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措
“我喜歡大地的柵欄,它是構筑在我童年生活中最溫暖的家園。”文友楊素筠曾經和我去若爾蓋巴西片區采訪民間藝人的途中,看到半山腰用柳枝和荊棘搭建的牛圈深情地說。她久久停留在初夏絢麗的陽光下,用手中的相機拍下了令她心旌搖蕩的橢圓形柵欄。至此,我記住了她心中最柔軟的記憶源自兒時的夢想。那一天,我們滿載而歸,不僅邂逅美景、野豬、森林和水磨,還得到了求吉嘎哇寨老支書澤旺仁真的熱情接待。他用一整天的時間給我們講述了當地的民風民俗、宗教文化和紅軍故事。
2019年1月9日,在阿壩州文學藝術屆聯合會第五次代表大會召開之際,楊素筠的第一部散文集《原鄉》上市了。《原鄉》作為綠水青山生態文學書系第一輯,有幸與“改革文學先鋒”蔣子龍、“魯迅文學獎”得主鄭彥英、“孫犁文學獎”得主趙豐、“中國的梭羅”吉布鷹升等名家同臺博陣。楊素筠的散文因彌漫著濃郁的泥土和村莊的氣息被著名作家趙宴彪譽為“下一個李娟”。
最早接觸楊素筠的文字是在2016年6月于巴金文學院培訓期間。我拿了短篇小說《央金的天堂》初稿和她交流,她請我看剛寫完的《老去的茶堡克薩》。那是一篇很唯美的散文。充滿了作者對古村莊的眷戀和不舍。素筠在文章開篇用題記寫下這樣一段文字:茶堡,是一條古老的河流,曾流淌出五千年的哈休文明。茶堡,是一座古老的碉房,碉房是一只盛滿麥子和青稞酒的哈休陶罐。茶堡,也是一座一座老去的嘉絨村落,我多么渴望村落能繼續講述著家人,炊煙、牛羊、麥子,青稞,玉米,男人、女人和生老病死啊。中國的鄉村群落已經有一萬多年的歷史,然而進入21世紀以來,它們每天正以驚人的速度在消失,村落或將漸漸遠去……
《老去的茶堡克薩》記載了嘉絨地區一座古老村莊的起始和命定的終結。這些在歷史歲月里無聲傳承的文化符號正在現代文明的沖擊下逐步瓦解。保護和發展永遠是致命的對立面。作為長期在宣傳部門工作的楊素筠,因常年穿行于村莊和城市之間,她對即將拆遷的古村落痛心疾首。作為一個個體文化工作者,她沒有能力挽救正在遷徙的村莊,沒有能力挽留奔向鋼筋水泥的村民們。
歷史需要書寫者,文化需要傳承人。作為一名作家,楊素筠深感筆尖的凝重。她如饑似渴地奔波在嘉絨大地的山山水水,用鏡頭和文字攝取著面臨消失的每一處自然風光、人文風景。她不遺余力地刻畫著農耕文明在地平線上撞擊而出的絢麗光芒和繚繞不絕的余音。
楊素筠的故鄉在茂縣土門。她的文學源泉除了一份天賦就是來自書香家庭的熏陶。她的母親畢業于四川財經大學,才貌雙全,父親是阿壩縣商業局局長。素筠兩歲時因父母的工作繁雜而被送回外婆和姨媽身邊撫養,八歲才再度回到阿壩讀書。長達六年的童年時光,素筠是在鄉村度過。她愛極了羌山的碉樓和石頭房,愛極了鄉村的田野和蘋果樹。她傾聽著岷江河五千年文明的濤聲和大禹治水的故事長大。她渴望長大后成為像丁玲和居里夫人那樣的大作家和科學家。
作家福樓拜說:文字就像爐中的火一樣,我們從人家借得火來,把自己點燃,而后傳給別人,以致為大家所共同。
楊素筠在文學的爐中取火點燃自己,然后一路借助自身的火光照亮別人。宣傳部的工作促使她有更多機會深入基層,走進村寨,尋訪民情。她有幸與老百姓面對面交流,有幸收集到珍貴的一線資料。她在基層聽到的是人民群眾的真實聲音,她一邊寫調查報告,一邊用散文的形式贊美自然風光,謳歌時代精神。她的文字既符合美學要求也能抵達“文學來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既定目標。
在《原鄉》這部厚重的書里,作者以“漫步在嘉絨四季”、“故土嘉絨”、“云水之間”、“我聽見記憶在生長”四個章節、32篇文章書寫了群山環繞下的嘉絨大地、梭磨河岸、大藏寺、昌列寺、察柯寺的大美風光、風土人情、古風清音。記錄了人與自然相生相依的命運和古往今來的風云變幻塑造出跌宕起伏的嘉絨農耕文化。《原鄉》通過四個板塊的構筑,向讀者傳遞了其折射而出的生命基調。
一、千年不朽的生命起始
