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東

記得小時候看過一部講述共大故事的老電影《決裂》,其中“馬尾巴的功能”這一句臺詞,盡管戲謔,卻甚為經典,在父親及我們這輩人的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跡。我父親生于1942年10月,祖籍江蘇張家港市南豐鎮,一個老實木訥的農民,一輩子與土地打交道。可誰又能想到,他當年讀過大學,讀的正是江西共產主義勞動大學德勝關分校。
說起父親近60年前讀大學的一段經歷,飽含歲月的塵埃和滄桑。
江西共產主義勞動大學曾是全國占地最大、學生最多、國家花錢最少的學校。根據毛澤東的指示,按照“教育必須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教育必須與生產勞動相結合”的教育方針,在當時江西省領導邵式平、劉俊秀、汪東興的倡議下,于1958年8月1日正式成立,周恩來題寫了校名。學校成立之初便制定了“半工(農)半讀,勤工儉學,學習與勞動相結合,政治與業務相結合”的辦校理念。1959年8月,已開辦一年的江西共產主義勞動大學在江蘇招生。父親受生產隊長的委派,到大隊部領取生產隊獲得的獎狀,碰巧見到了刊登在《新華日報》上的“招生簡章”。高小畢業的父親費力地把“招生簡章”讀完,至于上面寫的“凡是歷史清楚,身體健康,具有一定的生產知識、勞動技能的男女工人、農民、公社干部、復員轉業軍人以及經過了一定時間生產勞動鍛煉的知識青年都可以報名上共大”報名條件不甚了了,倒是“半工半讀,不要書費學費,靠自己的勞動所得來供自己讀書”的條款讓父親入腦入心,激起他埋藏在心底的強烈欲望——“我要讀書”。父親不敢自作主張,便把報紙要回了家,讀“招生簡章”給爺爺奶奶聽,征求他們的意見。盡管當時家庭困難,父親排行老二,上有一個姐姐,下有四個妹妹,但見父親讀書愿望強烈,且剛從鄉里開辦的“萬斤大學”(1958年“大躍進”,為爭畝產糧食一萬斤,南豐鄉政府把20多名有一定文化基礎的青年集中起來,邊勞動邊搞農業科研,取名“萬斤大學”)結業,還算開明的爺爺為父親的前途著想,同意了他的請求。父親當即趕到大隊部寫信報了名。臨走前的幾天,爺爺奶奶為父親出遠門作了相應的準備,幫父親做了一身新衣服,到街上烘了約兩斤面粉的一爐脆餅。經多方打聽,全縣報名的有30多位青年,本鄉及相鄰的兆豐鄉各有兩三位,父親與本鄉一位青年及兆豐鄉的兩位青年,相約一起出發。
8月10日,17歲的父親背著一條被褥和大約25個脆餅,懷揣30元盤纏,一大早出門。爺爺奶奶千叮嚀萬囑咐,含淚相送。四個小伙從南豐鄉乘車到上海,從上海乘火車到杭州,再轉車到南昌,帶的30元盤纏,已所剩無幾。前后三天時間,父親每頓兩個脆餅,因沒有飲水,只能強行下咽,勉強充饑。他們到達南昌已是深夜十點多鐘,靠一條被褥,在火車站將就了一夜。因寫信報考的是井岡山分校,原本決定第二天乘車前往井岡山,因同行的兆豐鄉青年早已身無分文,遂決定第二天直接到南昌設立的招生接待點重新報名參加入學考試。第二天上午填表登記,下午便參加考試。傍晚發榜時,父親見到了自己和本鄉青年的名字,鄰鄉兩位青年得知名落孫山后,嚎啕大哭——身無分文,何以還家?后得到招生接待點好心人的相助,發電報回家請求匯盤纏,總算解決了難題。上榜的父親當晚便被安排了住處,吃上了熱乎乎的白米飯。
