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遠勤
2016年12月我跟素筠去汶川參加阿壩州重點作品改稿會,路過梭磨馬塘村時素筠說,走,我帶你去看看馬塘村。于是我跟著她在那個名叫馬塘的美麗村莊里逗留了一個多小時,山坡、灌木、草坪、車轍,溪水、薄霜、淺雪、凌花,還有陽光初照的菜地、柵欄、牛羊、建筑都讓我們流連。素筠說,什么時候我們休假到村上來住上幾晚,聽雪,聽雨,聽風吹過村子的聲音……
那次改稿會上我就楊素筠的散文集《行走在嘉絨羌地》作了題為《鄉村的美麗憂傷》的發言,對素筠的散文作品作了一個粗淺的解讀,由于是改稿會,批評自然要多于贊美,雖然那次改稿會上我被她的文字《一個人的森林》感動得淚流滿面。
雷子曾說馬爾康是一個文脈靈動的地方,這當然得益于馬爾康的阿來老師,阿來老師以他淵博的知識,優美的文筆,豐碩的創作成果從馬爾康的鄉村走向了省城,走向了全國,走向了世界?;蛟S馬爾康真是文脈靈動,不談阿來老師的光環,在馬爾康我們也有一個文學小圈子,三五個文友常常聚在一起,來一場說走就走的鄉村旅行,我們去看松崗鎮莫斯都村的巖畫與麥地,去馬爾康鎮看英波洛村的芍藥花海,去卓克基鎮看半山上種植的川紅花在耀眼的陽光下更加耀眼,去腳木足鄉孔龍村摘蘋果。更多的時候我們會在素筠那間充滿陽光與蘭香的家中品茶聊天,歷史與現實,當下與未來,散文與小說,詩詞與歌賦,生活與文學……甚至我們在她家里還探討了馬爾康市即將面世的第一本純文學雜志《梭磨河文學》的品味與風格。
雖然我們一直無緣像她說的那樣去馬塘住上幾晚,一邊寫作一邊聽風吹過寨子的聲音,雖然我一直沒有看到她《行走在嘉絨羌地》散文集的出版,但她的作品卻像雪片兒似的一篇篇向我飛來,《聽見玉米生長的聲音》《老去的茶堡克薩》《嘉絨人的葬禮》《云水之間的西索古寨》等等。在這些作品里,我讀到的已經不單純是村莊的美麗憂傷,更多的是更深層次、更動人心弦的鄉愁。
今年她的散文集《原鄉》入選了由著名作家、編輯家、社會活動家趙晏彪擔任主編的“綠水青山生態文學書系”第一輯,與蔣子龍的《厚道》、鄭彥英的《鄉野》、胡冬林的《山林》、趙豐的《河流記》、吉布鷹升的《自然課》一道書寫“中國人民生于斯、長于斯的美麗家園”,獻禮改革開放40周年,用文學詮釋“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原鄉》能與蔣子龍、鄭彥英這樣的文學大咖的作品一起收錄于生態文學書系,是趙晏彪老師對她創作的認可,是學界對她作品的肯定,是文學對她鄉愁的釋懷。
我把《原鄉》與《行走在嘉絨羌地》比較了一下,《原鄉》所選取的作品大多是素筠新創作的,《行走在嘉絨羌地》中的作品只選了幾篇,我問她那些作品呢?她毫不猶豫地歪了一下頭,攤開雙手淺淺一笑說:槍斃了。她說得輕松,我卻為她的勇氣點贊。
在文學創作中,散文無疑是最讓人喜聞樂見的體裁。散文不同于小說,散文是每一個作家對自己心靈的描繪,思想的表達。作品如自己的孩子,要舍棄也需要極大的勇氣的。