馬爾康,意為火苗旺盛的地方。這塊遍布著雪山與森林、散落著村莊與古寨的河谷地帶,生活著藏族、羌族、漢族、回族等多個民族。這里人杰地靈,自古以來輩出英雄豪杰、才子佳人。這個傳承著藏族最古老方言的民族,他們在高半山上、河谷地帶種植青稞麥子,他們就地取材,建造房子。二牛抬杠的歲月,糌粑和砸酒傳承著千年不朽的生命根基。一座座碉樓和縱橫山崗與坡地的農田是嘉絨子民生生不息的標志。
“高山積雪,山下桃花,藏寨美麗,這里雖沒有江南的柳綠點綴桃紅,卻有勝于中國山水畫中濃墨粉黛細娥眉的情調,在萬物待春的沉靜時刻,這漫山遍野灌木椏條里露出的枝枝、團團、片片的紅粉更顯雪域高原桃花的靈精乖嬌。”(《梭磨河畔品桃花》)。
地處海拔2600米左右的梭磨河岸,四月的春風剛剛吹過山崗,淡白粉嫩的桃花便開始次第開放。鱗次櫛比的藏寨一夜間便簇擁在粉嫩嫩、香噴噴的春天里。農人們放開嗓音,扛上犁耙,一道道弧形的青稞被拋進泥土、植入大地、生根發芽……緊接著,以梭磨河為一級支流匯入大渡河兩岸的松崗、腳木足、大金川的萬樹梨花像趕集似的蜿蜒起伏、蔓延不絕!
“夜里,冰涼的河水帶來極低氣溫,讓溫度猛然驟降,白天揮發的冰河水會很快形成厚厚的水霧降臨大地,也會降落在每一朵梨花上。夜里,朵朵的梨花就會被濃濃的水霧清洗個透,翌日清晨,你就會發現那些梨花兒變得更加冰清,更加玉潔了。”“每一棵老梨樹,都有一個老故事”開東這樣對我說。梨樹,如時間一樣純粹一樣古老。他說:“梨樹知滄桑,梨花知歲月,所以老梨樹的滄桑與歲月,年年綻放在大金川河谷的歲月長河中。(《歲月伴梨香》)
行走在大地與美景中的作者,不僅聽得見神秘的自然之聲,她還聽得見青草和花兒在四季輪回中的竊竊私語。通過這些充滿靈性的生命,作者能聯想到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光明和生機。她由此聯想起那些涌向大城市的打工一族,聯想起遺留在高山上的空巢老人。她用立體的畫面定格對即將消失的古老村莊的鐘愛。她的文字穿透著來自大美山河的風姿綽約、穿透著來自古樸藏寨的情深義重。她懂得傳承和記錄的彌足珍貴。她愿意用散文的形式,留住原鄉的面貌和村莊的起始。
二、堅定不移的生命取向
《原鄉》既宣揚著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不變真理,也對綠水青山將何去何從發出深重拷問。經濟建設的大刀闊斧雖然改變了偏遠地區的貧窮面貌,但人類生存的環境被破壞了。森林被砍伐、河溝被開采、農田被荒廢,礦山被炸開。土地流失,生態失衡,資源告急。這一切都是活生生立在前進路上的警示牌。特別是全國實施民生工程以來,中國的農村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古老的民居被拆除了,原生態的服飾被淘汰了。人們歡天喜地住上舒適房屋的同時,民族文化的古老元素也在不可避免地生銹、變質。
《老去的茶堡克薩》《云水之間的西索民居》《石旦真叔叔的小鳥》《嘉絨人的葬禮》等文章,作者通過寫盤踞在高半山上的空巢老人不愿和兒孫們搬到新房,表達了對正在摧毀的建筑群落的無比惋惜。而“嘉絨人的葬禮”傳遞給我們的是對生與死的真實態度。嘉絨人民生于斯長于斯,他們與土地、與日月、與風雪與天地萬物相生相融。他們從天地間來又歸于天地。死不過是一個生命到另一個生命的過渡。這篇文章讀來讓人心生秋葉般的寧靜和安詳。“那聲音并不憂傷,反而像是在安慰一個即將熟睡的嬰兒般,輕柔動聽,天籟般美妙的瑪尼歌聲與火堆上逐漸升騰的柏樹青煙纏繞在一起了,高舉著亡者潔白的靈魂升上天堂……”
“我甚至渴望,自己老了那天,當要離開人世那一刻,自己也能有這種方式,在村人誦念著淡淡憂傷的瑪尼歌聲中,接受生命最后一次靈魂深處的觸摸。很多人一旦走出村子,就再沒有的回來,在城市或者他鄉漂泊著生命,到老那天,既被城市遺忘,也會被故鄉遺忘,孤獨的靈魂沒有機會聆聽村人送別時那聲聲瑪尼歌!(摘自《嘉絨人的葬禮》)
