石槽里的草料已所剩無幾,張久旺倒半桶水,磕兩勺麥麩,撒一把豆粕給驢拌上。驢繼續把頭埋進去,張久旺取下馬燈,熄滅,踩著幾聲干澀的咳嗽走出來,屋外霜風已經停了,滿天星光的映照下,繁霜像撒了一地的碎銀。
半夜了,母親說。張久旺家的驢身體里有臺座鐘,驢一叫,整個村莊的人都知道時辰到了子時。當時只有村長家有臺座鐘,如果沒有了這頭驢,人們陷在無序的泥潭里,恐怕連夢都是亂麻一般的吧。我的擔心其實是多余的,沒過兩年,我家也像村里其他人家一樣,有了一臺打鈴的座鐘,一陣長長的驢鳴之后,座鐘緊接著敲了十二下。這驢真神!
張久旺家的驢就是頭神驢!那年月村里招賊,尤其寒冬臘月,今天這家少一捆柴,明天他家少一口鍋,后天又少一個車轱轆。牲畜也偷,偷豬賊把豬的兩條后腿搭在肩上,人走多快豬就走多快,偷牛的用一根長繩遠遠地牽著,牛走得慢,繩短了怕被人捉個正著。有一年大霧天,劉三半夜去村外給張后福燒斷頭紙,回來的路上正撞上一頭牛,這牛黑得像夜一般,如果不是面頰中間一條白斑,根本看不清是后柱家的,劉三把繩子解開,把牛給后柱送去,賊勞碌了大半夜,牽著條空繩子回去了。
村里但凡養牲口的人家都被賊惦記過。有一天夜里久旺給驢添加完草料,取下馬燈剛要走,驢突然用嘴巴揪住了他的棉襖后襟,久旺拍拍驢腦袋,依偎著驢抽袋旱煙,天南地北扯上一通,驢好不容易松口。久旺還要走,驢不肯,從后面緊跟著,攔也攔不住。張久旺知道自家驢的脾氣,只得把驢讓進堂屋,閂上門,驢刨兩下蹄子的當兒,久旺已鼾聲四起。那天夜里我們村少了兩頭驢,久旺家驢棚的東墻上被扒開一個洞,賊把頭探進去,連根驢毛也沒有。你會說不是還有狗嗎,挖洞的時候狗干嗎呢?在一包毒藥面前,狗連自己的命都看不住,還能顧得上驢?
從那之后村里人都說久旺家的驢是神仙下凡。灶有灶神,樹有樹神,谷有谷神,牲畜自然也有神。賊也聽說了這事兒,后來就不到我村偷牲口了,鄰村反受其害。我們村的驢代代繁衍,莊稼一樣茂盛茁壯起來,這不能不歸功于久旺家的神驢。
“嗯啊——嗯——啊——嗯——”,這叫聲略顯沉悶,不過嗓門很粗,尾音拖得長長的,驢叫之后沒有犬吠,也沒有牛哞,已是下半夜,它們許是睡著了,風也歇了腳,烏鴉把夢做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斑斕突兀。這陣驢鳴雖然不夠嘹亮,卻也在村莊東突西奔,從這條小巷灌進去,從那條小路鉆出來,遇到石頭墻遠遠躲開,遇到一棵樹就繞過去,不大一會兒,大半個村莊就被這陣驢鳴攻陷了。這是張后奎家的驢。張后奎以趕腳為生,山東、河南、江蘇、安徽,方圓幾百里跑了個遍,他家的驢見過大世面。我曾細細打量過這頭驢,白眼圈兒,身形高大結實,不亞于一匹騾子,走路昂著頭,渾身像有使不完的勁兒。張后奎的驢曾給他撿回來一個媳婦,所以張后奎對驢照顧有加,上好的精料喂著,從不打驢一鞭子。
人對驢的好驢都會記著。那年張后奎趕驢馱女兒去鎮上趕會,他女兒五六歲,頭一次見這么熱鬧的場面,街上人山人海,吆喝聲一搭接著一搭,吹糖人的、捏面人的、耍猴的、表演雜技的,玩得興高采烈。張后奎掏錢給女兒買糖葫蘆,買完后忽然發現一直扯著他衣襟的女兒不見了。這可要了命了,他瘋了似的呼喊著女兒的名字,一條街三里多長,他從東頭找到西頭,又從西頭找到東頭,不停地在各種攤子前打聽,哪有女兒的蹤影?他垂頭喪氣地癱坐在地上,他的驢苦著臉,眼里閃著一種晶亮的東西。鑼鼓聲一陣緊似一陣地傳過來,夾雜著人的歡呼,路那邊的帷幔里正演著皮影戲。驢抬頭往那邊一瞧,沉思了片刻,突然趕過去,對著帷幕嗷嗷狂叫起來。張后奎恍然大悟,連忙鉆進去,一眼看到女兒正和同村的秀芹看皮影呢。