素筠交到我手上的《原鄉》是她在A4紙上打的校印稿,用一個黃色的大長尾夾夾在一起。讀完整部作品我只用了兩天,算是一氣呵成,在日漸浮躁的當下能靜靜地讀一個人的作品,哪怕是朋友的作品也是不容易的,素筠的《原鄉》以行云流水般的文字,悲喜不已的鄉愁深深地吸引了我。
素筠站在嘉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以作家的角度,寫出了嘉絨這塊土地所蘊藏的文化深度與歷史厚度,不僅將綠水青山的大美自然風光呈現給我們,把具有五千年文明的哈休文化呈現給我們,更把對老去的克薩民居、漸漸消失的村莊的憂慮傳遞給我們,讓更多的人愿意來保護正以驚人的速度消失的村莊,撿拾起正在逐漸瓦解的樸實的價值理念。
如果說《行走在嘉絨羌地》表達了她對鄉村的喜愛與憂傷,那么《原鄉》則飽含了素筠更多的細膩與柔情,博學與多識。素筠對鄉村的柔情,透過她的筆端細膩、真摯而成功地得以表達。
《原鄉》分為四個部分:漫步在嘉絨四季、故土嘉絨、云水之間、我聽見記憶在生長。
“漫步在嘉絨四季”,收錄素筠的十二篇描寫嘉絨地區自然風光的文章。
“春天的峽谷是一派濃濃的綠意。這里的春天來得遲,每到三四月底你才會感覺到春意的到來。此時的峽谷內,溪水慢慢地從寒冬的沉睡中蘇醒,水氣開始從樹底向樹梢輸送,枝條開始不停擺動,將水和營養輸送到枝尖,樹林變得嫩綠起來……”(《梭磨峽谷四季聽音》)
無論是《梭磨峽谷四季聽音》還是《察柯的寧靜》,無論是《歲月伴梨花》還是《夕格山上的雪》無一不描繪出嘉絨四季絕不相同的優美自然風光。素筠這些從容的文字讓我讀她的文章成為一種享受。如果說法布爾的《昆蟲記》讓我們跟隨他的從容不迫觀察昆蟲的世界,那么素筠對嘉絨自然風光的描繪讓我們跟隨她沉靜地欣賞大自然,然后將自己的心交給大自然,與大自然融和在一起。
“故土嘉絨”,共六篇作品。素筠的老家在茂縣土門,出生在阿壩,童年在彭州,少年時代再回到阿壩。1985年素筠作為我的學姐畢業于四川省阿壩衛生學校,她跟我一樣最初是學醫的,因為暈血,每次都從手術臺上倒下來,一畢業就改行分配到了馬爾康縣政府。自1985年到現在,時光真的如白駒過隙般匆匆流過了三十三年。
三十三年讓一個熱愛鄉村的小姑娘漸漸把馬爾康當成了自己的故鄉,三十三年讓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成長為一位作家,她深情地、真摯地、毫不掩飾地用她溫暖的筆寫下了《嘉絨農耕》《嘉絨人的鍋莊》《嘉絨人的葬禮》,這些文字是對嘉絨人的生活日常的描寫,對生命物本的追源,對生命升華的禮贊,對生命歸于寧靜的感悟,是無法擺脫的對鄉村的鐘愛,也是無法割斷的對于人類的親情。在這樣的作品里,不僅是素筠個人對嘉絨情有獨鐘,事實上,也是對養育我們的土地、鄉村、文化的情有獨鐘。
“云水之間”,有《腳木足大地》《老去的茶堡克薩》《石旦真叔叔的小鳥》《云水之間的西索古寨》《讓風吹過我的村子》《川西院子的思念》等作品。
“他八十多歲,老了,也不想到處走了,就愿意回到自己的老村子里,待在自己已經熟悉了一生的日子里。每天都喜歡坐在經堂前,看一朵朵白云緩緩飄過村子,看云朵從村東山頭飄到村西山頭;看飛進村子每一只小鳥;看夏天雨水不停地落在土地里;看小鳥冬天離開村時雪花落下來?!保ā妒┱媸迨宓男▲B》)
