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霜
晚清科幻奇譚最引入入勝之處是,它統合了兩種似乎不能相容的話語:一種是有關知識與真理的話語,另一種則是夢想與傳奇的話語。”
中國人不缺少想象力,從《山海經》中的珍禽異獸就能略見一斑。不過,我們的想象力在漫長的年代里,都叫做神話或者魔幻,而非科幻。這是因為,科幻需要的想象力并非空想,它需要科學成分作為支撐。
《三體》之前,中國的科幻小說似乎一直處于無作品可談的窘境,但事實上,科幻作品在中國有過三次井噴。第一個時期起源于晚清,科幻被當成中國文化更新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進行考量;第二個時期是改革開放之后,創作的火花頻頻閃現;第三個時期為新世紀以后,劉慈欣的《三體》一書獲雨果獎,登頂科幻界的珠穆朗瑪峰,中國人讀科幻小說的熱忱再次被點燃。
聲勢浩大的晚清科幻
要找到中國科幻的源頭,時間得移步到1900年前后,此時的大清風雨飄搖,危如累卵。內憂外患之際,人人都在探索革命。中山先生正忙著做“永遠的革命者”,要革了大清辮子的命;“我的朋友”胡適即將出發前往美國留學,向中國傳統的舊小說投來一把把鋒利的匕首;而著名學者、改革家梁啟超忙著發動小說界革命,提出了“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的口號。
這話并非黑言誑語。梁啟超將變法失敗的原因歸咎為“民智不開”,他認為,中國要完成維新大業,必須讓老百姓了解“身外之身,世界之外世界”,也就是西方的社會與政治狀況。而科幻小說就是最好的道具。為了讓國民重視小說,他甚至夸張地宣揚,小說就像空氣和糧食,“欲避不得避,欲屏不得屏,而日日相與呼吸之餐嚼之矣。”
在當時,豎起的兩面大旗“德先生”(民主)和“賽先生”(科學)正被時代的大風吹得獵獵作響,作為舶來品的科幻小說便借著這股如同17級山竹的風力,強勢登陸了清末民初的中華大地。
閩籍才女薛紹徽在1900年翻譯了即凡爾納的《八十日環游記》,這是中國第一部外國科幻小說翻譯作品,隨后又有《十五小豪杰》《海底旅行》《空中旅行記》等凡爾納翻譯作品陸續問世,在中國掀起了一股凡爾納熱潮。
除凡爾納以外,還有日本的押川春浪,英國的哈葛德、斯蒂文森,法國的佛林瑪利安等人的小說被源源不斷地翻譯進入中國。一時間,讀科幻小說成為了時髦。在大量光怪陸離的翻譯作品影響下,1904年,署名為“荒江釣叟”的作者創作了中國第一部科幻小說《月球殖民地小說》。文學博士湯澤生認為,從翻譯到創作,科幻小說在中國的演變之快,是域外引進的其它小說文類無法比擬的。其浩浩蕩蕩的勢頭形成了備受矚目的文學景觀。據不完全統計,當時翻譯、創作的科幻小說就已達到300余部,還不包括大量含有科幻因素的創作。
總而言之,晚清科幻小說的興起,不僅是風雨飄搖的現實之需,也得益于西方科幻小說的譯入,和中國本土作家的努力。
清末民初的“未來中國”
由于背負著“救國良方”的碩大光環,加上當時流行的“科學萬能主義”,這一時期的科幻小說,總是以未來的中國與世界想象為背景,充滿了對中國從此屹立于世界之巔的奇妙幻想。
譬如,梁啟超1902年發表了未來主義小說《新中國未來記》,講的是1962年的故事,那時的中國“國力之強,冠絕全球”,西方人紛紛學起漢語來。
受其影響,一大批以“未來手法”描寫“未來中國”的科幻小說先后面世?!缎轮袊繁闶瞧渲休^為知名的作品,出自于清末民初的小說家陸士諤。小說中,主人公一覺醒來,忽然發現上海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整個中國不僅國富民強,就連“平時旁若無人的外國人也不知為何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樣”。
這不禁讓他大惑不解。此時,他的友人李友琴解開了這個謎團。原來中國發明了各式各樣、琳瑯滿目的科學法寶,譬如可隨時乘坐“空行自由車”,輕功水上飛一般的“水行鞋”,能奪魂催命的“綠氣炮”,太陽拳一般的“電射燈”,還有兵艦堅不可摧的“橡皮包甲”,其中竟然還有一種“除惡藥”,能夠讓人消除邪念。