從那之后村里人又說張后奎家的驢是頭神驢。張后奎也這么認為,逢年過節,他總要在驢前燒一炷香。其實哪有什么神驢,驢是通人性的,一頭驢在一個家生活久了,慢慢就成了這個家的一員,人不再把驢當成純粹的牲口,驢也漸漸扛起人應該擔的責任。驢和人心照不宣,不用吆喝,驢就屁顛屁顛跟著人下地;不用揮鞭,驢就知道上坡用勁兒拉;人干活兒累了,往地排車上一躺,再遠的路驢也能摸回家。
驢總是替人惦記著許多東西,驢腦袋大,比人的記性好得多。驢惦記著田里的莊稼,那年麥收時節,天還沒亮,張后柱家的驢發瘋似的嚎叫起來,嘶嚎聲經久不息,引得整個村莊的驢一陣陣騷動,人們瞇縫著眼起來,還沒套好車,驢便撒開四蹄往村外狂奔。那天驢亢奮無比,拉車比平日更賣力,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渾身上下濕得水潑過一樣,農人懂得驢的心思,頭也不抬地呼哧呼哧揮鐮割麥,一路小跑追著驢的屁股往家運麥。一場冰雹傾盆而下的時候,驢回頭望望滿是麥茬的原野,“昂——昂——昂”歡叫起來。
凡是人惦記著的東西,驢都惦記著,驢惦記著鹽罐里的鹽還能腌幾斤成菜,惦記著雞窩里的蛋能換回多少毛票,惦記著星星落滿的山坡上草的長勢。驢通了人性,就懂了人的心思;同樣,人通了驢性,也就懂了驢的心思。在村莊,一個人通了驢性,才是一個真正的農人;一頭驢通了人性,才是一頭真正的驢。
我常見河灘上割草的人,領著頭驢,邊割草邊絮絮叨叨,不多會兒直起腰來,看著驢又嘰歪一陣。驢正埋頭吃草,突然停下來,抬起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割草的人,這人放下鐮刀,兩手比劃著,驢擺擺尾巴,晃晃頭,偶爾也“昂——”地朝遠方喊一聲。這是一個人和一頭驢之間的事兒,他們之間的事兒只有他們自己清楚,外人是插不上嘴的。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這人是通驢性的人,這驢是通人性的驢。
“昂嘰——昂嘰——昂——”,這是劉三家的驢叫,晚久旺家的一個時辰;“嗷昂——嗷昂——昂”,劉三家的驢引得張后柱家的叫了起來;“嗯昂——嗯——昂”,張后國家的驢叫了;“嗷啊——嗷啊——嗷”,張后宏家的驢叫了;“嗷昂——嗯昂——嗯”,趙四家的驢也叫了……遍地的驢鳴像莊稼一樣一茬接著一茬,像水流一樣劃過村莊柔軟的暗夜。我在半醒半夢之間聽著這些獨奏或合唱,竟有了伸長脖子跟著嗷嚎兩聲的沖動,我下意識地張開嘴,打個哈欠,又把這想法咽了下去。這安詳沉靜的世界是屬于驢的,驢沉思了一整天,現在它們要把腦子里所有的想法都掏出來,說給那盞安靜的馬燈聽,說給趕路的風聽,說給其他的驢聽,也說給醒著的人聽。雖然現在我還無法聽明白它們說了什么,但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明白的,我終究會繼承父輩的衣缽,成為一個通驢性的人。
驢的命
我上學路過張久旺家大門口,看見他家那頭叫驢躺在地上,四蹄緊緊綁住,張久旺摁著驢頭,驢嘴上了籠頭,張后柱摁著蹄子,驢屁股后面點一堆柴火,前村的二棍拿把明晃晃的刀在火上烤。我站住,二棍瞅我一眼,把刀往我襠下一戳:“割你的把子。”