“很多時候,剛過六十歲的阿讓,就這樣孤獨地坐在夕陽下看著遠方,直到月亮升到碉房的頂上……其實,我是多么盼望茶堡河谷的那些克薩碉房繼續散發出泥土的芳香。多么期望,茶堡土地里永遠生長著金黃的玉米和不朽的碉房。但愿原來由碉房、村莊、陶罐編織的故事中,只有人和當時的云去了,剩下的都在?!保ā独先サ牟璞た怂_》)
這兩段文字是素筠對鄉村描寫的兩個極短的橋段與感慨,在我看來也是最能體現素筠鄉愁的文字。她用文字把我帶到了石旦真叔叔的家里,聽石旦真叔叔講卡布基鳥、小紅嘴鳥、布谷鳥、鴿子、烏鴉、黑馬雞、白馬雞、碽母雞、嘎基鳥、啄木鳥、八古鳥;她用文字也把我帶進了茶堡的克薩民居,聽阿讓講茶堡克薩的故事。她用文字將自己的情感與石旦真叔叔、老阿讓的情感流淌成一條河流,像曾經流淌出五千年哈休文明的茶堡河一樣漫灌在我們內心。
“昨夜的夢里,我夢見你坐在故鄉那塊肥美的土地邊緣歇息,吹奏一只多孔的羌笛,陽光撒在你的背影,我用眼睛看著你,還有那塊土地,那塊肥美的黑土地。我聞著耕牛和鐵犁翻開的泥味,你剛翻耕的黑土地還冒著泥土溫潤的芳香味。一窩窩土豆像可愛的小玉兔,躺在剛翻耕的泥土里,我彎腰去拾那一只只小土豆?!边@一段文字是素筠《夢在多孔的羌笛里》的一個片斷。在這個夢里,我看到的不僅是素筠的身影,也看到了海子的身影,卞之琳的身影,甚至還梭羅的、惠特曼的、泰戈爾的身影,看到了一切熱愛生活的人們的身影?!秹粼诙嗫椎那嫉牙铩肥恰对l》第四部分“我聽見記憶在生長”中收錄了七篇作品之一。
“表面看來,馬爾康雨聲中的鳥鳴和經幡聲,應該與自己心靈深處的故鄉不著邊際,但是,我知道,自己不管身離故鄉多少年,外鄉的雨聲卻總是會強烈地喚醒自己內心,那份無時無刻不襲來的鄉愁。這雨中的鳥鳴,讓我分不明,我是更愛聽馬爾康樟恰嶺山上畫眉鳥的聲脆,還是更愿意用心懷想老家茂縣土門雨聲里滿山驚叫的山雀聲?;蛘吒敢庹J為書房窗外那這雨滴聲,分明是想讓我萬分地懷念川西彭州那間有三百年歷史老四合院子,我的阿婆阿公和我母親的老家。”(《在雨中聽故鄉》)
讀到這樣的句子,內心翻涌的真是“洛陽城里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除了生死,最讓人意不休,情難禁的就是這化不開驅不散的鄉愁了,這雨聲如悲歌如泣如訴,那回想是遠望如故人歸來。
《原鄉》全書一共三十三篇作品,全是寫原生態的自然風光,寫鄉村故土,寫民俗文化。這些文字記錄了素筠在嘉絨這塊土地上行走的點滴,對人與事的記憶,對世態萬千的感悟。文字清新明凈,婉轉細膩,情感真摯純粹,準確地再現了嘉絨的風物人情,充滿了質樸的鄉村氣息。表達了她對鄉村與嘉絨原生態文化的理解,她的靈魂依附在鄉村,鄉村橫陳在她的心里。
她熱愛鄉村,卻沒有用“愛”字去張揚,她把嘉絨當作故土,卻沒有遺忘故鄉。她用她的學養和文字告訴我們她對鄉村的款款深情。正在消失的鄉村,就是正在消失一種文化,她讓讀者更清晰地明白,鄉村的保護與振興是我們不二的選擇。掩卷之余,想起第一次讀《行走在嘉絨羌地》時曾經提出過的批評意見。而今讀《原鄉》,為素筠筆下的鄉村悲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