對一個普通老人的離世,作者沒有鋪墊過多的悲情色彩,從頭至尾以淡定的筆端描述葬禮前后過程。文字中沒有呼天搶地,沒有痛哭流涕,有的只是對生命和死亡的肅然起敬。對于有著至上信仰的人們,死即是回歸。
三、生生不息的生命禮贊
《原鄉》中的《嘉絨農耕》里有這樣一段寫春耕的場景:
“風在吹啊云不息,云在走啊天不息,人在吆喝牛不息,牛拉轅軛犁不息,不息不息生生不息,祖祖輩輩年年歲歲。”一陣悠揚的歌聲從谷底飄起,回蕩在在空曠的土地上,隨那柔風飄逸至田邊正在萌動的森林里,飄舞在春天霧靄籠罩著的山巔上。這是一幅多么盛大的馬爾康“四土”地區的農耕景圖啊,這是一個令人充滿遐想和希望的時令,這是一個讓人眼花繚亂和激動心跳的春天盛會……(《嘉絨農耕》)
在馬爾康這塊沃土上,勞動號子是傳承農耕文化的重要符號。春根伊始,農人們穿上盛裝、帶上美食,請喇嘛念誦
“賽依拉姆”經。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祭祀完神靈后犁開了春天的第一輪希望。秋天,寨子里的男女老少涌進麥田,雄壯的收割號子在大山里回旋。男人們揮鐮開割,女人們翻曬麥垛,孩子們拾掇麥穗,金色的田埂炊煙飄升。好一副吉祥的豐收圖!在嘉絨地區不僅春播秋耕時唱勞動歌,打墻、筑房、娶親結婚、跳舞喝酒都會有不同類型的唱詞和詠調。它們是勞動人民長期積累下來的豐厚文化。充滿著大地之子的豪邁和果敢。
作為一名書寫者,楊素筠對村莊、對古寨、對民眾都有著深厚的感情。她經常穿行在高山和村莊中,在調查民情的同時也積淀了豐厚的文學素材。可以說,一草一木都能讓她感知大自然蓬勃的朝氣和博大。她寫美景、寫碉樓、寫天地萬物。她寫老人、寫孩子,寫人間百態。她寫寺廟、寫僧人、寫紅墻內外。嘉絨地區全民信教。昌列寺、大藏寺、察柯寺在日月輪中闡釋著生命的真諦。老百姓通過朝拜、布施、誦經、磕頭等活動啟迪思想、感化眾生,從而提升人們的道德良知和做人的準則。
“在這里,我會默默地為親人們,朋友們,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許下心愿,同時我也會默默地為養育我的家園和國土祈福。許下的心愿,祈福的愿望也是對人生、對友情、對親情,對處世做人的態度,雖然,我沒有大師那么宏大無邊的無量功德,但是我知道我有怎么樣的人生態度。”(《察柯的寧靜》)
楊素筠在不斷用文學抒發著對世界認知的同時,也在不斷地深化自己的思想境界。面對莊嚴的寺廟和神靈,她能潛心排除雜念,以佛教的理論啟迪自己。她在走上脫貧攻堅的路上,積極為貧困戶呼吁。很多時候,她就住在山上,與古稀老人交談,與村民和孩子們交流。她把自己的錢和糧食送到孤寡老人家里。希望自己就是他們生活著的大山的女兒。
楊素筠愛家鄉、愛美景、愛古寺、愛麥田、愛大地的柵欄。它們是一個作家擁有的豐厚財富。沒有這一切,《原鄉》就缺失了青山綠水的靈氣,缺失了山花爛漫的馨香、缺失了男耕女織的大地之歌。
著名作家趙宴彪在《散文以不朽的方式永存》中寫道:“改革開放后的鄉村是美麗的,城市是多彩多姿的,但生活在其中的人呢?人性中的善良與丑陋、忠誠與欺騙、為民服務與貪污受賄……文學是怎樣表現的?作家必須以真性情、大悲憫作為創作引導,才能創作出真正的精品力作。”
他說好的文學不是書房里炮制出來的,而是經過心靈沉淀出的文字。不是溜須拍馬而是揚善棄惡,不是吟風頌月而是悲憫天下。體嘗老百姓尋常真實生活,以憂百姓心中的憂為己任,以樂百姓心中之樂為情懷,經得起時間與讀者的雙重考驗,才堪稱佳作。《原鄉》正是這樣一部呼應時代精神、呼應民眾生活需求、記錄和詠嘆生命之本、血脈之根、自然之聲的傳遞正能量的優秀作品。楊素筠作為《原鄉》的作者,她有足夠令人敬佩的腳踏實地的追溯和探尋,有足夠征服讀者的來自嘉絨大地上所有意味深長的文學接力。她在《原鄉》里找回了故鄉、找回了良知,找回了綠水青山是金山銀山的千古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