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之夢

宋世明

一

有個小男孩，上學遇到了大麻煩。

他要么發愣不說話，要么就問怪問題。他的作業本還經常丟，老師問：你的作業呢？怎么不交？

男孩面無表情地說：它們掉進夢里了。

后來，只要他出現在教室門口，同學們就捂著嘴巴笑。老師剛問作業呢，大家高聲替他說：掉進夢里了。

媽媽準備的鉛筆盒、橡皮，爸爸送的巧克力、彩紙，統統不見了，全都掉進夢里了。

男孩在學校里不愛說話。老師很少對他提問。

可他只要舉手了，肯定是要說胡話的。

老師，夢是什么顏色的？

老師，東西掉進夢里的時候，會發出“哎呀”一聲嗎？夢的最底層，一定是一片很大很大的湖吧？

老師沒好氣地說：夢都是假的，無色無味無聲。

男孩說：我還以為小青蟲的夢是青色的呢。

老師說：你醒醒吧。

放學了，家長們擠滿校門口，喊著孩子的名字，招著手。男孩的媽媽被老師喊住了。

老師說：你家孩子在學校里表現不錯，遵守紀律，勤奮好學，就是——

老師四下看看，低聲說：就是太好學了。有時候上課會瞎問，特別是愛說夢話。你們平時啊，要讓他多運動，跑步啊，跳繩啊，活動多了，睡覺就踏實了。

媽媽臉紅了，不住地點頭。

教師節那天，媽媽送男孩去學校。她幫男孩扣好了書包帶子，塞給男孩一束花。媽媽說：你把這束花送給班主任。說句好聽的話，老師會喜歡你的。

男孩皺皺眉，接過花束甩了甩，灑落了幾滴水珠。

媽媽急忙把花翻轉過來，說：正著拿，要有真心實意的樣子。

放學回家，媽媽問：花送給老師了嗎？

男孩說：送了。

媽媽問：老師說啥了？

男孩不吭聲。

媽媽又說：唉，三十幾個孩子，估計老師也記不得是誰送的了。

男孩坐在書桌前，差點兒笑出聲來。他捧出一堆礫石，嘩啦倒在書桌上，托著腮看。

他想起早晨的事。晨讀鈴聲響起前，校園里到處都是手捧鮮花的小學生。孩子們比花還羞澀，低著頭，一邊走，一邊似乎還在背誦媽媽教過的話。男孩混在他們中間，走著走著，他離開了隊伍，走到了小噴泉前面。泉水早已停噴，水面淺淺地浮著幾片青萍，一堆礫石鋪在池子里，挨挨擠擠。

