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斌
江西自古文風興盛,不僅文人的詩詞創作活躍,產生過陶淵明、黃庭堅、歐陽修、王安石、晏殊、楊萬里等詩詞大家,民間百姓的口頭文學,特別是山歌創作也蔚為大觀。建國后,為配合社會生產而出現的民歌運動中,涌現出一大批山歌手。一些山歌作品或在《人民日報》上發表,或入選由郭沫若、周揚編選的《紅色歌謠》,其中,創作成就最高、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是郭龍桂。
郭龍桂(1919—1994),江西省蓮花縣良坊鎮(原下坊鄉)留天村農民,20世紀五六十年代享譽全國的農民山歌手,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中國歌謠學會理事、江西省作協會員、江西省民協副主席,擔任過多屆蓮花縣政協委員。
在舊社會,以務農和當裁縫為生的郭龍桂只念過一年半私塾,1928年加入紅色兒童團,使他掌握了不少文化知識。他深受紅色歌謠熏陶,從小愛唱山歌。新中國成立后,在蓮花縣委宣傳部、縣文化館干部的培養下,他拿起筆來搞創作,在《井岡山報》《江西日報》編輯的輔導下,頻頻發表詩歌作品,有的還刊登在《人民文學》《詩刊》上,入選中學語文課本。
郭龍桂的山歌純樸親切,充滿生活氣息,讀來朗朗上口,易于詠唱,為人民群眾所喜聞樂見,容易流傳。1955年,他寫下了著名的山歌《毛主席的光輝永遠亮》:“……人說毛主席像太陽,我說太陽比不上,太陽還有云霧遮,毛主席的光輝永遠亮!”這首山歌在中國音協的《歌詞》刊物發表后,許多音樂家競相配曲,電影《護士日記》將之選作插曲,還被多個國家翻譯、轉載。將毛澤東比喻為“紅太陽”,這幾乎是一個家喻戶曉的大眾化比喻,在人人都將毛澤東比作“紅太陽”的語境下,郭龍桂反其意而用之,一句“太陽還有云霧遮,毛主席的光輝永遠亮!”將原本近于老生常談的比喻翻出了新意,令人眼前一亮,這是整首詩的詩眼、亮點,也是詩人的成功之處。
1956年,郭龍桂在北京參加了全國青年文學創作會。1960年,他第二次進京,參加全國第三次文代會。他和著名老作家、老詩人歡聚一堂,得到了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親切接見,并在懷仁堂合影留念。從此,江西出了一位農民山歌手郭龍桂的消息在大江南北傳播開來。
面對黨和人民給予的榮譽,郭龍桂激動地寫下了“想起今天這般好,怎不為黨唱頌歌?只要老漢有生日,頌黨山歌永不落”等詩句。
郭龍桂在全國報刊雜志上發表的各種形式的山歌有300多首,其中最長的達384行。1959年,上海文藝出版社推出了郭龍桂、三毛哥合著的山歌集《歌唱新農村》。同年,《丟了扁擔去拉車》入選江西省教育廳編、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初級中學課本《語文》第二冊。1960年4月,江西人民出版社又為他編輯出版了《毛主席的光輝永遠亮》山歌集。
郭龍桂的山歌具有濃郁的地方民歌特色,抒發了一個普通農民對新中國質樸而誠摯的愛,成為山歌一個時代的高峰。
情感熾熱,歌頌性強
紅色歌謠是江西等革命土地上特殊時期的特有產物。1927年至1934年,是紅色歌謠蓬勃興起、鼎盛發展的時期。建國初期,《星火》文學月刊開辟《紅色歌謠》專欄予以大力推介,由郭沫若、周揚編選的《紅色歌謠》更是掀起了以紅色歌謠為主的民歌運動。紅色歌謠,是特定歷史時期的民族文化之魂。郭龍桂的山歌自然屬于紅色歌謠,其作品追崇真情實感,通俗曉暢,歌頌新社會,激昂一個時代。從這點看,紅色歌謠對當代詩人的啟迪仍不無意義。
郭龍桂的詩歌大多以歌頌黨、歌頌毛主席為主要內容。《毛主席的光輝永遠亮》是他的代表作,還有如“茶樹打花心里甜,越編越想越快活,一編山歌吐苦水,二編歌唱新生活。歌唱毛主席恩似海,歌唱共產黨情似河”等,就是他的心聲。這些詩作都是以歌唱主旋律為主,政治色彩濃郁。
郭龍桂是農民出身,只有在新社會、在紅色詩歌蓬勃興起之時,才會出現他這樣的農民山歌手。正如郭龍桂的一首山歌所唱道“我若不是黨培養,農民哪能把詩作?我若不是黨培養,全國藝苑哪有我?”
