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
鄉土文學
中國的地域特征,決定了中國的傳統文明形態。北方為大漠,東方和東南方是大海,西南方和西方是大山。長江和黃河橫穿中部,橫貫東部和西部。黃河這條母親河,貫穿整個黃土高原,孕育了中國的文化傳統。那就是黃土比較疏松,便于耕種,不太需要工具的革新就可以維護以家庭為單位的生產生活。從而形成“雞犬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的自給自足的生產生活形態。
這種生產生活形態,便是具有中國氣質的農耕文明形態。這種農耕文明形態,可以說就是鄉土文明。從古至今,文人墨客所從事的文化活動,總是囿于這種鄉土文明,逃離不了鄉土的蕃籬。從老莊哲學開始,到陶淵明,到謝靈運,到司空圖、王維、孟浩然,直到20世紀后的沈從文、汪曾祺、劉紹棠,他們從理論上為鄉土文明注入了動力。在實踐中,在寫作中,為鄉土文明注入了源源不斷的血液。鄉土文明中的鄉土文學,這一條根脈一直源遠流長。
20世紀以來的100余年里,人類所創造的物質財富超過了20世紀之前的所有時代的總和。思想的交相碰撞帶來了技術的日新月異??茖W技術的革新帶來了生產生活方式的變化和物質的極大豐富。物欲橫流的時代,人們的欲望卻無止境。人之所以為人,是人能思考,人有文化。思考卻始終沒有結果,精神層面始終不能得到滿足。傳統的農耕文明被撕裂,新的工業文明形態正在生長。在傳統和現代之間,人的精神世界總是極度矛盾的?,F代人常常這樣說,往前數三代,你的爺爺總是農民。從農村費盡力氣走進城市里面的人們,總有一個關于城市的夢想,總有一個鄉村的情節。鄉村成為人們在城市里面徘徊時的精神寄托。鄉愁成為一個時代里文學的母題。當前時代的作家,或多或少,總有關于鄉村的描寫,關于故土的敘述。
楊素筠《原鄉》
原源同源,源,就是泉??梢韵胍?,一滴一滴的水從地表冒出,匯成泉。泉眼匯成溪流,溪流匯成河流,河流匯成江水,江水流進大海。再大的江,總有其源。這就是“原”。所以原的本意就是原來,就是本源。原鄉,就是鄉的本來面目。
在《原鄉》里,鄉的本來面目是什么呢?或者說,每一個作家都有一個鄉土情結。楊素筠的鄉土情節在哪里?
通過梳理,大致可以發現楊素筠從鄉村走向城市,從城市回歸鄉村的歷程。只不過,前面的鄉村是自然的鄉村,后面的鄉村,是精神世界里的鄉村。
楊素筠的母親姓張,在家里排行老四?楊素筠的三姨為照顧家人,終生未嫁。楊素筠的母親是一名大學生,畢業后分配至阿壩高原工作。楊素筠在三姨的撫養下,生活在彭縣“阿公的院子”。這個院子,是“典型的川西民居”:白墻青瓦平房,大院呈凹字形布局。有正房、耳房、廂房十幾間。正面一間大堂屋,一邊一間耳房,耳房左右轉角,轉角處兩個大廚房。左右廚房將房屋轉了兩個直角,直角拐過去兩邊各自是三間廂房,將院子的三邊圍住。院子的正前方是一堵女兒墻。墻內種有楠木、銀杏、芭蕉、橘子、柚子、核桃、柿子、板栗、牡丹、蘭草和秋菊。庭院“詩一般整潔”。院子里有蜜蜂、雞鴨鵝、豬牛羊,池塘里有魚。這個院子,在楊素筠心里種下了美麗。楊素筠所做的“工作”,是將池塘里的鴨蛋鵝蛋找到,“風一樣沖到阿婆面前,把蛋放在她手里?!笨墒?,她時常把鴨蛋鵝蛋摔碎。阿公不但不罵她,還要勸她半天。院墻外種滿了五六畝竹子,竹林邊有兩條小溪。這讓筆者想起“鳳尾森森,龍吟細細,一片翠竹環繞”“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后院墻下忽開一隙,清泉一脈”的瀟湘館。
這個院子,是典型的川西民居。這種民居,表現了典型的天府之國的文化。大的環境是成都平原,小的場面是院子。這種院子,總是把生活區和勞作區隔離開來。隔離的原因是隔離后能夠形成相對靜謐、安全的生活空間。隔離的前提是物產豐富。一個個的院落,是成都平原人們的生活空間。同時,你可以看見,農民不太需要與他者進行過多的交往,農民生活相對富足。這種文化形態,也是典型的中國傳統文化的表現形式,是一種典型的鄉土文明的表現形式。這個院落,承載了楊素筠幼時的歡樂、親情、童趣。
這樣的院落所體現的文化形態,逐漸在走向衰落。具體地說,這個院落,竹子生病干枯了,溪流里不再有游魚了。“阿公和家里十幾代人曾經精心耕種過的那些土地,也認不出我們了。”
長到6歲,楊素筠被父母接到茂縣土門讀書。生活到9歲,這三年里沒有見過父母一面。與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的時間里,對賣山貨的土門的“場”有著深深的眷戀。同樣也會遐想鄭家嬢嬢與父親之間有情人沒成眷屬的故事。9歲后,才知道父親母親是什么模樣。讀初中時,因為“蔬菜事件”轉學。