這樣有吃有喝兩天后,父親接到通知,被分配到黎川縣德勝關分校。8月16日一早,一輛大卡車擠滿30多位來自上海、江蘇、浙江、安徽、福建、湖南等地的青年男女,在崇山峻嶺中一路顛簸,才于下午兩點多到達目的地。中間被分派到幾戶老表家吃了午飯。眼前所謂的學校,是武夷山脈北麓關隘旁的幾座荒山,這關隘即德勝關。父親后來知道了德勝關的歷史,據《建昌府志》記載:(新城)縣南五十里有德勝關,在馬嘴嶺下。《讀史方輿》卷八十六《江西四》載:德勝關,始名“關上村”,是黎川與福建通商的重要通道,明中嘉靖庚申年(1560),朝廷鎮壓當地袁氏領頭的農民起義,取得勝利,改名“得勝關”,后諧音成今名。當晚,30多人分8個小組,被安排到附近的老表家住下。一群年輕人的到來,給原本偏僻、寂廖的山村帶來了勃勃生機。
第二天開始,父親和同學們一起,領了農具,上山墾荒,開始了半工半讀的“大學”生活。說是“半工半讀”,實際上墾荒、植樹、砍毛竹、種糧食、種菜、養豬占了大部分的時間,讀書僅安排在早上、晚上收工回來以及下雨天。課程除語文、數學基礎課之外,另有林木、土壤、種植、養殖、蔬菜等專業課。對于來自平原,從沒見過大山的父親來說,起初還感到新奇、興奮,一段時間后,新鮮感沒有了,便再也興奮不起來了。有幾個同學打了退堂鼓,卷鋪蓋不辭而別。當說起這一段經歷時,我問父親當時感受最深的是什么?父親說,只有兩個字——“想家”。對于一位17歲的青年來說,獨處異鄉,其思鄉之苦可以理解。夜晚,有女同學因思念家鄉而躲在被窩“嚶嚶”地哭。除想家外,江西的小米、南瓜和辣椒等,也讓來自上海、江蘇、浙江等地的同學吃不慣,這對他們這些正在長身體、又從事體力勞動的同學們來講,是磨難更是考驗。捱到年底改善伙食,學校殺了頭豬,這紅燒肉的滋味至今依然駐留唇齒,揮之不去。其間,父親經歷著經歷,成長著成長,有苦、有累、有危險,也有快樂。苦的是想家、餓肚子,累的是開荒、種地,早出晚歸,日復一日,勞動強度非常大。最累的要數上山砍毛竹。一早穿著草鞋,走十幾里山路,鉆進深山老林,砍下一根根碗口粗的毛竹,削掉竹梢,然后順著山坡溜放到小路旁,再用藤條扎牢扛著下山。因為要完成或超額完成學校下達的勞動指標,需來回好多趟。這樣一天下來,人累得連說話、吃飯的力氣都沒有。尤其到了冬天,無論砍毛竹、砍柴還是墾荒、種地,天寒地凍,手上結了痂的凍瘡常常被震裂,滲出殷紅的鮮血,鉆心地疼。這里的生活也有危險,山上常有野獸出沒,尤其野狼最為可怕。一次,父親一人到山上砍柴,突見一狼臥眠草叢,能聽到輕微的鼾聲,于是躡手躡腳,小心謹慎地往后退,躲過了一劫。而最快樂的則是,一幫年輕人團結友愛,互幫互助,讀書唱歌,其樂融融。就這樣,父親在德勝關分校度過了兩年半時間。這兩年半中,因為勞動積極,表現優異,每年都被評為先進,獎品是兩件印有“江西共產主義勞動大學”字樣的“汗背心”。
1962年元旦過后,離家兩年半的父親返鄉探親。見兒子回來,思兒心切的爺爺一把將兒子抱住,淚流滿面,仿佛一件寶物,失而復得。父親把積攢的100元錢交給了奶奶。要知道,學校每月只發5元錢的津貼,用于購買洗漱用品,而能積攢100元錢,在當年簡直是一筆巨款,這是多么不易!可見父親節儉的程度。
父親在家過了春節,打算正月十五回校。但爺爺死活不讓,理由是家里這么多張嘴要吃飯,奶奶又剛生一個女孩,勞力少,需要父親幫襯爺爺養家。父親只得作罷,留在了家里,把鋪蓋以及讀完大學的夢想全部留在了德勝關。
同班同學4年半工半讀的大學生活結束后,有的留在德勝墾殖場工作,有的分配到江西的其它縣市,有的分配到廣東,也有的分配到新疆工作。而父親一直在家務農,也因為這一段經歷,在土地承包前,他一直擔任生產隊的農技員。
群山,就是校園,苦難就是老師。正是生命軌跡中江西共大這不可磨滅的一頁,使得父親在以后的生活中能夠直面困難、笑對人生。近60年過去了,回憶這段經歷,父親依然感動著、感慨著、感恩著……
(責任編輯:呂文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