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敏
新世紀展現給世人的圖景,已經無法用“不確定性”這個詞匯加以涵蓋。伴隨著大國競爭與沖突不斷加劇,可預見的全球經濟與治理秩序萎靡混亂,以及民粹主義思潮對各國政治體制的滲透與腐蝕,一場全球性危機正不斷逼近。
“這既是終點,亦是新的起點?!苯衲?月1日在其官方主頁上,伊曼紐爾·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以此為標題,發(fā)表他最后一篇時政評論,并宣布就此封筆,留給全球讀者頗多猜測。從上世紀末開始,沃勒斯坦堅持以每月兩篇的頻率,發(fā)表他對于資本主義世界的獨到觀察與犀利批判,最終積累了500篇之巨。如同一場漫長的孤獨長跑,跑者盡管內心堅毅無比,歸途卻終有其來臨的那刻。2019年8月31日,這位著述勤奮,善于思考宏大問題,以構建、批判、預見現代世界體系理論而著稱于世的全球知識分子,走完了他88歲的人生歷程,在美國去世。
伊曼紐爾·沃勒斯坦出生于美國紐約下東區(qū)一個移民家庭,父母都是波蘭裔猶太人。和眾多猶太裔移民相似,沃勒斯坦家族在一戰(zhàn)后曾移居柏林,在魏瑪共和國遭遇史無前例的通貨膨脹與反猶黨團興起后倉皇離開,于1923年舉家前往美國,躲過大難。1930年伊曼紐爾在紐約出生,是家中的二子。

學者,2019年8月31日逝世,享年88歲
上世紀30年代的美國紐約,亦是激進政治思潮與大眾文化的中心。年少的沃勒斯坦耳濡目染父輩們討論社會與政治議題,很早就對當時的黨派政治,特別是歐陸社會主義思想有所了解。他在日后文章中曾經談及,青年時代曾在下東區(qū)的街頭目睹美共的人民陣線運動及其散發(fā)的有關勞工與先鋒藝術宣傳小冊子。他深以為,有關階級議題及其抗爭,乃是美國社會面臨的頭號挑戰(zhàn),而他的移民與猶太身份,使他對受壓迫群體有著本能的同情和憐憫。
完成哥倫比亞大學本科學業(yè)后,沃勒斯坦本打算直接攻讀研究生,突然爆發(fā)的朝鮮戰(zhàn)爭打斷了原定計劃,1951年他應征加入美國陸軍,前往朝鮮半島作戰(zhàn)。兩年的服役經歷讓沃勒斯坦對美國的軍政關系有了不同以往的全新感悟,對實際政治與政治體系的運作有了新認識。重返哥大后,他選擇攻讀社會學專業(yè),以當時如日中天的威斯康星州共和黨參議員約瑟夫·麥卡錫為論文選題,探究裹挾反共浪潮,引起美國政壇動蕩的麥卡錫主義的社會起源及其文化背景。
在博士階段,沃勒斯坦跟隨社會學家羅伯特·林德,攻讀欠發(fā)達地區(qū)的社會發(fā)展問題。上世紀50年代的哥倫比亞大學是美國跨學科研究領域的開風氣者,也是研究發(fā)展中國家問題的學術重鎮(zhèn),這與大的冷戰(zhàn)背景自然有緊密關聯。在導師鼓勵與校方充足資助下,沃勒斯坦得以在非洲展開長期的田野調查與訪談工作。1957年,他以加納與科特迪瓦這兩個新興獨立的國家為比較對象,探究各自民族主義對其發(fā)展路徑與選擇的影響,以此獲得博士學位并留任哥大執(zhí)教,成為美國非洲研究領域的學術新星。
如果沒有上世紀60年代的越戰(zhàn)與反戰(zhàn)運動,沃勒斯坦可能會繼續(xù)在美國社會學的區(qū)域研究領域深耕下去。1968年興起的全球學生反戰(zhàn)運動,哥大乃是世界聚焦的中心。沃勒斯坦選擇與學生站在一起,以教師代表的身份抗議校方與美國軍方的合作和其他種族主義措施。激進的學生運動也激化了哥大教授群體之間的矛盾,學術政治暗流涌動。在學生運動進入低潮期后,已經獲得終身教職的沃勒斯坦選擇離開哥大,沒有回頭。經過一番選擇,1971年他成為加拿大麥吉爾大學的社會學系教授。
在麥吉爾任教期間,沃勒斯坦對自己以往的研究領域和方法開始全面反思。非洲問題固然重要,但不是思索全球權力機制變化與經濟社會現象的關鍵領域,此時的沃勒斯坦亟須一種思想和理論上的創(chuàng)新突破。在麥吉爾,沃勒斯坦完成了《現代世界體系》四卷本中的第一卷寫作,但當時的沃勒斯坦對此項研究和寫作的意義完全沒有把握,因為看過其手稿的同事都被其主題、篇幅,以及大量援引的二手研究著作所震撼、困惑和不得要領,無法給予其肯定性評論。不得已,沃勒斯坦前往歐洲拜訪了他在書中大量引用其作品的法國史學巨擘、年鑒學派的領軍人物費爾南多·布羅代爾,期望能得到指正,結果令其倍感欣喜,布羅代爾對這位美國學者的研究成果大加贊賞,認為他對16世紀歐洲經濟歷史的全新闡釋具有原創(chuàng)性,鼓勵其繼續(xù)開辟新的著述,打通從16世紀至近現代世界資本主義演變歷程。再后來,在學術同行查爾斯·蒂利的熱情鼓勵和積極推薦下,一家西方學術出版社允諾將其列入_套新的社會科學叢書出版計劃中,解決了燃眉之急。
誰都沒有預料到《現代世界體系》(第一卷)(1974年)所取得的雙重成功,它成為當年《紐約時報》書評刊物推薦的最佳讀物,是大眾暢銷書榜單上罕見的純學術書籍。出版后第二年被迅速翻譯成多國文字,廣為閱讀。這令沃勒斯坦感到某種程度的不自在,畢竟是他自己選擇了自我放逐的道路,離開了位于核心區(qū)域的美國社會學研究主流而漂流到半邊緣地帶。
最值得稱許的學術轉折時刻,則是來自一份紐約州立大學賓漢姆頓分校的誠摯邀請信。1976年賓漢姆頓校方邀請沃勒斯坦加盟該校新創(chuàng)立的以費爾南多·布羅代爾名字命名的經濟、歷史體系與文明研究中心擔任負責人。布羅代爾中心以聚焦寬廣視野內的歷史社會議題為研究旨趣,強調對歷史長時段的運用,突出多學科方法與研究并舉,這與沃勒斯坦的研究旨趣高度重合。中心還將舉辦一份學術評議刊物《評論》(Review),提議沃勒斯坦擔任雜志的創(chuàng)始主編—職。對于任何想取得杰出成就并擁有一個屬于自己學術平臺的學者而言,這是一個完全無法抗拒的邀請。1976年,沃勒斯坦正式成為賓漢姆頓社會學杰出教授,參與教學科研及其學術交流服務工作,直至1999年在這個位置上榮休。在布羅代爾中心,沃勒斯坦完成了《現代世界體系》的其他兩卷,以及其他十余本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研究著作與編著,開啟了一個屬于沃勒斯坦的,同屬具有全球影響力的學術交往體系,而這個體系的持續(xù)時間,則毫無疑問,是屬于布羅代爾語意中的長時段的。