鄉土氣息濃厚,民間色彩繽紛
郭龍桂的詩歌顯然吸收了民間歌曲的營養,很有民歌特色。同時,他又注重語言的規整,不少作品采用七言四句的格式,有竹枝詞的味道。如他的《愛情山歌》《自挑泉水自解渴》《自找對象真正強》等,就是采用民歌的形式,反映生活、謳歌愛情。他將愛情與日常生活勞動的情景結合起來,從眼前的事物起興、作比,將男女之情寫得甜美、溫馨,富有生活氣息。“斑鳩愛棲翠柏樹,石硪打來也不走”,以眼前之景比興,傾訴愛意,表達愛情的堅貞。“話未出口心打鼓,兩面如火燒山嶺”,則將情妹暗戀情哥的羞澀之態描繪得出神入化,意象化的口語增添了文學性。
他的《自挑泉水自解渴》,煙火氣息濃郁,在類似于自怨自艾中,將一個漁民的日常呈現于眼前:
“自挑泉水自解渴,田無分厘地無角,祖祖輩輩住茅屋,三個土磚架個灶,半邊鍋子熬稀粥。一只扁簍六只角,捉魚捕鱔撿田螺,四季魚蝦上街賣,長年靠此過生話。怨天怨地怨潮流,老天生我命太薄。唯編山歌唱一唱,自挑泉水自解渴。”
郭龍桂的詩歌不少直接反映生產勞動和農村見聞,充滿鄉土氣息,是田園生活的贊美詩。
如《扯秧歌》是一首人與自然的交響曲,場景感十分強烈:“夜月高空亮堂堂,秧苗田間賽劇團。青蛙打鼓水打鈸,婦女唱歌蟲幫腔。”
《鋤聲嚓嚓音接音》將鋤頭下的泥片比作飛舞的燕子,新穎獨到:“鋤聲嚓嚓音接音,泥片就像燕子飛。脫下過去舊棉襖,換上漂亮新春衣。”
《青蛙的歌》擬人擬聲,情趣盎然:“桃花開,暖和和,年年此時我唱歌。清早唱到日落山,晚上唱到星落坡……我唱歌,我快樂,唱得畫眉跳下窩,唱得青年坐攏來,唱得公公嘴不合。”
這些詩作,如果不署名,也許會被當成口頭傳唱的民歌,郭龍桂在學習和借鑒民歌的藝術手法創作詩歌的道路上,為我們的創作提供了成功的范例。他的詩歌正是以濃郁的民歌特色,為普通老百姓所喜聞樂見,易于流傳,有較強的生命力。
貼近時事,即興性和時代感強烈
郭龍桂的詩歌大多貼近時事,從他的作品可以感知那個時代。唐朝詩人白居易曾經提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口號,郭龍桂以自己的詩歌創作踐行這一文學主張。
如50年代初抗美援朝的消息傳來,郭龍桂當即寫了一首反映志愿軍的詩歌《盼望》:“九月里來是重陽,重陽蒸酒桂花香。千香萬香我不想,單想志愿軍打勝仗。”
這首詩短短四句,以重陽蒸酒這一傳統習俗起興,起承轉合明顯,轉得自然,結尾點明旨意,精辟有力。幾天后,這首貼近抗美援朝形勢的山歌在《井岡山報》于顯著位置刊登了出來,反響強烈。
“文革”期間,郭龍桂的詩歌創作被迫停止,粉碎“四人幫”以后,郭龍桂重新創作了一批山歌。他的山歌又及時反映了粉碎“四人幫”后,國家撥亂反正,文藝春天開始繁榮的喜人景象:“可恨人間四妖魔,黑手遮天把權奪,我是農民山歌手,也給戴上黑幫帽。鎖我喉嚨卡我脖,心間悶著一團火,好多山歌不準唱,扼殺山歌十年多。黨中央英明除‘四害,十億神州笑哈哈,文藝春天回來了,萬花爭艷壯山河。老漢斬斷喉嚨鎖,年邁耳順不示弱,重放嗓子高聲唱,山歌飛出幾重坡。”
郭龍桂的詩歌不僅為時為事而作,還有即興性和口頭創作的特點。有一次,郭龍桂的家鄉留天村兩個后生在山上打眼炸巖石,準備燒石灰。他們一個揮著八磅錘破石,一個叮叮當當打眼,干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老遠瞧見郭龍桂來了,他們停下勞動,遠遠打著招呼:“龍桂哥,你的山歌編得好,能不能現場給我們哥兒編一段唱唱開開心?”郭龍桂隨即編了首山歌《老王和老金》,并當場唱了起來:“老王和老金,山巖上安家庭,每天太陽東山起,巖下就像音樂廳。當當當,叮叮叮,山山響起樂器聲,近聽好像是大合奏,遠聽好似彈鋼琴。爬山賽飛虎,雙腳蹬青云,一個打眼不起腰,一個破石如雷鳴。鑿得巖石飛,響聲震天庭。‘雷公聞聲來助威,‘山神嚇得忙逃命。老王和老金,與山巖最相親,燒成石灰千萬擔,田里增產千萬斤。”
洋洋150余字,一氣呵成,一韻到底,音樂性、節奏感把握得恰到好處。結尾的“田里增產千萬斤”粗看似乎與取石燒灰之間并無關聯,好像是為了押韻湊句。但是,熟悉五六十年代農村生活的人都知道,在農藥化肥盛行之前,農民種田,除蟲靠石灰,改良土壤,也會用到石灰,石灰與增產之間存在密切聯系。這首詩充分證明了郭龍桂的詩歌天賦。即興口占,是對文學功底的挑戰。古有七步成詩的佳話,而郭龍桂在山歌創作上即興成章,脫口而出,也算詩歌奇才,“山歌王”的稱謂,他當之無愧。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在郭龍桂的那個時代,他的山歌已經達到了相當的高度。當然,也有其時代局限性。一是詩歌成了說教工具,難以超越時代,產生永久效應。二是形式單一,風格單調,句式多為七言句,少有變化,既非律體、古風,也與新詩的自由性與現代性有區別,只能列入民歌體范疇。三是作品突出集體情感,內容較為泛化,觸及個體內心世界的較少。他的一些寫愛情、寫田園景色的山歌,當時并不引人注意,現在卻顯得饒有趣味。郭龍桂作詞、思暉等譜曲的《青蛙的歌》,歌詞形象生動,用第一人稱以青蛙的口吻進行比擬、描寫,引人進入童話般的田園詩境界,詞曲輕快活潑,流傳至今,也是郭龍桂傳之后世的經典作品之一。
(責任編輯:呂文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