我撒腿跑了。后面傳來驢的哼哼聲,二棍大聲嚷著,摁住,別讓它挺身……
他們在騸驢。
二棍給我家劁過豬,那時我還小,每次劁豬,都能吃上炒豬蛋,所以在我的觀念里,豬的那倆尻蛋子本就是多余的東西。
難道驢的也多余?我邊走邊想。
這騸驢的情景盤踞著我的童年,二棍那把半尺長的尖刀也總在我夢里縈繞,我時常在驚出一身冷汗之后,伸手摸摸襠下,還好,那東西還在呢。
我見過村里人遛驢,剛騸過的牲口不能趴著,得讓它不停地走動。驢耷拉著頭,兩條后腿顫顫巍巍,不時有血水從腿襠里滴下來,走幾步就渾身哆嗦,麻藥散了,驢疼著呢。后來驢實在走不動了,索性趴在地上,拿來鞭子狠勁兒抽打,驢才勉強搖搖晃晃站起來。
從那時起我就覺得驢的命真苦。哪樣農活兒都少不了驢,驢僅僅吃口草而已,就是你家窮得連草也喂不起了,驢走到田地里,照樣自己吃飽。驢發情時會耍點兒小性子,人不也常耍小性子嗎?驢招誰惹誰了,村莊有那么多人的蛋該割,為啥單割驢的蛋?趁看電影的空兒調戲婦女的劉三的蛋該割,和寡婦相好的村支書劉麻子的蛋也該割。我恨不得自己有把二棍那樣的劁豬刀。
過年的時候我幫父親貼春聯。父親拿一張火紅的對聯,“出門見喜”,我跑到外面正對大門的地方貼了;“滿院光輝”,我接過貼在南墻根兒的老槐樹上;“六畜興旺”,我跑到西南角,剎那間怔住了,不知該貼在豬圈上還是該貼在驢棚上。我喊父親,父親說貼在驢棚上吧,來年驢養得膘肥體壯的,出活兒,多打糧呢。我轉念一想,說還是貼豬圈上吧,拿掃帚頭上下刷刷糨糊,啪嗒貼在豬圈門上。驢養得肥不肥照樣干活兒,豬再長長開春就能割豬蛋了。你看,驢活得多憋屈,過年連句廉價的祝福都得不到。
我家的驢瘦得一把骨頭。母親時常給牛加點兒麥麩豆粕,牛要添犢,得補充營養,驢是頭老叫驢,只能干活兒,不能下崽。驢和牛拴在一個棚里,共用一個大石槽,喂麥糠、玉米秸、干草,要喂牛了,母親甩給我韁繩,去,牽驢曬太陽去。驢跟在我身后往村后場院走,樹樁上蹭蹭癢,土堆里打個滾兒,陽光灑得勻溜溜的,驢瞇縫著眼,盯著鋪在地上的金黃的碎末,盯著落葉上跳躍的枯黃的碎屑,神態平和而安詳。驢不知道它受的不公平待遇,不知道就不會計較,反而心里釋然;又或許驢壓根兒知道,只是驢不生氣,驢腦子里想著自己的事情,人的那點兒小心思小算盤它并不感興趣;抑或它對人根本是鄙夷的,有哪個人的腦袋能大過驢的?驢的思維縝密,思想超前,在它那里,腳踩的大地、頭頂的藍天、耳畔的清風,才是最值得珍惜的,一頭驢要是和人老計較,那就掉了價了。
估摸著牛飲完了,我趕驢回家,驢慢悠悠的,時而打個響鼻,時而晃晃身子,干澀的皮毛上騰起一股塵煙,啪嗒、啪嗒,驢把一條小道踩得漫長而富有節奏。有覓食的雞群擋路,驢繞過去,閑逛的狗停下來朝它吠上兩聲,驢眼皮也不翻,它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驢的內心復雜著呢,它腦子里想的事情并不比人少,一頭驢在村莊活上十幾年,這村子就什么秘密也沒有了,驢每琢磨透一件事兒,肚子里那本賬簿就丁丁卯卯地標畫一筆。陳年爛谷子的事兒人容易忘,人一生下來就急急忙忙趕路,很少回過頭翻翻舊賬。人記不得的事情驢都記得,驢走著今天的路,就又把昨天的事情重新咀嚼一遍,只是驢從不想明天的事兒,明天對它來說太遙遠,所以你永遠無法看到一頭急歪歪的驢。人只知道往前看,一輩子走完了就像做了一場夢;驢往后看,所以驢越活越真實,越活越透徹。人一輩子是為別人活的,驢一輩子干自己的活兒吃自己的飯,是為自己活。人真不如一頭驢!