男孩選了中間的一根噴管，把花束插了上去。他后退幾步，抬頭望望天空，哪一天，要是管子底下的水泵突然發力，這束鮮花一定會坐著水柱，沖上天空，綻放在全校師生面前的。

男孩繼續上學，不過不愛問老師夢的事了。

二

周末早晨，爸爸忽然走進男孩的房間，喊他起床。

媽媽說：今天不上學，你讓他多睡一會兒。

爸爸說：我帶他去撿石頭。男孩已經翻身起來了。

爸爸帶男孩去了一個偏僻的公園。河灘上，到處都是小石頭，像沙地上裸露出來的花生，一顆顆，細膩光滑。

爸爸早已跨過溪水，踩到石子堆里去了。

他蹲下來，用手摳那些小石頭，拿到陽光底下細看，然后一顆一顆扔到男孩腳下。

奇形怪狀的小石頭吸引了男孩，他伸著脖子看啊看，撿啊撿，很快裝滿了網兜。

你撿的這些小石頭里面，說不定就有我小時候撿過的。爸爸說。

男孩用手指頭攪動著石子，說：不可能。你撿走了，怎么還會留在這里？它們又不會長腿走回來。

爸爸說：我只帶走了幾顆，其他的都扔到河里了。

爸爸指指水面，得意地說：那時候河面比現在寬多了，我一下能打十幾個水漂。

男孩說：水里的那些小石頭不會自己爬上岸來。

爸爸笑呵呵地說：你做個夢看看，它們說不定就爬上來了呢！夢里的東西有時候會飛回來。

有一天，媽媽氣呼呼地回家了。她和爸爸說，老師太過分了，沒有這么欺負孩子的。

爸爸說：又不讓孩子亂說話了？

媽媽說：更氣人呢。班級里上公開課，是學校里其他老師來上的，說是教育局領導都來聽，怕我們孩子搗亂，沒讓他上課。

男孩沒有搭理他們，他走進了房間，關上了門。

男孩拉開了抽屜，翻看起石頭來。這么多的小朋友，每一個都那么漂亮。該起新的名字了，唉，名字都不夠用了。

三

下一個星期，媽媽到家時顯得很興奮。她說：班主任表揚兒子了，說他很有想象力。她以后會多提問孩子的。

爸爸哼了一聲說：我不打電話抗議，她就不這么說了。

媽媽說：老師還布置了一個任務，說讓孩子寫篇小短文，就叫《我的夢》，在周五班會上上臺朗讀。不管怎么說，都是機會吧。

爸爸說：這可難不倒他。他的夢倒一年都倒不完。

吃飯前，爸爸特地出門買了一本新練習簿。墨綠色的方格子，秀氣、薄而輕巧。

周四晚上，爸爸走到男孩房間里，看了看。說：明天我出差，你好好上臺念，我回來獎勵你。

男孩睡著了。爸爸又進來了，他擰亮臺燈，看了一眼那本練習簿，沒有打開。他俯身靠近男孩的臉，好奇地看了好一會兒。說：這小子的夢到底是什么樣子呢？能看一看就好了。

結果，爸爸掉進夢里去了。永遠掉進去了。

眼淚、哭泣、暗夜的黑，都掉進夢里去了。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它們統統掉進夢里去了。

四

后來，他們搬了家，換了學校。媽媽有時候會說起爸爸，可是看看男孩的臉，又不提了。

男孩在新學校里表現很好，早就不講夢的事了。他彬彬有禮，勤奮學習，除了偶爾會走神，總體上是個好學生。

男孩越長越大，夢也越來越少，幾乎都不做了。

他在臥室里放了兩個鬧鐘，清晨很早就起床，鈴聲一響，他就馬上蹦起來。即使光著腳，也要跑到媽媽的門口看一眼。他不敢做夢了，怕媽媽也掉進去。

有一天，他們一起去公園里散步，媽媽累了，扶著長椅坐下來，微笑著看著幾個小孩子跑了過去。媽媽說，你這么大的時候，我們可操碎了心。

男孩說：謝謝媽媽。媽媽嘆口氣說：你爸爸離開我們都十年了。

媽媽擦擦眼睛說：你去上大學前，我們去墓地看看他。

男孩在心里說：謝謝爸爸。

男孩望望公園的一個角落，爸爸曾經帶他去那里撿過小石頭。

前幾天，男孩整理了一下家里的雜物間，里面有一個大箱子，很沉很沉。

他把箱子拖出來，打開。里面裝了一大堆小石頭。石頭上面堆著樹葉、花瓣、破紙、照片、橡皮、鉛筆，還有一本練習簿。

男孩翻開練習簿，重讀了他六歲時，歪歪扭扭寫的那段話：

爸爸說，世界上的東西怎么會掉進夢里去呢？唉，我兒子真會開玩笑啊。不過，他的夢話真有趣。

媽媽說，你別胡思亂想了，老師和同學們都會不喜歡你的。

可是我就是愛做夢。

一做夢，我就飛起來了。我渾身充滿力氣，想和每一個人玩，想和每一個人說話。

白天我就不想說了。

我很緊張，因為我不知道說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多么希望，我喜歡的東西都能掉到夢里來。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是一顆小石頭，躺在沙灘上，爸爸變成了一塊大石頭，陪在我的身邊。

這篇老師修改的朗讀稿，爸爸沒來得及讀一讀。

男孩摸摸口袋，對媽媽說：媽媽，你先坐一會兒。

媽媽說：早點兒回來。他已經跑遠了。

小河變得更窄了，新栽的樹木還露著浮土，河灘上依然散落著石子和雜草。男孩靠著一棵樹站著，望著水面。

男孩摸出一顆石頭，貼在臉上，他看了一眼，用力扔了出去。石頭畫了個弧線，落進水里。

男孩又摸出一顆，貼在臉上。石頭一個又一個落進河水里，落回了爸爸扔過的河水里——他把石頭還了回去。

河面上，水紋一圈圈蕩漾開去。那時候爸爸蹚著水摸石頭，水紋也是這么擴散開來的。

小樹林里，男孩開始掩面哭泣。

此刻，在男孩的淚水里，那些掉進去的東西一件件跳出來，像個萬花筒一樣，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