于是中國在科學的助力下,坐擁千艘軍艦、百萬軍隊,屢次識破敵人變化多端的詭計,幾近無所不能了。在同時期的另一些科幻小說中,如《新石頭記》《未來之上海》,諸如此類的科技想象亦是天馬行空:設施齊全的飛艇,無人售票的地底電車,“電鞋”“電槍”“電彈”等等琳瑯滿目的先進發明,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不難發現,這些科幻小說中的“未來中國”都是一個全方位崛起的中國,仰仗科技的“神力”得以戰無不勝。科學就如同哆啦A夢的魔法口袋一般,能夠不斷拿出讓人眼花繚亂又威力十足的法寶,而那些欺壓中國的大反派們,只能像胖虎一樣乖乖求饒。
不過,由于晚清時國人對于“科學”還一知半解,很多作者行文時,不自覺地就把科學“神話”了,從而顯得有些“用力過猛”??梢韵胂?,當時備受欺凌的國人讀到這些小說的時候,是何等熱血沸騰,現實中沒有解決的問題,在想象中自帶主角光環地輕而易舉解決了,能不激動嗎?至于科學與否,似乎倒不屬于關心的范疇了。
科技發達還不夠,政治變革也是剛需。翻開陸士諤的《新中國》,國家的崛起是基于中國已經實行君主立憲四十年。
與鼓吹科技成果不同的是,一些小說中的“未來中國”政治形象,就不那么上得了臺面了。譬如,畢倚虹1917年出版的科幻小說《未來之上?!?,處處可以看到作者對政府的諷刺與批判,如一直陪同“我”在“未來上?!眳⒂^游覽的兩位,一個叫吳齒(無恥),一個叫曾曉仁(真小人),就因為是總長的親戚,因此得以在公務員系統混了兩個閑職,可以只領錢不做事。
民國時期,老舍的《貓城記》諷刺更為入木三分。小說中,一個太空人因為飛船失事來到貓國,貓國人雖然大難將至卻天天內斗不休,最終導致貓族滅亡。
在作者們看來,想象中的“未來中國”即使科技厲害起來了,政治若依舊腐敗,國家仍然稱不上強盛。與其說他們寫的是科幻,不如說是借科幻之名、行針砭之實。
而民國科幻小說中的“未來中國”形象之所以會發生這樣的變化,是因為面臨更復雜的環境動蕩與危機。作者們從失望而憂憤的現實生活出發,在反思與批判中對未來中國產生的一種期許,其中透露出許多不滿、無奈、矛盾與掙扎,卻也終究不失希望。
迅速退潮的科幻熱
美國學者王德威認為,晚清科幻的科學技術常與魔法無異。譬如,《新中國》里出現了依靠現代科技的發明醫治人心的情節,不僅令中華民族重獲新生,甚至得以超越并克服西方現代文明自身無法解決的弊端。
他曾評價道:“這一類作品的出現,當然有西方科幻小說的影響,但傳統神怪小說的許多特性依然發生作用。晚清科幻奇譚最引人入勝之處是,它統合了兩種似乎不能相容的話語:一種是有關知識與真理的話語,另一種則是夢想與傳奇的話語?!?/p>
無獨有偶,王德威的這個觀點,與魯迅對“科學小說”的解讀遙相呼應。
1906年,魯迅棄醫從文。他相信科學救國,但他覺得科學理論未免太過艱深,借由小說的軀殼,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因而晚清的“科學幻想”,本身便可視作一劑開啟民智的良方。
在《〈月界旅行〉辯言》中,青年魯迅寫下了那句常為中國科幻界所樂道的名言:“故茍欲彌今日譯界之缺點,導中國人群以進行,必自科學小說始。”
遺憾的是,在這次短暫而熱烈的相遇之后,魯迅終其一生,就再沒關心過科幻了。
從晚清開始,如何讓古老中華重煥生機,成為知識分子心中的難題。通過對傳統文化的保留、改造、發揚,使其在當下獲得重生,力求以此促進民族精神的新生和民族性格的再造,這是魯迅給在強勢西方文化入侵和壓迫下陷入困境的中國文化選擇的一個現代性方案,也是魯迅作出的一次方向調整:在國家危急存亡之際,脫離現實地暢想未來,無異于阿Q的自我安慰。這或許就是魯迅為何放下科幻,在《吶喊》和《彷徨》中描繪了種種“人心”。
另一方面,科幻小說之所以被梁啟超等知識分子推崇,與中國內憂外患的社會環境不無關系。但是,沒有科學,難有科幻,以自然科學技術作為支撐的科幻小說需要以良好的科學發展環境為土壤。因而,清末民初的科幻小說發展并不順遂,并屢屢出現“棄坑”局面: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只連載了五回就被棄坑了;《月球殖民地小說》連載了13萬字之后,作者也默默棄坑了。
1920年,科幻創作愈加稀少??苹迷谥袊牡谝淮卫顺?,在民國初年基本戛然而止。到了1940年代,戰爭更讓中國的科幻小說創作停滯,直到改革開放后的八十年代,才有了《珊瑚島上的死光》《月光島》等一系列科幻作品的重新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