踏進家門的時候,牛的獨食還沒吃完,驢耷拉著眼皮進圈,鼻子往石槽里嗅嗅,并不下口。牛瞪它呢。我家的活兒全讓驢給干了,耕地耙地、運麥碾場、拉水送肥,農閑時節還要跟著父親拉車,一天奔波百八十里。驢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勞苦和不公,平和而安詳地活著,它性情溫順,從沒表現出一丁點兒不滿。有時候我想,驢的前世一定是位坐化的高僧。
我家的驢也是騸過的,和人不一樣,閹過的人只能越來越變態,太監不就是例子嗎,而騸過的驢卻越來越溫和馴良,仿佛腿襠里的兩個尻蛋子是兩顆定時炸彈,摘掉就永無后患了。驢的命苦哇,每當看著驢舉著一尺多長的陽具搖來晃去,我都會深深嘆息一聲。劉麻子都五十多了,還和寡婦們搞得火熱。劉麻子下輩子就配托生為一頭騸過的驢。
我家的驢比牛多活幾年,后來累死在田地里,死后仍沒擺脫被剝皮割肉的命運。
苦命的驢!
如果沒有遇到人,驢的生活該有多么自由多么詩意!廣闊的大地上綠草茵茵,清澈的河水倒映著節氣的溫暖,有鳥啁啾,蝴蝶翩翩起舞……驢時而健步如飛,時而駐足凝望,沐浴著清風明月,咴咴的長嘯和著莊稼的節拍拔節,這時的驢多像大地上孤獨的王。
驢這輩子,千不該萬不該和人扯上關系!
驢的命苦,苦在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苦在那根韁繩緊緊攥在人的手中。驢思考滑過天空的鳥翼攜來幾縷春的消息,思考多少莊禾在蟲鳴蛙鼓里受孕,思考一陣秋風的重量,一場大雪內心包藏的火焰的高度……驢從沒思考過人這種東西。人在驢的回望里,或許僅僅只是一株禾苗、一塊土坷垃,驢親近信任大地上的這一切,驢的善良是源自骨子里的。
驢這輩子,又不可避免地和人發生關聯,他們同屬于一種文明,是農耕的篇章里不可缺少的字符和標點。大地蒼涼,一頭驢從山那邊轉過來,馱著一只鼓鼓的麻袋,昏黃的天幕下,蹄聲孤寂而悠遠。驢的后面是幾只低飛的麻雀,再后面是一個叼著煙斗的老農,黑棉襖,束腰,別一把二尺長的竹鞭。驢停下,往后瞅瞅,等一等老農,老農趕上,拍拍驢屁股,嘟嘟囔囔地消失在原野盡頭。這幅畫面因了一個老農的出現陡然有了生氣,驢生來就是屬于農人的,是農人的財富,是農人的伙伴、影子,是另一個自己。應該承認,人是無法離開驢的,驢也無法離開人,從驢被人馴化的那天起,驢和人就被緊緊拴在一起;也是從那天起,驢就把自己命運的韁繩交到了人的手中,這種盲目的信任和單純的依賴是造成它悲劇的根源。
漫長的農耕文明里,驢馱著它凄涼的命運,踉蹌在歷史的煙雨中。而現在,這種文明衰落下去,另一種文明的曙光里,驢像一塊行走的傷疤,跌撞在昏黃的小道上,一串叮叮當當的銅鈴聲和時光一起,蒼涼地撒了一地……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