故鄉,總承載著幼時的歡樂。工作后,楊素筠生活在馬爾康。在她的作品里,呈現得更多的是馬爾康周圍的嘉絨藏族同胞們的生活習俗。作品中描寫了嘉絨農耕,嘉絨的葬禮等多個方面。尤其對石旦真叔叔的小鳥作了較大篇幅的書寫。這些都是現代田園生活。
不過,田園牧歌的生活在漸行漸遠,記憶中的故鄉逐漸被現代文明所覆蓋。在繁忙的工作之余,生活在城市里的大多數日子,心靈沒有了安身之處。故鄉的山水田園,逐漸被淹沒在工業文明的大潮中。在這樣的時空里,楊素筠所描繪的故鄉,讓我們心靈再一次回歸。傳統的鄉土文明,雖然沒有物質的極大豐富,沒有便捷的交通,沒有喧嚷的商業活動,但是,它有自然的清新,情感的純真。而這些,正是我們的精神世界里的疼痛。
或許,人最終的走向,是返璞歸真,是去偽存真。人所追求的,依然是山水田園。在楊素筠的文章里,總能看見石旦真叔叔的小鳥,看見嘉絨藏族“二牛抬杠”的農耕場面。農歷二月十五,在木爾溪村,袁旦·石高讓家,喇嘛在土地上念誦《賽依拉姆經》。主人在土地上用面粉勾畫出太陽、月亮、星星、糧架圖案,親戚們穿上整潔的服裝,選擇好背種人、撒種人、牽牛人、耕地人,完成類似宗教儀式般虔誠的耕地。這種極有秩序的耕地,當然只是嘉絨藏族生活中的一個部分。這種儀式,也在隨著時代的大潮遠去??赡艿那闆r是,沒有了儀式,也就沒有了秩序,更缺少了神圣的感覺。人的世界或者可以分成物質世界、精神世界和信仰世界。信仰總體現在面對生老病死、生產生活的儀式中。沒有了信仰世界,人便沒有了基本的秩序,沒有了基本底線。只剩下了物質的時候,人只不過是行尸走肉,跟其他動物沒有根本區別,人類社會也就不復可愛了。中間的狀態是精神世界,作家們無疑是耕種在精神世界的牛,他們把人性的善良播撒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楊素筠對嘉絨藏族生產生活情景的再現,勾畫的是嘉絨藏族的精神世界,甚至是信仰世界。這種描寫,讓讀者回歸到“原鄉”,回歸到人類精神層面的反思。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場景,也讓讀者的心靈得到洗禮。
除了描寫嘉絨藏族同胞的生活,作者的描繪中,隱約可見其回歸到燒土豆的情節,總能聽到玉米生長的聲音。楊素筠的夢,總在多孔的羌笛里。夢,或許是希望。在這個夢里,“你”在吹奏羌笛,旁邊的土地里,一只只小土豆像小玉兔。“我”要用土豆和玉米喂豬仔?!拔摇币槺汩_一間小客棧,客棧里要有溫暖的火塘。“我們商量好一日三餐就粗茶淡飯”“我會把我的小說和散文在這里繼續寫下去?!?/p>
不管對6歲前生活的書寫,還是對工作后嘉絨藏族生活的描述,還是對未來夢境的展望,總能看見楊素筠內心深處對田園生活的眷顧,是為鄉土情結。這種鄉土情結,帶有濃濃的泥土氣息。集中反映了處于傳統向現代過渡時期人們的心靈掙扎。幾千年來的農耕文明逐漸被工業文明所淹沒的時候,人們的內心深處,在被時代的洪流所裹挾之后,人們更加需要撫摸自己的心靈。在物質極大豐富的時候,更需要讓精神世界得到營養,更需要讓心靈回歸到原鄉。現實生活中,楊素筠把夢想變成現實,她在工作之余,耕種了土地,種了南瓜、茄子,種了大片向日葵。這種耕種,不僅僅是為滿足衣食住行,更多的卻是播種了一片可愛的精神世界。田園牧歌逐漸遠離之后,鄉土畫面逐漸消逝之后,除了在作品中表現出一種淡淡的憂傷情緒,還在現實世界里重新找回耕種的樂趣,讓鄉土情結扎根在現實生活中。
她的辛勤勞作,算是對生她的母親的故鄉彭縣“阿公的院子”、養她的父親的故鄉茂縣土門的回報。工作、生活在馬爾康,嘉絨藏族同胞的生活給予了她營養,她把對土地的眷念變成對嘉絨文化的探究,把一腔真誠回報給嘉絨同胞。
楊素筠在書中不止一次地說:“我之所以喜歡回到故鄉,就是因為在這里,我的眼睛,心靈與雙足都有思想漫步之處?!边@個故鄉,不僅僅是作者過去生活的地方,更是作者現在耕耘的土地,也是作者心靈安放的地方。
《原鄉》是一部書寫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人文與風光的散文集。作為河南人民出版社精心策劃的“綠水青山生態文學書系”系列之一,于2019年3月出版。本書作者通過“漫步在嘉絨四季”“故土嘉絨”“云水之間”“我聽見記憶在生長”4個篇章,將對嘉絨大地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各民族同胞的深愛,融入到筆尖流淌出的文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